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在离港口有半公里的巷子里住。
我的楼上是几间钟点房,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握着钥匙进出。
我的楼下是一家水果店,每天都有腐烂的甜味在门口萦绕。
这栋楼破败,但是楼上楼下的生意都很好。
因为从旁边那条黑漆漆的巷子往里走,是另一个世界——门柱子上挂红灯笼的是窑子,门口摆着貔貅像的是赌场。
人们从这栋破楼前经过,拐进那条黑漆漆的小巷,阳光落在他们的脚跟后面,等他们再从里面出来的时候,阳光落在他们的脸上。
把他们疲惫不堪的面孔照得闪闪发光。
这个时候有一间房歇歇脚是最好不过了——最好是干净的、没有胭脂水粉香的普通旅馆。
也没有烟味和血腥味。
甜瓜也上市了,两角钱一牙,既解渴又抗饿。
不是甜瓜的季节也有别的水果,吃得急了,口腔里只剩甜滋滋的汁水,哪管它放了几天几夜呢。
所以我的楼上和楼下生意都很好。
我夹在这中间,住在不算便宜的小小出租屋里,每日对着窗子读读书,看看阳台上的植物长势如何,或是在阳台上看来往的人是如何行色匆匆。
实在是无聊。
而且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在交完房租后也已经所剩无几。
于是我收拾了自己去外面想找份工作,没曾想,刚走下楼梯,就把工作找着了。
是水果店的阿婆一把扯住我,问:“你穿这么规整,是要做什么?”
“去找工作啊,阿婆。”
“诶哟,现在这年头找不到工作,你不如来帮阿婆忙。”
水果店的工作清闲得很,她每天抱着甜瓜打盹儿都能赚来钱,何必请小工。
我半开玩笑:“阿婆,你莫要可怜我,到时候我们两个都只能吃西北风嘞。”
“没哄你,你记不记得有个小伙子每天都要来一趟?”
“好像吧。”其实我记不得。
“你就代替他去帮我送水果,”阿婆牵着我的手走出去,指着那条巷子最里面的灯红酒绿,说,“喏,就在那里,看不看得清楚啊。”
“看得清楚。”
阿婆咧嘴笑了——镶的几颗金牙闪闪发光。
就这么一个说不上多难的工作每天竟然就能有三元钱,要知道我这房间半年的租资也不过一百八十元钱。
我满口答应下来。
第一天就送了一篮甜瓜进去,是窑子里的姑娘们叫的。
瞧见换了个人来,她们闹翻了,十多个姑娘一起凑过来看我。
我有点不适应,付钱的那个姑娘看我整个人都木着,就塞了钱到我怀里让我快出去。
“小帅哥可不敢再留在这儿了。”她笑着,一沓子钞票排在我下巴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馨香。
“那篮子怎么办?”我问。
她吃了一惊,“你点点这钱,还不够买你一个篮子吗?”说完就往里走去,叫了姑娘把甜瓜分了。
“不是…… ”我有些尴尬,还是硬着头皮叫住了她,“……你拿着这篮子也没什么用,我可以把篮子的钱退给你……”
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仿佛我是只猴子似的。
“多浪费呀……”在她眼神的压迫下,我声音减低,到最后几乎只能用气声说话了。
她挑高她那画得细细的眉毛,走近来细细打量我。
“真奇怪,是鄢老婆子的人吗?怎地单纯得跟二姑一样?”
她饶有趣味道。
后面的姑娘哈哈大笑起来,更后面的姑娘也像是受到了感染,一起大笑起来。
一群姑娘大笑起来就像是波浪推着你一样,你根本就站不稳——至少我是稳了稳神才站住的。
“二姑是谁?”我问。
“二姑呀~”她拖长音,妖娆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翘一个二郎腿,露出开叉旗袍下白皙的大腿肉,说,“把二姑叫来。”
离她最近的姑娘于是往后传,“叫二姑来。”
她后面的姑娘又向后面的姑娘传,“叫二姑来。”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像是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
最后走出来一个穿白裙的姑娘,头上簪着一朵绢花,看起来傻乎乎的。
她一出来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芹芹。”我叫她,她却不看我,只是扑向桌上摆的甜瓜。
甜瓜早被姑娘们分得差不多了,只剩几牙切得特别细的边角,卡在篮子的缝隙里,她去拿没拿起来,只弄了一手甜腻的汁水,她急得跳脚,把手指往那缝隙里伸,像是着了魔一样,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抱着要把自己手指杵断的决心去的。
姑娘们抱着她拦着她,两三个姑娘合起来都没她劲儿大,被她拖着一起摔到了地上。
我从旁观吓傻了的的姑娘手上拿了一牙甜瓜,趴到地上去哄芹芹,“芹芹你看,我们有了,不需要篮子里的了。”
我一遍一遍重复,她开始像是没听到一样,下巴在地上都蹭出了血,却依旧挣扎着抓那只篮子,我连叫了几声,她才透过凌乱的发看见我。
或者说是看见我手上的甜瓜。
她一下子安静下来,压在她身上的姑娘们也慢慢站起来,松开了她。
我跟着站起来。
她一下子扑过来推开我——抢走那牙甜瓜,欢天喜地地塞到嘴里,吃得太急,卡在嘴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几个头发都乱了的姑娘又慌忙给她顺气。
“你认识她?”那个眉毛细长的姑娘走过来,我听见旁边的人叫她琴姐,“情人?还是亲人?”
我看着芹芹,“她是我妹妹。”
芹芹懵懂地转过来看我,大概是记得是我给了她甜瓜,她冲我笑了。
甜甜地笑了。
琴姐说:“可她是我们正经买来的,从湘潭那边买来的。”
“那是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我忍不住高声道,“芹芹也不是湘潭人!祖籍湘潭的是我那后妈!”
她吃了一惊,有些迟疑地看着我的眼泪,好半天才别过脸去,轻轻说,“……可她确实是从湘潭那边送过来的,一直想逃,被敲破了头,成了这个呆呆傻傻的样子……”
“…… 我知道,我来这儿就是专门来找她的。”
我走过去,边上的姑娘们一并散开来。
芹芹疑惑地抬头望着四周。
“……是哥哥,哥哥来接你了。”我试着向她张开双臂,她却害怕得往后退。
我抓住她的手,翻过她的手腕给她看那上面一道浅浅的疤痕,“你还记得这道疤吗?是小时候你贪玩爬上了树,却吓得不敢下来,我怕后妈骂我们,不敢叫大人来帮忙,就让你跳下来跳到我身上……”
芹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腕,似乎自己也搞不懂那里为什么会有一道伤口。
“……你跳下来了,手腕磕到了地上的碎石子……”我艰难地说着,她懵懂无知的样子让我哽咽到几乎不能言语。
“……腿……”她沉默了很久,才像只小动物一样抬起头怯生生看着我,说,“……腿……”
我擦擦眼泪,急切道,“对对,哥哥的腿被压到泥里的碎玻璃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你那之后就不敢上树了……”
我刚擦完眼泪,现在又快要喜极而泣了。
芹芹嘴一瘪,突然扑到我怀里开始哭,刚开始是小声的啜泣,后来渐渐演变成号啕大哭,我抱着她,一遍一遍摸她的头发。
就像小时候那样。
但到底还是回不去了。
琴姐不肯放人——她说芹芹是她花了三百元钱正儿八经买回来的。
“而且你不知道,”琴姐抱着膀子说,“她一身伤,光是医药费都砸进去不少呢。”
她不肯看我,我就站在她身后说话。
“谢谢你,琴姐,”我是发自真心地感谢她,芹芹算不上多国色天香的女孩,脑子坏了还一身伤病,换别人早扔下不管了,“我和我家人都感谢你。”
琴姐转过半边脸来,“别把我当什么大善人,我还等着她养漂亮了给我们这儿挣大钱呢。”
“我一定还您钱。”我说。
我只想带芹芹走。
“还?你当那钱是你的水果篮子,遍地都是?”她冷笑一声,转过来面对着我,“你要带她走可以啊,拿一千元现金来还。”
我看着她。
她倔强地瞪回来。
“可以。”
我说。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