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自立国以来,雍宁始终是三日一朝。但时值内忧外患,慕珩即位后便立下了间日一小朝,望朔一大朝的规矩。
因是大朝,殿中多了不少官员,玉阶下文臣武将分列朝班直排到殿外,只太尉陈善称病缺席。慕珩的神色隐藏于十二旒冕之后,暗暗记下了与十五日前相比文武百官的变换。
在他眼皮子底下僭越,可真是百官交口称颂的“肱骨之臣”啊。心下冷笑,面上却未显出分毫。
于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天子之位,原本其实轮不到他来做。
雍宁最初的储君,是记在惠思皇后名下的恭懿太子,慕瑾。
而他的野心,也从来只停留在熟习文韬武略,辅佐兄长将这混乱动荡的雍宁扶回正轨延续国祚,继而领帅印一统千万里江山,成万世之功绩。
他将战乱不停却占了长江天堑的州城渐渐守得固若金汤,北望长安,只盼可以在兄长登基后领兵出征,平定天下。
可他离朝堂太远了。
慕瑾的刻意隐瞒,使他只有在与许庭的书信中才能对兄长的处境窥见一二。
庄帝慕涵好大喜功,初登基时便打着为高祖雪恨的旗号南征北讨,却不能知人擅任。
他被封越王前往江陵后,慕涵变本加厉,割地赔款亦不以为耻。
雍宁内忧外患,内忧他山长水阔,只能寄望于兄长,外患他上了两次奏疏请求御敌,却被严厉驳回,斥令留守封地,谨记无召不得入朝。
少时便驻扎在荆楚又如何?守住了常年有外敌侵扰的江陵又如何?慕涵始终猜忌他。
若执意违拗,等他的就是杀身之祸。
他只能耐心等待着兄长成为新帝。
然而慕瑾温顺纯良,又许是担忧他知道了朝堂挟邪取权相互倾轧的本貌会强行归来,每每报喜不报忧。
固然朝中有故交许庭,他也知道长安并非真如兄长所说的风平浪静,却终归天高地远,鞭长莫及。
可沉迷酒色的慕涵听信张容妡的枕边香风,竟动了改立五皇子慕珣为太子的念头。
幸而诏书未下,慕珣便先感染风寒,病重不治。
意在垂帘听政的张容妡却假传圣旨到东宫,害得素有贤名的恭懿太子横死宫禁之中。
兄长薨逝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正值落了雪,他茫然接旨,在宣令官的注视中将一口心头血生生咽下。
时隔四年,他的父皇终于传召准他返回长安,却是赶赴兄长的丧礼。
此一去不知未来光景几何,他担心事态不虞,不忍耗费了数年心血苦心经营的边防遭遇不测,便将大半心腹都留在了荆扬二州。
去往长安的途中却惊闻天子病危。
按律确应是皇长孙继位,可前后缘由未明,若是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若是前朝后宫沆瀣一气,若是慕涵与慕瑾都是为人所害……届时,他年仅三岁的小侄儿,身家性命便同样系于旁人之手。
即便他拼尽全力护着,只怕也是艰难异常。
他只得派人回封地通报,让云煦再多调些兵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赶路。
张容妡与其父尚书令张玉合谋做局,许诺太尉兵权依旧换他对拥立皇长孙置若罔闻。
左相被支走赈灾,六部尚书之首许庭被违制杖责,右相一派隔岸观火……
只待慕涵油尽灯枯,他们便可扶立傀儡。
这原本是万无一失的计策。
张氏父女却百密一疏,未能预见太子妃薛氏一介弱质女流,性情刚烈不让须眉男儿。
薛氏出身望族,更有咏絮之才。
慕瑾在日曾叮嘱过,若他身遭不测,阿珩人中龙凤,有不世之材,当可托大任。
让越王登上帝位,艰难隐忍后未必不会有所转机。
可若是三岁稚儿,这一生便要受制于人。
雍宁后宫前朝不宁,贼子犹谋一己私利,亡国怕只是早晚的事情,他年青史骂名,千夫所指,又如何能甘心瞑目?
命悬一线时,薛氏亲笔写下所知原委,置于金簪暗格托内臣相送,在慕珩入宫的前夜与幼子饮鸩而亡。
张氏父女更加没有料到的是,慕珩会到得如此之快。
甚至来得及动用昔日高祖赐予云氏兄弟的丹书。
疾行千里远道而来的越王披甲持剑执意闯宫,更在尚书令假传口谕拒不放行时以丹书相胁。
张玉知他带了兵,若阻得狠了,军队哗变后果不堪设想,双方尚未撕破脸皮,僵持下去却可能再无转圜余地,便退一步冒险放行。
白刃临颈,临死的慕涵吊着最后一口气,令贴身太监拟了诏书。
指定越王慕珩来承袭帝位。
适逢北疆战乱,朝中无人可用,如此,慕珩即位便成必然。张玉再不甘心,也断无不拥立他的道理。
可那一天,慕珩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小侄儿,留给他的是一个天大的烂摊子。
朝中以太后和尚书令为首的张氏和以右相杜以郴为首的杜氏掌握了大半的文脉,陈善更是党羽众多、手握大权拥兵无数。坐上帝位又如何?这几位早已轻轻巧巧地架空了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天子……
一言不发地看着下方正在争执的臣子,不动声色间,慕珩已将每句交锋都一一记下。
这两人是朝中年轻一辈的翘楚,他曾遣人查过底细。
兵部侍郎陈弦陈之恒是陈太尉远房的一个外甥,平素却是眼里不容沙子的犟性子,总是与陈善不对付,陈善对他倒是很有舅父的样子。
户部侍郎沈翊沈麓川是进士及第身家清白,只勉强和荆州的前任守将沈孝元称得上沾亲带故,任是多方拉拢也不为所动,心肠与立场均硬得很,显而易见是难得的中立派。
陈弦手中二尺六寸的象牙笏板几乎被捏碎,整个人像是点燃的炮仗:“非常时期当然要非常对待,西南战事吃紧,夔州奉节城主将战死,沈侍郎一句不可操之过急可想过多耽搁一刻就多出多少战死的将士!沈侍郎远在京畿不涉战火安逸惯了,怎知战场上寸时寸金,长此以往,后果谁担待得起?”
沈翊本就清瘦单薄的身子因他的咄咄逼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声音也因激动而有些失真:“下官何时说过要听之任之?不可操之过急又何错之有?夔州固然亟待援兵,但若如陈侍郎所言随随便便派一个只会纸上谈兵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人去接任主将又与徒耗银粮有何区别!还是说陈侍郎已经忘了前朝赵括之祸?要急着立这举荐栋梁之功?”
“简直无稽之谈!且不说从古至今一鸣惊人的将领比比皆是,沈侍郎何必偏偏咬着那赵括不放,平白显得小家子气,更何况孙幼安少年时曾于西南学艺,文武兼备又熟悉地形还年富力强,那赵括如何能与他相比?”
“陈侍郎此言差矣……”
约莫着差不多了,慕珩才道:“陈卿与沈卿先别急着吵,孙幼安何在?”
自角落里出来一人应声道:“微臣孙幼安参见陛下。”
慕珩第一次注意到他。
二十七八的年纪,身长八尺,圆脸浓眉虎目,刚才因他而起的一番争执让他看起来颇有些窘迫,额角布了一层密密的汗,的确是年富力强却未经世事的样子。
目光扫过殿中的三人,慕珩道了声“平身”。
随即折中调和道:“两位侍郎所言均有理有据,如此便由奉节城副将段希暂代主将,由驻房陵壮武将军夏侯白调兵三万支援,擢孙幼安为宁远将军领五千轻骑明日启程前往夔州,诸卿可有异议?”
许是因为夔州战况确实紧迫,无人担得起责任,又或许是陈善告病,暂时没腾出手来对付新帝,总之阶下百官山呼万岁,倒是无人反对。
夔州之事方告一段落,便有一老臣颤巍巍出班行礼:“微臣王平有本上奏。”
见他太过年迈,慕珩忙让人赐坐,王平却只战战兢兢搭了个边:“老臣自延和初年拜河堤谒者,今已二十年,未尝有片刻松懈,然年事已高不堪任用,近来常觉力有不逮,恳请陛下恩准臣乞骸骨,老臣纵处江湖之远,亦会日夜祝祷。”
想到水患,慕珩出言挽留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且河岸百姓生死祸福皆与您休戚相关,您徒然弃官而去,如何能对百姓有所交代?朕会亲派太医为您调养身体,希望老人家还是再多留些时日。”
话毕又对工部尚书李宥道:“劳烦李尚书下朝后亲自拨两个人手与谒者同归。”
李宥躬身应下。
年近古稀的老人干枯瘦弱,为了治河耗尽了半生心血,少年天子眼中的关切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让他难以拒绝,只得在心中叹息一声便妥协了。
王平归列后,玉阶下一时沉默。
今日朝会已经持续了很久,不少臣子皆以为将要退朝,偷偷向上瞄时,却正逢御座上的年轻帝王沉沉开了口:“姚尚书。”
被点了名的礼部尚书姚晟蹇忙出列行礼:“臣在。”
“不日便是殿试,朕记得往年先帝均命姚卿代劳,今朕初登基,诸事繁忙,之前省试便未多过问,此次就由朕亲自在殿上开科取士吧,届时还望姚卿多加提点。”
姚晟蹇惶惶跪下,眼神却是波澜不惊的:“微臣惶恐。”
慕珩上了心却也不多言,只淡淡道:“平身退下吧。”
“臣遵旨。”
新帝向来勤政,但即使是间日一朝,甚至时常增设晚朝,每逢大朝仍忙碌不堪,散了朝便要一直留在承明殿中处理政务。
傍晚慕珩给郢王慕泽书了封信,晚些时候又分开召见了几位臣子。待心神俱疲地结束了一天政事踏进宣室殿内,素日来总觉得沉闷压抑的龙涎香已经再一次充盈了整个寝宫。
“不是说换一炉香了?怎么还是这么闷?”
见他双眉颦蹙,裴令枫也觉出不对,“不若让太医来瞧瞧吧,许是有什么东西相冲。”
但慕珩已经倦极,便懒懒道:“改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