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沈观双手插着兜往前走。
端午前后的云层稀薄,天上的星不见几颗,月亮倒是跟着两人的背影一路走。
出了墙,就是条长而宽的街,也叫作集市。热集时,摊贩在街上整整齐齐摆成一条长龙,能绵延数千米。夜晚比冷集更凄清,沿途所有的人家大门紧闭,唯有一只猫咪轻盈地从屋檐上跃过。
镇中心比山野间的人家富裕,每家每户都是石砖瓦房,傅羽舒举着不知何时带出来的手电筒,慢吞吞地跟在沈观后面。
沈观的夜间视力很好,压根不需要借傅羽舒那点手电光。
他走得很快,像早有目的地似的,大步穿过街道,随后拐进巷陌之中。一人多宽的巷道里,偶尔传来几声沉闷的狗叫。
月光在沈观肩上洒了一层霜。
很快,他就在一扇朱红色的门前停下。
“笃笃笃——”
门环是金色,敲响时像夜晚的更漏之声。
傅羽舒安安静静地站在沈观身侧。来的路上,俩人一人走一人跟,谁也没率先说话。现下有了空当,沈观让开半个身体回头看他:“你就这么跟着我,不怕我把你卖了?”
傅羽舒笑了下:“不怕。”
“哼,也是。谁敢买你这种小崽子。”沈观收回视线,嗤笑道。
如果傅羽舒不阴阳怪气地逮着人哥哥、哥哥的叫,大多时候他都是恬静而温良的,是会讨长辈喜欢的小孩类型。
譬如现在——长江南部的初夏并不算暖,他把两个手都缩在袖子里,低垂着眉眼兀自与冷风作斗争。光线的颜色是冰冰凉凉,显得天气也愈发得冷。
沈观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沈郁青曾经说过的话——说是,像傅羽舒这样男生女相、口小唇薄的人,是个半生坎坷、无所依靠的命,沈观不信命,也不信什么周易鬼神之说,自然就对此嗤之以鼻。
眼下看着傅羽舒这副乖巧的样子,心底便生出几分好奇。
一个十四岁的小孩,是怎么养成现在这样,睚眦必报、白脸黑心的模样的?
柏英女士知道吗?
沈观看着他在风中发抖的样子,掀了掀眼皮,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扔了过去。
冷不丁被个黑影罩住,傅羽舒吓了一跳:“?”
“怕你被冻死,你奶奶来找我要人。”沈观说,“衣服穿着不用还我了,我洁癖。”
傅羽舒:“……”
他心情复杂地把衣服扯下来,刚准备还给沈观,朱门后,就响起一重一轻的脚步声。
“谁啊?”一个男人的声音,浑厚圆润如锦帛。
“我,沈观。”
“小观?!”
门“吱呀”由内向外打开,月色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人看见沈观,惊喜之情瞬间溢于言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这大晚上的……”
说到时间,男人像才察觉到不妥,蹙着眉道:“你逃学了?”
沈观无奈道:“你先让我进去吧,冷死了。”
“快进来!”
走进屋内,两人才终于感受到一丝夏天要来的气息。
傅羽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内的布置——和沈家一样,入目也是仿古建筑,只不过这种小屋子隐藏在深巷里,平常不易被人察觉。从进门时差不多到膝盖高度的门槛,就能看出,这房子的主人肯定不是寻常农民。
至少祖辈上不是。
在古代,门槛越高,身份便越高。新时代身份阶级废除后,建筑还保存着他原有的样貌。
大门口有盏照明的灯笼,灯笼下放着一张茶桌。再往里去,就是上下两层的住宅,二层还有个悬空的阳台。
这布局,和沈郁青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只不过没沈家那么大。
傅羽舒又把目光放在带路的男人身上。
男人提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腿脚好像不太方便,走得很慢。要仔细看的话,像是右腿不良于行,力道全部都被左腿支撑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师父呢?”这是那个男人的问话。听身份,倒像是沈郁青的学生,只是师父这个称呼……也太过古旧了。
“在家呢。”沈观说,“一身病自己待在老宅,要不是老张告诉我还不知道。”
“师父病了?!”
“看看,原来连你也不知道。”
说着,男人看了傅羽舒一眼:“这位……”
“我一个弟弟。”
傅羽舒没注意他们聊的什么,反正也和他无关,索性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做好他的弟弟。
男人把两人带到一间卧房后,就把沈观叫了出去,聊了几分钟,就把人放回来了。
“他是早年间跟着老头子学戏的,算是我半个师兄。这是他家老宅,我来借个宿。”沈观叉着手靠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向傅羽舒,“你呢?你也来借宿吗?”
傅羽舒脸色不变:“我跟着哥哥一起来借宿。”
沈观笑了一声,但听起来不大愉悦:“原来你也姓沈?”
“你邀请我的呀,哥哥对我这么好,我不能拂了哥哥的好意。”
傅羽舒坐在床沿,身上披着大他身形几倍的外套,看起来要多无辜有所无辜。沈观看得心烦,挥着手赶人:“赶紧去洗澡,洗完滚回来睡。”
傅羽舒麻溜跑了。
天色已完,他们折腾大半宿,又是爬墙又是吹冷风的,现下终于可以不用听鼾声,也不用看见陈凯和彭鸣两个傻逼了。
可这住宿的事儿又实在不能拒绝。
一来,两位老人说得没错,住在学校比起早贪黑爬山上学好得多;二来傅羽舒也不是个拒绝人的性子,沈观又被沈郁青拿身体威胁着,自然也无法拒绝,就只能想出如今这个法子。
沈观心想,还能怎么办?苟一天是一天,反正他这个师兄也不是个告密的主儿……就是傅羽舒是个麻烦。
他“啧”了一声,蹙着眉坐下。
傅羽舒这一澡洗得够久,沈观都画了好几张速写,也不见人回来。
这宅子不小,他师兄在国外住过一段时间,回来就按照国外的布置全部翻新了一遍,隔音做得很好。浴室就在隔壁,沈观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别是在里面睡着了吧。”
沈观想起来浴室里放着一个浴缸。
约莫又等了一刻钟,还没看见人影。沈观放下笔,正准备过去将人逮出来,就听见隔壁传来“咚”的一声响。
这动静,震得墙都抖了抖。
浴室的门压根没锁,沈观冲进去的时候,就看见傅羽舒浑身赤裸,头朝下在浴缸里挣扎。
浴缸一侧的水龙头正不停歇地放着水,积了满满一缸。水随着傅羽舒的动作不断往外渗出,然后流到地板上。
这浴缸之于傅羽舒来说,着实有些大了,估摸着需要他四肢全部用上劲才能爬得进去,更别谈他还需要对抗满满一缸水的浮力。估计是浴缸底太滑,一时不慎才摔了个底朝天。
沈观踩着水大步走过去,“哗”一声把人从水里直接拎了起来,期间不忘把水龙头关上。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
沈观又好气,又有点想笑。
因为这个拎起放下的动作让他想起一件往事——傅羽舒几岁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把人从粪坑里捞起来的。
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傅羽舒在被救出的下一秒,就径直扑到沈观怀里,神经质地抱着他发抖。
从沈观听到声音到救人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二十秒,短短的二十秒时间,不至于让他缺氧呛水成这般模样。
他顾不上身上黏湿的触感,捏着傅羽舒的下巴让人抬起头来——
小孩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呛的还是憋的。这很正常,在意外落水的时候,人会有短时间的蒙圈反应,离水的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傅羽舒的状态明显不对劲,他好像突然之间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魇住了,双眼无神,脸色潮红,身体小幅度高频率地颤抖着。
“喂,你怎么了?”
沈观边将人抱起来用浴巾裹住,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脸。
傅羽舒太瘦了,又有些发育不良,沈观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人整个抱起来。回屋的一路上他都颤抖个不停,死死地抓住沈观的衣服,宛如一条溺水的鱼。
平日里那副狡黠灵动的劲儿荡然无存。
“躺好,我给你找医生去。”
沈观把傅羽舒放下,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见,胡乱揉了把他的头发当作安抚,起身欲走。
也就是那一瞬间,傅羽舒猛然拉住沈观的衣角,而后像失了所有力气一般,整个人“砰”的一声砸进被子里,不动了。
沈观是真的吓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摸傅羽舒颈间的大动脉,在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后,才松了口气。
屋里只开了盏床头灯,古典的灯罩使得光线暧昧如蜡色。傅羽舒脸上的绯红还未散去,胸口一起一伏,整个人慢慢安静下来,宛如陷入沉睡。
还好这房间隔音不错,没把睡在楼上的师兄惊动。
沈观长吁一口气,坐在床边去用手背探向傅羽舒的额头——温度正常,没发烧。要不是他从小和傅羽舒一起长大,几乎以为这小孩得了什么奇怪的病。
可没病的话,傅羽舒是怎么了?
月亮沉下去时,傅羽舒醒了。
其实他也没有晕厥多久,兴许只是被吓了一场,在所有心理上的惊悸和生理上的难受全部褪去之后,就睁开了眼。
一杯温水递了过来。
沈观脸还很臭,但语气已然温和许多:“喝水。”
傅羽舒顿了顿,随后才乖乖把杯子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暖烘烘的。傅羽舒砸吧了下嘴,轻声道:“谢谢。”
这份谢意说得十分诚恳,引得沈观斜眼盯着他看。
沈观心想,平时里和他相处的时候,这人总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像一只浑身都是刺的小狼崽,原来这小子还会诚心诚意给人道谢?
但沈观到底没说出来,毕竟傅羽舒如果不是假惺惺的,看起来还怪顺眼的。
沈观见他把水喝完,主动拿起杯子放回去,说:“睡觉吧,都折腾半夜了。”
“你不好奇吗?”傅羽舒在他背后问。
沈观假装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将杯子倒扣在桌上,转身靠在桌边:“好奇什么?”
“好奇我为什么会怕水怕成这样啊。”傅羽舒笑道,“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不想。”沈观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沈观只是想自己一个人来师兄这借宿,阴差阳错地就把傅羽舒一起带了过来。师兄虽然独居,家里能腾出的房也就这一间,只能和傅羽舒挤挤,好在这床足够大。
沈观还没吁口气,就察觉到床铺的另一侧微微凹陷下去,似乎是有人用重量压的。
“哥……”
“你到底睡不睡?”沈观转过头,神色不虞。
傅羽舒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些委屈,在沈观微微怒视下,妥协般地躺了回去。
四周安静下来。
此时已然困极,本应该早早进入梦乡的沈观,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说到底傅羽舒也没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他对一小孩这么凶,这小孩还刚受到惊吓,心底有些过意不去。
沈观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种拿傅羽舒没办法的心情,终于在时隔多年后又找上了沈观。他回义村时特意避开傅羽舒,就是因为此事,结果如今还是回到原点。
沈观听着旁边窸窸窣窣睡不着的声音,认命般地偏了偏头:“为什么?”
“嗯?”
“你为什么那么怕水?”
“你想知道吗?”傅羽舒“蹭”一下坐起来,像是对沈观的反应早有预料似的,语速飞快,“那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的爸爸妈妈去哪了。”
沈观:“…………”
沈观把被子往傅羽舒头上一盖:“睡觉!”
*
后半夜的温度很凉,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傅羽舒的睡姿跟他的长相一样,很乖。脊背弯曲,双手握拳放在身前,像在母亲腹中一样,只不过微微蹙着的眉证明他睡得并不安稳。
沈观有想过去请医生。
傅羽舒呛水加受到惊吓,额头上微微发了汗,看起来很难受,刚才那点机灵劲估计也全是装的。沈观虽然不知道傅羽舒怕水的原因,但就他刚才那股样子,分明就是极度恐惧之下产生的应激反应。
柏英女士是个好人,在别人对沈观白眼以对时,只有她愿意抱存着善意,把他当成最寻常的孩子看待。
再说了,就冲柏英女士特意给沈观求了个玉佛,他就不能对傅羽舒不管不问。
他趁着傅羽舒熟睡的时候,去镇里转了一圈。记忆中,镇上也只有一个卫生院,沈观原以为卫生院和城里的医院一样,是二十四小时值班制的,结果等他循着记忆找过去时,人家早关门了。
无无功而返,这么一通折腾,等沈观再次回来,傅羽舒却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
于是沈观躺在他身侧,看着他胸前的呼吸缓慢而有节奏,就这么睁眼到了天明。
翌日一早,傅羽舒被邻居家的公鸡打鸣声吵醒。
旁边是空的,被子里也没有温度。傅羽舒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迷糊之际,隐约听见屋外传来谈话声。
“师父身体到底怎么样?”
“老了,重活累活做不了,好好调养就行。只是老爷子还是喜欢唱戏,有事没事就穿着戏服在台上站一下午。”
“他身体……”
“当然受不了,但人脾气倔,我也懒得管。”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
沈郁青的身体看起来还挺硬朗的,春天还跟着柏英女士下过田,怎么听起来还挺严重的?傅羽舒坐在床沿,打算推门出去。
恰此时,屋外的成熟男声又在一片沉默中响起:“……十五年了,你爸爸应该出狱了吧?”
傅羽舒的动作一顿。
一墙之隔的屋外,沈观侧身站在他师兄旁边,身姿挺拔,但背对着傅羽舒,不见正脸。
师兄等了半晌没见开口,又犹豫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就问问。”
“嗯。”沈观说,“出了。”
“师父那边……”
“老爷子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跟他说。”
“……是,你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师兄叹了口气,“不过,以后要有什么问题,找我就行。”
沈观轻笑了下:“现在就有啊。”
师兄:“嗯?”
“以后的住宿还要麻烦师兄你了。”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都要来他师兄这儿住个宿了。师兄也笑了:“我倒是没问题,可你总是翻墙出来,也不是个事儿啊。”
沈观点点头,兴许是站累了,打算换个姿势,结果一扭头,就看见躲在门后偷听的傅羽舒。
他转身眯着眼,故作生气道:“大早上的就听墙角?”
傅羽舒立马立正认错:“对不起。”
他这番能屈能伸火速道歉的模样,倒把沈观看得一愣。师兄早听说两人不对付,又看见沈观那样,以为两人当场又要闹起来,连忙打了圆场。
“六点多了,吃个饭去上学吧。”
说罢,师兄转身去厨房端粥去了。他一走,傅羽舒就抬起头来,一双黑耀石般的眼睛盯着沈观看,把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有什么好看的?”
“哥哥,你昨晚没睡吗?”傅羽舒问,“胡渣冒出来了,眼睛里还有血丝。”
沈观:“……你睡姿太差,吵到我了。”
“我奶奶说我睡觉很乖,晚睡觉前是什么样白天起来就是什么样。”傅羽舒说,“是怕我出事吗?”
沈观:“……”
这小子,怎么总是直来直去的,弄得他气都没处撒。
沈观叹了口气,走上前来狠狠捏了一把傅羽舒的脸,把人白皙的皮肤捏出一道红印才肯罢休:“你既然知道,以后就离我远,不要来打搅我。”
傅羽舒不说话了。
他低下头,从沈观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人纤长的睫毛,看不清表情,也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沈观不喜欢麻烦,昨晚的事却让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衰减不少,他想,以后傅羽舒或许不会再粘着他不放了。
想到以后的清净,沈观一夜未睡的倦意都消减大半,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周五放学。
他们翻墙的计划出奇地顺利,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但如同师兄所说,沈郁青的身体还不知道要调养到什么时候,到暑假还有一个多月,天天翻墙出来总归不是办法。
沈观想着,要不和沈郁青打个商量,不去上学好了。
反正他也不喜欢被拘在教室里,镇中学也都是埋头苦学的学生,沈观待在里面格格不入。留在家里,看着老爷子,等暑假过去再回城里去参加美术联考也来得及。
话虽这么说,沈观也知道,沈郁青不会这么轻易松口。
得想个办法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