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屏退猗兰,令她带伞先回朝云阁。待雨势稍歇,独自一人去了晚玉亭赏枫散心。
留夷海有十里红枫,气蒸烟霞,常年不衰。先祖创立镜流剑派之时,为这番美景心折,便择址此地,以红枫为徽记,佑镜流太平。
我投石击水,只觉百无聊赖,倚着阑干小憩数刻,醒来已是明月皎皎,星汉西流,耳边似有澹澹流水淌过枯石。
心念微动,我拨开亭檐委垂下来的,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朦胧轻纱,朝行雨阁走去。
行雨阁是容行雨的居所,与朝云阁南北相对,少见纷妍花草,啼鸟不至,很是清凄寥落。
败落大门无人把守,我径直走进院内,窗纸透出昏黄烛光,照见一个隐隐绰绰的黑影。
“行雨?”
那黑影微微一动,似是站了起来,却没有立刻为我开门,只漫声道:“稍待。”
我等了半晌,依旧不见动静,心中纳闷,便附耳贴在门上。
还没听出什么名堂,门忽然就开了。
我陡然站立不稳,脚被门槛一绊,猛地向前栽去,将身前那人重重扑倒在地。我没怎么受伤,他却摔得不轻,闷哼了一声,似在极力压抑痛楚。
“兄长……若是无妨,可否先行起身?”容行雨抵着我肩膀,微微苦笑。
他大抵气血不畅,脸偏侧过去,长袖掩住,剧烈咳嗽几下,眼尾泛出一抹红晕,很是绮丽。
我本来着急起身,却一时看得痴迷,鬼使神差伸出手,碰了碰那簇纤长睫羽。
都说我生得美貌,镜流再无人能及我半分殊色。其实在我心里,行雨容貌才是一绝。
这双上挑凤目,气正清灵,最有容寒轻的神韵。不像我,杏眼生得又钝又圆,既不随娘亲,又不随爹爹。
“兄长?”眸光流转,沉静看我一眼。
我心头揪紧,害怕把这不禁碰的白玉瓷偶给压坏了,赶快站起身,扶着容行雨到桌案旁坐下,为他拍背顺气。
才拍了几下,容行雨就按住我的手,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却淡淡笑道:“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兄长了。”
料想是我不会伺候人,力道拿捏不妥当,只见他脸色都较之先前更显苍白。我抿了抿唇,露出一抹赧然笑意,就此作罢。
垂眼一扫,案上有一本蓝皮书册,名曰《五色莎萝》,随手翻阅,都是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我耐着性子读了几行,似是记载巫蛊简史,其中文字深奥玄妙,看得我如坠云雾,便又将书册合上。
容行雨自小体弱多病,行动多有不便,极少踏足行雨阁外的天地。是以他爱书成癖,各类典籍均有涉猎,现下轮到蛊术,我更是丝毫不觉稀罕。
“听说有一种蛊种下,可以让受术者死心塌地爱上施术者,确有此事吗?”
容行雨颔首,而后轻声劝我:“兄长,此术阴毒,折损蛊者气运阳寿,且极难练成。情爱一事,莫能强求。”
有些茫然自心头袭来,我定了定神,又问:“那可有什么蛊,能让受术者此生再不能动情,一旦动情,便会心痛欲死?”
“情花蛊。中蛊者不可思情欲,不可动妄念,否则便要遭受如同万箭穿心的苦痛。每思一次,苦痛更甚。”容行雨顿了顿,“兄长,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我想打趣,说要给自己下蛊,从此忘却玉徽尘,还彼此一个清净。
然而喉头却哽着,出不了声。
即便心知这是一句做不得数的玩笑话,我竟也不愿意说出口。
对玉徽尘的执念,原来已经深到这般地步。
容行雨看着我,已是了然,眼神有一丝怜悯:“今日问修,兄长见到徽尘公子了?他可是又……惹你难过?”
我厌烦别人用怜悯的眼神看我,好像我确实一无是处,好像我确实痴心妄想。但对着行雨,我从来发不出火。
眼眶微微酸涩,我蹲下来,手环住他盈盈腰肢,脸埋进他腿间,声音闷闷作响:“我今日特意为他打扮成这样的……他也还是无动于衷。行雨,可是我不配穿白衣?”
容行雨身躯微微紧绷,不知为何有些僵硬,言语中带些拘谨:“兄长,你先起来,如此……如此于理不合。”
说着想抬起我脸,但他久病不愈,力道哪里敌得过我?
我三两下就将他制服,脸在他腿间埋得更深,胡乱蹭了一通,把眼角泪珠都蹭了个干干净净,才满意放开他。
大抵我就是恶劣心性。
从小我就喜欢对行雨无理取闹,然后欣赏他想要推脱,却又拿我没有办法,只能涨红那张白皙面皮,任我肆意妄为。
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羞涩怯弱地看着我,再苦笑道一句:“兄长……”
如此柔顺美丽、脉脉含真,仿佛不曾沾染污浊的璞玉,难怪玉徽尘对他情有独钟。
我看向那双清凌凤眸,里面有烛火摇曳,清晰映出我的倒影。
方才刚哭过一场,双眼还是通红,跟只没抢到食的兔子似的,好不狼藉落魄。
我忽然一阵自惭形秽,微微别开眼,手背摸了摸尚且湿润的眼角,小声说:“不许看我。”
容行雨难得没听话,目光似蛛丝黏在我脸上,许久都没有移开。
我被盯得发慌,忍不住拿余光去瞟,只觉他此时居高临下垂眸,眼睫投落淡淡阴影,显得神色晦暗难明,很是陌生。
“兄长穿白衣好看,哭起来更好看。美人垂泪,自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我见他态度不似作伪,难免得意,但心里还是不好受,试探问道:“行雨,如果……如果我退婚,你会和玉徽尘结为道侣吗?”
容行雨怔了怔:“何出此言?”
下巴点在他膝头,微微抬眼看他:“你书读得多,字写得好看,会画画,懂医术,还晓得如何下棋。你们才是天作之合。”
容行雨又是一怔:“兄长恐怕误会了,我与公子徽尘不过流水遇知音,并无俗世情爱之意。”
容行雨对玉徽尘无情爱之意,玉徽尘却未必。
谁不知公子徽尘自恃清高,深居简出,少与人结交。得他青眼者举世难寻,愿引为知音者更是凤毛麟角。
说心底全然没有妒恨,大抵也是在骗自己。
可应该如何呢?
玉徽尘对我无意,又并非行雨过错。
“不提这些了。”我勉强笑了笑,把手递过去,“行雨,你快帮我治治。我不想之后几天都这幅鬼样子去问修,有损我少主威仪。”
容行雨叹息一声,解开缠裹白帕,看着那道狰狞血痕,秀眉微蹙:“兄长以后要接任镜流,行事该有些分寸,不该总是这样冒失,徒惹非议。”
“好好好。”我漫不经心搭腔。
行雨哪里都好,就是太唠叨,但我是兄长,比他年长些,姑且就听听他唠叨罢,又不能少块肉。
容行雨露出无奈神色,摇了摇头。
他知我嘴上应得快,有错却也从来不改,不再多言,起身去橱柜取药,少顷便拿着一个白色瓷瓶过来。
启开盖子,药香漫溢。容行雨沾了一指凝膏,轻柔涂抹在伤处,神色沉静如水,长睫微微垂下,似敛了一泓灿然金粉。
我懒懒支起下颌,看着他片刻,忽然道:“行雨,我今夜不回朝云阁了。”
容行雨动作一顿:”兄长是要去找公子徽尘?”
“当然不是!我……我是要宿在行雨阁!”
行雨怎么能跟娘亲一样,都以为我要去爬玉徽尘的床榻?玉徽尘是何等的心高气傲,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他踹出大门,只怕我颜面都要丢尽。
容行雨慢慢抬眼,唇边笑意清浅,语气却有些苦涩:“兄长莫要说笑。若是让姝夫人发觉你我往来,又要与你置气了。”
“那我也不管!”我蛮不讲理,见他还要推拒,面容贴近他脸,直直看着那双微挑凤眸,露出一丝委屈意态。
“行雨,你不希望我留下吗?”
容行雨向后一仰,手搭在桌案不敢碰我,白皙面皮微微发红,眼神闪躲开来,竟似羞赧万状,没有回应。
我没能达到目的,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退一点,我便又逼近一点,贴住他鼻尖,任凭气息清浅交汇在一处。
“我发誓,卯时一到就走,娘亲不会知道的。”
容行雨终于退无可退,只得回视我目光,眸中似有复杂情绪闪过,转瞬又是坦然处之的沉静:“与我这个孽种交好,兄长便不曾后悔过吗?”
我微微一怔,心里难免疼惜:“你不是孽种,你是我的弟弟。我就是要与你交好,谁都拦不住。”
我没有十岁前的记忆,只是听养教的嬷嬷说,容行雨自幼身世坎坷,刚降生不久,生母便因病辞世。
娘亲忌惮他会威胁到我少主地位,买通算命的道士,四散流言,称容行雨命犯孤鸾,主克双亲,是个不折不扣的晦气孽种。
是以少有人敢靠近他身侧,行雨阁也因此寥落。乃至百年一度的问修,他甚至没有参加的资格。
行雨不像我。
他从小就什么都没有。
他很可怜的。
行雨阁没有随侍,我便去了附近冷泉沐浴。褪去衣物,足尖轻点一泓湛碧,寒意彻骨,有如刀割,非常人所能忍受。
我虽学艺不精,却有心法护体,尚可强撑片刻,但行雨自幼体弱气虚,不知要如何才能捱过。
他不愿与我同浴,想必是不肯被我察觉痛苦情状。
我知行雨性情柔顺,自尊心却极强,即便多年来遭受不公待遇,也没听他喊过一句疼,见他流过一滴泪。
从袖中掏出传信纸鹤,犹豫要不要差使内务司那帮奴才。
我从前试过接济,或许是我太蠢了,总会弄巧反拙,让行雨处境变得更糟。久而久之,我也不敢随意插手。
松开手,纸鹤沉没进冷泉,化作星点萤火,消散无踪。
我微微皱起眉,心下一阵郁结。
沐浴过后,我原路返回行雨阁,推门进去,容行雨正拨弄案上手炉,更换香草和火种。
这手炉我识得,是紫檀木的材质,雕镂出缠枝纹饰。那时我无意间触碰容行雨手心,只觉冰冷到已没有丝毫人气,料想是因体寒缘故,便特意差人下山采买手炉,在他生辰那日相赠。
我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他竟还留着这件手炉。看这光泽成色,似是常常擦拭,焕然若新。
天色已是不早,我合衣躺上床,手拍了拍身边空位,挑着眼睛看人:“小美人,速去速回,可别让大爷我久等。”
“兄长……”容行雨合上手炉,又是微微苦笑,“这些不入流的话本还是少看些罢。”
缭绕白烟自紫檀手炉冉冉升起,很快满室都是熏香气味,我本意是想等行雨沐浴回来,再与他抵足长谈。
只是闻着这熏香,人有些犯困,眼皮不知不觉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迷迷糊糊间,似乎传来开门声,还有隐约的脚步声,逐渐朝我逼近。接着床榻陷落,有人坐到我身边,视线犹如实质,细细打量我许久。
面颊划过一丝微微痒意,沿着下颌流连到眼角。
那人的手指冰凉,仿佛料峭寒冰,带着似有若无的清苦药味。
是行雨吗?
咕哝一声,却怎么都睁不开眼,双手也根本不受控制,连动弹一下指尖都极其困难,好在尚能出声,只是口齿含糊不清。
“行雨,等我接任镜流,就拨七八个随侍来伺候你挑水浴洗、更衣起居。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静默片刻,那肖似容行雨的人笑了笑,淡淡语气听不出情绪:“行雨想要的,只怕兄长给不起。”
“你就说想要什么。”我十分不以为意,难道这世上还有我容朝云给不起的东西?
容行雨又笑了笑,不知是否听错,那笑声里似乎带了些讥讽意味。
他并不应答,一遍遍着抚摸我面颊,动作很轻,语气也很轻,仿佛诱哄一般:“兄长,你很累了,快歇息罢。”
我还想追根究底,却在他音落之际,困意愈发汹涌,禁不住昏昏睡去,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