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正臣贤小说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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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班后顾维桢直接换下衣裳去了久未行经的崇仁坊，原是想给妹子捎两份金乳酥樱桃酪便回。但他年岁小，还生得好样貌，又是好脾性的，难免被拉着多说几句话，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还是卖樱桃酪的王守信看不下去，忍了笑对凑过来的热心邻里道：“自打顾小郎君来过一次，你们就一直惦记，好容易又盼来了，立时便围作一团，也不怕吓着人家。”

若都是年长的叔叔婶婶倒还好些，却苦于还被女儿家们含羞带怯地看着，顾维桢正手足无措，一见王叔给了台阶便忙道：“承蒙大家爱护，但这樱桃酪不能久搁，小妹还在家里等着呢，在下便先告辞了。”

街坊都是好相与的，也不为难他，只纷纷散开时还不忘调笑：“顾小郎君面皮这样薄，以后娶了媳妇可怎么办呀！”

顾维桢的脸“腾”地红了，就跟天边儿的火烧云似的，心知不能再搭言。

正欲离开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响动，周遭人群皆作鸟兽散，一队的锦衣骏马呼啸而至好不威风。

眼看着女娃娃吓得掉了手里的糖画怔怔立在官道中央，顾不上拿新买的小食便足尖轻动飞身而去。

脸上笑意还未消退的众人只看到摊前的少年郎蓦地化作一道残影，下一刻便见他已将马蹄下的小姑娘带离险境。

而那一队人马停也未停，转眼便已只余滚滚烟尘。

将新买的糖画递给直掉金豆子的小女孩，顾维桢这才轻蹙着眉头转头问王守信，“青天朗日，更是天子脚下，何人竟敢猖獗至此？”

王守信苦笑不止：“顾小郎君当他是什么厉害人物不成？不过是个八品的武散官，奈何这位是忠武将军的拜把子兄弟，如今正风光呢。”

顾维桢问：“他就不怕有人告到天子那去？”

王守信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张家近十年的势力，那位回来区区三个月，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腾得出手来管这些。况且这才哪到哪啊，时间倒回一年前，长安城可是日日都要见血的。只是你来得少，没遇见过罢了。”

顾维桢看得出来，王守信并没有诓骗他，百姓们似乎对适才的惊心动魄早就习以为常，短暂的慌乱过后复又各司其职，他一抿唇，轻声道：“有劳王叔解惑，晚辈明白了。”

心事重重地提着牛皮纸袋匆匆离开，方一踏进家门，便听到瓷器破碎之声。

猜到父亲又在教训二哥，本想直接绕去内院，但那一声微乎其微的“当今天子”好巧不巧溜进了耳朵，顾维桢心思一动，便贴着窗棂听了一听。

顾方同还在怒中，瘦削的身子不停地抖，指着顾仲书的鼻子骂道：“今日上朝时天子金口玉言要亲自监考殿试，我之前几乎倾家荡产为你哥哥疏通的门路眼瞧着就要功亏一篑，你看看你爹这一头的白发，你还给我闯祸，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他二哥只像往常一样油盐不进：“我说爹啊，您当务之急是大哥的事儿，跟我置什么气啊？成，我答应您还不行吗，一会您前脚一走，我后脚立刻就去贺府负荆请罪，一定让人家好好出了气再回来！”

他没皮没脸，又做出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顾方同一时拿他没法子，想到长子顾孟祁的前程更是愁得不行，只得先松了口：“你鬼主意向来多，倒是说说怎么才能让你大哥顺顺利利过了殿试？”

“要我说这天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以前考试不论姚尚书还是许尚书不都干得好好的，他倒是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也不嫌累得慌。”

顾方同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怒斥道：“你又胡说什么呢！嘴没个把门的，顾氏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顾仲书对付气急了的顾方同有经验得很，又是作揖又是顺气地哄道：“爹您消消气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接着小声道：“您不是筹了好些好东西么，这谁出考题就给谁呗。”

眼见着里面越说越离谱，顾维桢掂了掂手里的零食，也不想再听，掉头便往妹子的闺房去了。

顾方同向来偏爱长子，苛待次子，至于他这个庶出的老三，与其说是父子，倒更像是陌路人，他又是自小便离家在外的，去岁才回来，故而总有隔阂。

说起来顾方同不过是从六品的承议郎，普普通通一个文散官还是借了祖上的余荫，一个月上那么两次朝，排在文官队尾连天子面庞都看不清，这次倒是为了顾孟祁的事操碎了心。

径直去了西厢的沉香苑，顾维桢敲过几次门也无人应答，便拐去了松雪小筑。在外头刚唤了声娘亲，里边便应了，顾葙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似的开了门，“哥！你回来啦！”顾维桢点点头，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等急了吧，这个给你，崇仁坊最好吃的那家金乳酥和樱桃酪。”

顾葙一见吃的眼睛就亮了，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一眼，嫣然笑道：“哥你最好了！我在这烦了娘一下午，你跟娘说说话吧！”

走之前还踮着脚凑近顾维桢耳边，悄悄补了一句：“我先回沉香苑把爹爹留的任务糊弄一下。”然后朝卧在榻上的陆文宛扬声道：“娘我走啦！”

见女儿拿了袋子高高兴兴走了，陆文宛才道：“这孩子，一天到晚嘁嘁喳喳的也没个闺秀的样子。”

顾维桢坐到母亲身边笑道：“还不是娘亲惯的。”

陆文宛只摇头：“扶我起来吧，这躺了半天，怪闷的。”

小心地将她扶起来，又在后头垫了软枕，顾维桢问：“这样可舒服了？”

陆文宛却还记着他的话，慢悠悠道：“舒坦倒是舒坦多了，你刚才说我惯她，你不也疼她疼得紧，又是樱桃酪又是胡酥饼的。”

顾维桢的情绪低落下来：“我离家这么多年，也没尽到做儿子做哥哥的本分，阿葙连着我的份陪在娘身边照顾，我想多对她好弥补她。”

“说什么傻话呢，这样说，为娘还没尽到母亲的责任呢。”陆文宛摸着他的鬓角，轻轻浅浅叹了声：“我一直怕你过得不好，寻思着你信上是不是都报喜不报忧的，说到底是我小人之心了。你师父把你带得很好。去岁你回来时，我瞧着这谪仙一样的样貌容止，险些不敢认你。方才那些话以后可不要再提了。”

见母亲神情变得严肃，顾维桢便也乖巧应下：“知道了娘。”

陆文宛看他听话，心里更是喜欢，噙了温温存存的笑问：“来之前去见你爹了吗？”

顾维桢暗道果然躲不掉这一遭，如实道：“父亲他在和二哥说话呢，我便没过去。”

陆文宛“噗嗤”笑出了声，“人说知子莫若母，每次我问你，你都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便是他们没在说话，你也是要避开你爹的吧。”

顾维桢只得搪塞着：“娘，我幼时便与父亲不亲近，这一别又是十几年，难免生疏。而且……”他垂下眼睑：“我一想到他待娘不好，便不想去见他。”

陆文宛拿他没辙，“你这样固执，倒是随了我，可他待我好不好，是我们的事，你毕竟是他的儿子啊。

“将过往之事告诉你，是想着你长大了。早知道会是这样父子离心的结果，这些秘密便是将来跟着我埋入地下，也绝不会被你知道。”

顾维桢心里一疼，底气不足地辩驳：“娘，方才都是我胡言乱语的，不关您的事，是我自己的选择。”

陆文宛并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柔声道：“我是你娘，你何必骗我？好孩子，今日我只问你一句，你实话告诉我，你父亲偏疼两位兄长，你可羡慕吗？”她原本想说‘嫉妒’，可她的儿子样样都强过那两个孩子，谈何嫉妒呢？

不意母亲有此一问，顾维桢片刻也未迟疑地给出了答案：“被他那样的人偏爱，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待服侍母亲睡下，走出松雪小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昭文苑的几树花谢了大半，只剩下一株垂丝海棠，顾维桢也无心赏月，便继续翻看起前日的兵书。

看着看着，思绪却飘得远了。

从栖云涧回来时正逢武举省试，顾方同在高官如云的长安城里虽不值一提，毕竟也算个官。在雍宁，凡六品及以上官员子弟可直接参加省试，他便被正处在调皮年纪的顾葙撺掇着去了。

长垛、马射、步射、平射、筒射、马枪、对策、兵法这些东西，他学了十几年，自然轻车熟路，虽翘关、负重稍逊，但仍胜过大多数人，于是按部就班轻轻巧巧地跟着走了遍流程，但至唱名时却发觉过了省试的竟然大多是些养尊处优的主。

再是迟钝，又如何看不出天子荒唐，下臣勾连？只是想着能得个机会保卫家国，这才忍了。

然而景意楼殿试那日雍宁的皇帝并未露面，甚至王公贵族也寥寥无几。没人将这当回事，好端端的武试最后像个笑话一样草草收尾。

顾维桢心底一片冰凉，直到临了慕涵御笔封了他做探花时，他也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幸而那日庄帝身体抱恙，看也没看他一眼，若是平日，定是要追究的。

后来吏部复试，许庭将他安排到未央宫，他眼看着庄帝渐渐病入膏肓，仍然因殿试时的遭际打心底里不愿见他。

靠在六角菱花的窗边晒了会儿月亮，眼看着外头夜色渐渐深了，顾维桢才轻飘飘地叹息了一声。

陛下会怎么做呢？他离京多年，乍一回来，宫城内外动荡不安杀机四伏，一叶而知秋，从去岁荒唐透顶的殿试便可猜出朝中的全貌了。

自古以来，君王不理政便易使臣子骄纵结党，会有很多先帝提拔的大臣各自为政刁难他吧。

他的年岁那样轻，担子却那样重，从前我看不上那个享乐无度的皇帝，每每远远避开，可那么个败絮其中的人，竟会有这样萧萧如松下风的继任者，果然是世事无常。

他说他知道我的期冀，那我是不是有机会为这样一个人而领兵，保护雍宁的子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