精彩段落
云七闻声回头,撑篙伫立,细细打量着岸边的少年。
十六七岁模样,清俊眉眼,手里握着柄莲蓬,笑得羞怯腼腆。荼蘼山的鸟雀幻成人形后,多半妩媚,但眼前这位少年目光清润,眼角洇着滢滢水光,像轮明净灵透的月。
云七微微点头,右手取下腰间的葫芦扔与少年。
秋茶举手接过,宽大的袖口滑至肩膀,手腕处现出两串珊瑚手钏来,虽是喜上眉梢,却还是小心询问了一遍:“可是山泉水?”
云七眉峰一挑,应道:“是。”
“多谢恩公。”他的声音爽脆,比深秋的甘蔗还要清甜几分。
起先他还想佯装斯文,后面便把斯文二字忘到了九霄云外,咕噜咕噜喝着,浇得衣衫尽湿。说来奇怪,这葫芦看着虽小,内里却挺能装,秋茶摸摸肚子打了个嗝,晃晃葫芦,竟还听得到水波汤汤。
细浪推轻舟,云七提着两篮新藕上岸,秋茶得了好处,殷勤去接,谁知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压根装作没看见,他讪讪笑了笑:“你别笑话我呀,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喝过水啦。”
云七深深看了他一眼,估摸他左右不超过三百岁,年纪小,就连说话都透着股奶气。三百岁的妖怪,毫无修为,一个人跑到这荼蘼山来,实乃怪事。
秋茶见他冷冰冰的不说话,心下害怕,慌里慌张把葫芦丢在篮子里,作揖道谢跑远了。
风蘅望着他背后的青鸾图腾,微微蹙眉,那身衣服倒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天光骤亮,继而是惊雷滚滚,夏末秋初的雨落得急,很快便有瓢泼之势。
方才的小少年两手空空没带伞,腿还有点儿瘸,此刻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云七正琢磨着,一朵草菇慢慢悠悠地爬上肩头,低声道:“那只小蛟没走远,就躲在芦苇荡里呢。”
云七轻笑:“你怎知它是蛟?”
草菇拈起他的头发擦脸,嘟囔着:“是蛟呀,我正跟芦苇说话呢,他突然闯进来,脏兮兮的浑身是血,可讨厌了。”
云七心下一紧,斥道:“你明知我亏欠蛟族,为何现在才来唤我?”
草菇委委屈屈,哇哇大哭起来,云七听得心烦,一诀念毕,它已炸成一团水雾,“嘭”地消失了。
芦苇本就是萧索之物,对蛟龙一类极为厉害,这只小蛟竟如此无知蠢笨,受了伤还往芦苇丛里钻,云七有些担心,又念了个瞬移咒,眨眼间就到了芦苇荡深处。
秋茶见是刚刚的大恩人,轻轻摆尾,“可以借来躺躺吗?我……我只要蜷起来,就不会很占地方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娇气,求人的时候也足够可怜,云七拨开那身布满血污的脏衣,将他抱起,连带眼神都温柔了几分。
手心的暖光燃起又熄灭,云七给他输送了足够多灵力,小蛟轻轻一颤,又变回少年模样,只是雨水太凉,他下意识地往云七怀里缩。
云七不自在地轻咳几声,左手将怀中少年搂紧,右臂轻挥,二人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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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茶闻到一股海藻清香,淡淡的一缕,似有若无,他贪恋地想要再多一点,忽觉头顶一阵钝痛,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脸上。
“来了条臭鱼。”
“不是鱼,是蛟。”
“娇?看着是蛮娇气的,还要主人抱回来。”
秋茶不高兴地皱皱眉头,他离开猪圈一百年了,怎么还有人说他臭呢?
“你一来我就吓一跳,玉米粒就跟着往下掉。”一节玉米棒子悬在空中,说完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朝他扔玉米粒。秋茶闪避不及,又有一片硕大无比的豌豆荚朝他飞来,“砰砰砰”地用豌豆粒砸他。秋茶哪见过这等阵势,蒙上被子一个劲求饶,两个精怪哈哈大笑,对他的软弱无能十分满意。
“胆小鬼禁不住吓!”
“胆小鬼要吃我们荼蘼山的胆大草!”
秋茶察觉出不对,探出一个小脑袋,试探地问道:“你们?”
“蘑菇精。”一个杏鲍菇唱着。
另一个圆头圆脑的是草菇,升了调子跟着唱,“蘑菇……精,咳咳咳,你起高了。”
秋茶看得发愣,拢紧被子往墙角移。
“你好老,都三百岁了。”
秋茶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三百岁在我们那儿才成年呢。”
“毫无修为。”草菇朝同伴摇摇头,很嫌弃的样子。
杏鲍菇跟着摇摇头,也道:“毫无修为。”
“灵力如此低微。”
“甚至认不出是致幻蘑菇。”
“可主人待他可真好。”
“还给他买新被子。”
原来是特意买的,这是让恩人破费了啊。
“娇气包要不要吃东西。”草菇和杏鲍菇抬来一碟精致的糕点,刚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放下,又去搬竹筒。
秋茶无奈,照这样下去,他们俩至少能给他取十来个外号。
“呐,这是西瓜浆。”
秋茶伸手去接,两朵蘑菇同时后退,齐道:“不准喝完,要给我们留点。”
秋茶闻言,忙摆手,柔声说:“那就都给你们喝好啦。”
两朵蘑菇欢天喜地搬了竹筒到门边,叽叽喳喳,聊得热火朝天。
秋茶的手很白,捏着一小块糕点细嚼慢咽,像是怕惊扰到屋子里的一切。说是屋子,其实是一个山洞,洞内干净宽敞,各类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桌面上摆了本《荼蘼农经》,用官文写的,所以他能看懂。
秋茶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拿起桌上的湿帕子擦手,无意瞥见山顶的照明物,差点惊掉下巴。
这山洞不甚起眼,却是用夜明珠照明的,他自小娇生惯养,海底的宝贝见过不少,这个大小、这个圆润程度、这个色泽光辉......父君宫中也不过五颗吧。
“来了来了,回来了!”
两个蘑菇带着哭腔跑回洞壁的小窟窿里,秋茶一头雾水,这时圆圆的木门从外打开,是他回来了。
青年似乎刚刚沐浴完,胸前衣衫半透,头发被银灰缎带松松垮垮地虚绾在脑后,泛出暗青色的微光。他眉目俊朗,看向秋茶的眼神平静无波,顾盼间有寒湖秋月之色。
“以后若是再敢偷吃,我便把你们丢去幽冥殿做苦力。”
“不要!”
“再也不敢了!”
“是他自己不吃的!”
秋茶脸涨得通红,走到他跟前支支吾吾地解释,云七耐心听完,点点头未作多言。
洞中有一面古铜镜,镂刻的鸟雀沿着镜边点缀,间或隔了几朵海棠花,秋茶假装照镜子,实则不停地偷瞄云七。
这位恩公坐在树墩上,眼皮都没抬一下,认认真真洗螺蛳。黑绿色石头子儿一样的螺蛳壳相互碰撞,两朵蘑菇挤在水盆边笑嘻嘻说要检查洗得干不干净。
云七是农夫,农夫日夜都要操劳农事,最快的报恩方式当然就是干农活啦!
秋茶也拿过一把小刷子,拼命洗洗刷刷,表情颇有些狰狞。
“再用力这螺蛳都能被你刷破。”
“哦哦,我会小心一点的。”秋茶察言观色,放慢动作,又道:“总而言之,总而言之就是多谢恩公相救。”
云七起身,应道:“不必多谢。”
秋茶抿唇,左思量右思量,就是没想出更好的办法,很深沉地叹了口气,悄声走到角落变出了蛟尾,右手摸至腹部,开始一块一块拣选鳞片。
云七见状,无奈又有点莫名的恼火,昨日替他换衣时,见他腹部有道细嫩的撕伤,以为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没想到是取鳞这样的糊涂事。
云七平生最烦呆蠢之人,遇事不动脑子,只知发痴逞强,尽做些伤己之事,这条小蛟毫无修为,自己不知渡了多少灵力才捡回他一条命,此刻又要犯傻,当真是白费好心。
云七及时拽住他的手腕,道:“龙鳞对修炼多少还有点用处,你这蛟鳞怕是入药都嫌占地方。”
秋茶一怔,他娇生惯养的,从小到大哪儿听过这种话,加上云七手劲大拽得手疼,一时难过又心急,执拗地扯下三片鳞,咬得嘴唇发白。
云七一脸愠色,秋茶有些惧他,变回双腿安静地退至门边,小声解释道:“这世上已没有龙了,即便是有,他们生性孤傲,我求也是求不来的,蛟鳞虽没那么好,三片抵一片总是够的,况且我父王还有好些奇珍异宝,待我回家,差人送来便是。”
云七的目光扫到他的右臂,刚刚力道也不算大,但这只小蛟生得娇气,白皙的皮肤上现出几道红痕,他叹了口气,道:“你当它们是宝贝,我却未必,你问都不问我喜欢什么,就把你喜欢的送与我。”
秋茶眨眨眼,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拔已经拔了,总不能重新安回去,想起他刚刚说的占地方,秋茶兀自在山洞里转悠,一会儿又回到桌边,小心翼翼拿了片荷叶,眼睛时刻瞟着云七的脸色,生怕他不高兴。秋茶把荷叶在不起眼的犄角旮旯放好,然后才把鳞片一片一片摆上去。
“那你喜欢什么呀?”秋茶搓搓手,讨好发问。
云七随口答:“你手上的红珠好看,我在荼蘼山从未见过。”
秋茶琢磨了一会儿,按说这手钏不能随意送人,但云七是男子,如兄长一般,暂时寄存在他那儿也不是什么问题,秋茶取下左边的手钏放到他手心:“这是红珊瑚做的,对我很重要,你可别弄丢了啊。”
云七只当是替他保管着,没有拒绝,随手套在自己左手腕上,见秋茶还杵着不敢坐,就好脾气地扶他回到石桌前。
这次他尤为小心,有意放轻了力道,甚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我收了你三片鳞,自然要好好照顾你,不然不好意思找你父君讨赏。”
秋茶抽抽鼻子,“嗯”了一声,恍惚间嗅到一股恶臭,举起手在鼻尖扇扇,脸皱成一小团,道:“你可闻到什么异味?”
云七轻描淡写道:“酸笋炖螺蛳,荼蘼山特产,里面还加了点红薯粉。”
“臭死了臭死了,荼蘼山的粪坑都没这么臭!”
“七郎君的待客之道讨人嫌哟!”
洞壁里的蘑菇开始叫唤。
云七置若罔闻,面不改色地给秋茶盛了一碗。两朵蘑菇从洞壁上滑下来,连滚带爬嚷嚷着好臭,跑出门去。
秋茶闻着这股怪味,心底有几分发憷,双手不自觉地推开那只素净小碗。
“嗯?”
云七扬眉,眼神冷冰冰的,秋茶只好乖乖地夹了几口送到嘴里。
凑合,秋茶饿了一百年,蘑菇精递来的小甜糕不够塞牙缝,如今有一碗现成的,也就不客套了,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时不时被辛辣的汤汁呛出眼泪来。
“这粉闻着怪异,吃起来倒别有一番风味。”秋茶一本正经评价,学着云七的样子抿了一口茶漱口,又拿小帕子擦嘴,温软的唇瓣一张一合,像春山暖日下微微摇曳的桃花。
“你尚未告诉我你的名字。”
“秋茶。”
秋茶,与春日桃花截然相反。
秋茶等着恩公说自己的名字,云七迟迟不开口,秋茶想起蘑菇们叫他“七郎君”,想必在家中排行第七。恩公身材高大,是个疏阔魁梧的男子,不知是哪种鸟儿化成的精怪,秋茶灵力微乎其微,看不透他的原身。
“该如何称呼恩公呢?”
“云七,叫我七郎也行。”
“七郎,七郎,真好。”
素日里紫竹镇的街坊邻里也叫云七“七郎”,但那种叫法随意许多,没有秋茶这般郑重其事,好似要宣读圣旨一般。
两人默坐了一会儿,云七说要检查他的伤,秋茶鲜少与他人碰触,自然是很不适应。云七不理会这些,撩高他的裤子,把他的小腿抬高,轻轻放在自己膝上,体温传到秋茶这儿,微微发烫。
云七从容拿过一白玉瓶,倒出些许绿色的草药,轻轻抹匀在伤处,迟疑许久,道:“这应该是青鸾尾羽所伤。”
秋茶点点头,语气颇有些怨念:“历雷劫时伤的,那只青鸾飞得急,尾羽就把我割伤了,七郎住在这荼蘼山,可知有什么法子能治好?”
云七垂头思考良久,眼神幽暗,秋茶见他十分为难的样子,害怕起来:“难道是不治之症?”
云七摇头:“不难,但方子复杂,得费些功夫调养。”
秋茶松了口气,笑道:“有的治就好,我还想飞升做上神呢。”
“你此番只身前来,可是求药?”
“不是,当时变成了蛋,我昨日才从蛋里爬出来。”
“蛋?”云七惊诧。
秋茶以为他不信,拽拽他的衣袖,“你信我嘛,就是一个蛋,还掉进了猪圈里。”
“猪圈?”,云七下意识来闻他的脖颈,秋茶红着脸躲开,嗅嗅自己的手掌心,“一百年了,真的不臭了。”
“腌入味自然就闻不到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