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仲夏的黄昏,一轮辉煌的夕阳正从地平线尽头缓慢地落下,金红色的光芒给那些覆盖着玻璃幕墙的大厦边缘镀上一层明亮的辉光。这些沉浸在日落前最后一丝光线中的建筑物如一柄柄指向天空的利刃,而影子则在它们脚下被参差不齐地拉长。
与这些耸立的高楼大厦之间仅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道路的,是一片古老的墓园。
那是斯普林菲尔德市最早建立的公共墓园之一,用来埋葬较为贫穷的市民和被处死的罪犯。这片墓园在城市刚建立的时候还位于城市的边缘,但是到了二十一世纪,墓地早已经被高耸的摩天大楼和繁华的街市包围起来。
古老的墓碑从十七世纪下半叶开始被人们建造起来,最开始是整齐地一字排开,后来这些整齐的坟墓之间又被掘开了新的坟墓。到了最后,棺材叠着棺材,墓碑挨着墓碑,腐烂的尸体在墓园有限的土地之下摩肩接踵,掘墓人苦恼于怎么把新的死人埋进这片小小的土地——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墓园被停止使用为止。
到了现在,这片墓园早已鲜有悼唁者造访,从包围着墓园的、气派的八车道的宽敞道路上走过的人们也不会看那些掩映在绿树树冠之下的墓碑一眼。那些步履匆匆的人们也就不会看见,两位奇怪的造访者正站在墓园中一棵巨大的枞树之下,身上穿着的白衣被全然浸没在树冠宽阔的影子中。
这两位造访者外貌看上去根本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画里会出现的角色:他们的皮肤像大理石一般洁白无瑕,头发像是最灿烂的金子那样、云雾一般堆积在肩背上;他们圣洁的面孔上,眼睛是蓝宝石一般的颜色,这种湛蓝色的外围、虹膜和眼白的交界线上又环着一道璀璨的金色;如果长时间的注视着他们,就能看见光线在他们的头颅上方交织出一道冠冕,如同用柔嫩的枝条编织出的花环一样。
而这两位造访者的身后,巨大的、蓬松的羽翼自然地绽开,当翅膀上的羽毛抖动的时候,人们就能看见他们的翅膀上生着无数双没有睫毛和眼皮的、永远睁开着的眼睛。那些眼睛的虹膜也一样是美丽的蔚蓝色。
最后这一点尤其与墓园周遭车水马龙的街道风格完全不符。于是可以说,只要一个人有一丁点宗教知识就能轻易发觉:正站在墓园中的这两位,都是货真价实的“天使”,是《圣经》中那些侍奉在上帝的御座近前、为人们带来福音的神圣生物。
而现在,枞树的阴影之下,其中一位天使抖动着自己的翅膀,那姿态很像是一只停在枝梢上的鸟。
他——鉴于他的外貌确实很像是人类中的男性,我们在这里勉强将这位天使称之为“他”——有一对掺杂着鸽子灰色羽毛的杂色双翼,现下他正进行的这点小动作让他显得稍显不耐烦。
他对另外一位开口说话,从口中吐出的并非是人类可以理解的语言,这种非凡的话语可以让人类的七窍中流出血来,让他们的灵魂尖叫着从皮囊中逃逸而出。但是如果翻译一下,他所说的大概是:“塔莎莉叶,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了。”
他说着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睛越过那些树枝和灌木的缝隙看向外面的街道,此刻正是晚高峰时,外面道路上的车子堵得水泄不通。
他顿了顿,仿佛在谨慎地措辞,然后他说:“这地方还真是……喧闹。”
“抱歉,卡列尔,我来晚了。”被称之为塔莎莉叶的天使和气地说道。
如果天使有性别的话,那么这位塔莎莉叶应该是个女性;她的双翼洁白而不掺杂一丝杂色,金发编成辫子,长长地垂坠至腰间。她向前走了几步,赤裸着的脚踩过生满苔藓的石头地面,最后在卡列尔的身边停下了。
站在现在这个角度,她能很清楚地看清卡列尔身后的东西:一座样式非常简单的墓碑。
塔莎莉叶微微皱起眉头,很困难地辨认着墓碑上的字样:那些文字所对应的语言是巴别塔建造中止之时、从当时产生的无数种语言中衍生出的一种。塔莎莉叶能勉强读明白墓碑上的内容,卡列尔则估计全然不认得——这也没办法,天使们并非全知全能,更别提他们两个都不是负责守护人类或者向信徒传达福音的天使。
总而言之,这座墓碑上写着如下内容:
斯伯纳特·泰尔
(1930-1976)
从墓碑上刻下的生卒日期来看,这座墓碑被树立起来还不足半个世纪的时间,但是墓碑上的文字已经因为雨水的侵蚀而模糊,本应光洁的石头表面已经爬上裂纹,墓碑底部也早已长满苔藓——这座墓碑看上去就好像从被树立起的那一日就再无人照料。
这是当然的。没有人会来这里修缮一座因为多重谋杀的罪名被绞死的死刑犯的墓碑。
人类的寿命真是短暂。塔莎莉叶想,现在这世界上有几十亿人类,但是他们远不如创世纪之初的人类长寿——亚当曾在世上活了九百三十岁,以诺与神同行三百年,成为天使的时候三百六十五岁。而尸骨被埋在墓碑下面的人类仅仅只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四十六岁,然后就因罪被他的同胞们绞死……死后却成为了地狱里最令天使们感觉到棘手的恶魔之一。
——天使们将之称为“红眼恶魔”萨尔玛特。
塔莎莉叶回想起之前发生在人间的那场异教徒的献祭:那些人类争先恐后地膜拜异教的偶像,然后痛饮掺着毒药的美酒……人类们会将之称为某种邪教行为、是某些人走上歧途造成的偶然性的事件;但是考虑到“红眼恶魔”在整个事件里起到的作用,天使们则不得不承认这事件早有预谋。
那残存在她记忆之中的场面令塔莎莉叶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她像是羽毛被沾湿的鸟类一样扑扇了两下自己的翅膀,尽力把脑海里的惨烈画面抛之脑后。她看向自己的同伴,开口问:“既然你叫我来这里见你,想必上层对这件事已经有回复了?”
塔莎莉叶和卡列尔都是权天使,生活在天堂的九层天较低的层数之中,他们口中的“上层”通常是指居住在天堂最上三层的炽天使们。那些在旧约和福音书中留下了名字的生灵极少到天堂下层来,和权天使之间通常只有文件上的往来。不久之前,卡列尔把对抗“红眼恶魔”的计划撰写成文件,按照一贯处理的流程应该可以被逐级提交至天使长加百列的手中。
……而现在,看来“上层”确实已经有所回应了。
卡列尔对着塔莎莉叶露出一个真心诚意的笑容,天使们笑起来的时候容光焕发,连周遭的空气里都震颤着发出神圣的嗡鸣声。
“是的,加百列完全同意我的计划。看来,上层也无法对那些肆意妄为的恶魔坐视不管了。”卡列尔说道,他向着塔莎莉叶的方向伸出手,掌心向上,一点纯粹的金色还是在他掌心中央汇聚,“加百列还交给了我一件圣物,以便完成这个计划,请看——”
他手中那点金色的辉光像是清晨逐渐凝聚的露水一样,缓慢地勾勒出具体的形态。十几秒钟之后,一枚只有手指长短的金色沙漏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这枚沙漏毫无疑问是一件真正的圣器,虽然它的外表看上去和普通沙漏没什么区别,但是上面散发出的那种圣洁的光辉没有什么凡物可以匹敌。它静静地躺在卡列尔的掌心里,淡金色的沙子沉在沙漏的底部。
塔莎莉叶注视着那个沙漏,问:“这个东西……能够逆转时间?”
卡列尔矜持地点点头,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以埋葬在墓碑下面的那个死人的尸骨为标引,它能很轻松地带我们回到特定的时间点上。。”
——这就是卡列尔为对抗“红眼恶魔”萨尔玛特而准备的计划:回到过去。
因为,他们毫无疑问无法在现在的时间线上对抗红眼恶魔,对方很可能是近五个世纪以来由堕入地狱的罪人变成的最强大的恶魔之一。
早在“红眼恶魔”刚刚离开地狱、前往人间诱惑人类的时候,就曾有一队天使想要去阻止他,但是他们却只是走向了悲剧一般的结局……总之,塔莎莉叶和卡列尔在那次行动中失去了他们的三名同伴,并且明白了一个残酷的道理:他们这样的低阶天使远远不是“红眼恶魔”萨尔玛特的对手。
——或者说,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并非对方的对手。
但是如果他们有能力回到过去,回到这恶魔还只是个尚未步入死亡的帷幔的人类的时间点上,那么他们要对付的对手也就只不过是区区人类而已。
这就是卡列尔交给“上层”的计划书中的主要内容:回到上个世纪,杀死还是人类的萨尔玛特。
(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名叫斯伯纳特·泰尔,也就是现在伫立在他们面前的墓碑上的那个名字)
当时的斯伯纳特·泰尔还只是个尚未犯下重重罪行的普通人,如果他早早死亡,要么会因为尚未犯罪而上天堂,要么会因为只犯下较轻的罪行而下地狱变成一个能力比较弱的恶魔,这当然不足以对天使们构成威胁。在他成为一个罪行累累的杀人魔、被其他人类送上绞刑架之前,一切都好说。
而现在,既然这件能逆转时间的圣物已经被上层的天使们交到了卡列尔手中,自然说明天使长也赞同卡列尔的计划。
“但是风险是什么?”塔莎莉叶忍不住问,“你我都知晓,时间并非可以随意摆弄的玩具,所以这样做一定有其风险——天使长在回信中向你说明了吗?”
“风险是可以规避的,而且在我看来,也是可以接受的。”卡列尔沉声说道,“这件圣器会把我们带回到过去的某个特定时刻,而时间本身是一条没有分支的、不断向前延伸的直线——所以,当我们回到过去的时候,我们存在过的这个未来就已经被抹消,新的未来将随着过去的变化随之改变。来自从未存在过的‘未来’的我们,在‘过去’只不过是无根的浮萍……”
塔莎莉叶皱起眉头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回到过去,实际上面临着被时间本身撕碎的风险,因为我们本身被排斥在整个时间线之外。”
“是的,这正是在时间长河中逆流而上将会面临的危险。”卡列尔镇定自若地点点头,就好像他对可能出现的一切糟糕处境等闲视之一般,“而这件圣器可以成为我们在过去的时间线上的锚点。它将保护利用它穿梭时空的生灵在不属于自己的时间线上不被撕碎,也可以在我们完成任务之后带我们回到半个世纪之后的‘现在’——当然,是随着变化的历史有所改变的新的‘现在’。“
塔莎莉叶思考了一小会儿,然后指出:"如果那个名叫斯伯纳特·泰尔的人类真的在犯下重罪之前被杀死,那么‘红眼恶魔’萨尔玛特就不会诞生,自然也就没有天使会为了阻止他的恶行而回到过去……“
卡列尔点点头:“是的,所以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我们做过什么,免于一死的人类们不会知道,我们的其他同胞和天使长也不会知道。只有曾利用这件圣器穿越过时空的我们会保留这段记忆。”
记忆——塔莎莉叶还记得她站在那场惨烈的异教徒献祭现场时的场景,她记得那些苍白的、泛起淡青色的颜色的人类的尸体,从人类们的口鼻中流出来的鲜血,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腐臭的气息。如果他们的行动成功,就没有天使和人类会死去,不会有除他们二人之外的其他人记得那个可怕的场景。
“那也很不错。”塔莎莉叶说。
没有人需要记得那样恐怖的场景。
“我也这么认为。”卡列尔说,他的面孔上依然挂着那个笑容,比穿过杉树的枝叶的阳光更加明媚而温暖,“那么,如果你没有异议的话,我们现在就出发?”
塔莎莉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他们两个是那支曾前往人间对抗“红眼恶魔”的队伍中幸存的最后两个天使,可以说,已经没有其他任何事务会牵绊住他们的脚步。在鲜血淋漓的、可怕的“现在”,他们早已没有多少停留的价值。
于是卡列尔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下一秒,躺在他掌心中的那个沙漏散发出更加明亮的金色光芒,那种光芒像是温暖的海浪一样淹没了两位天使,柔软的翅膀一般将他们包裹其中。
塔莎莉叶在这浓郁的金光中明晰地感受到了神的伟力,当她前往九层天述职,接近有炽天使环绕飞舞的御座之前的时候,曾经也近距离感受到过这种神圣的震颤。
她感叹似的发出了一个小小的“噢”的声音,而在光芒笼罩的范围之外,所有景物都开始不稳定的一阵阵闪烁战栗。一切就要开始了——这枚沙漏将带着他们沿时间溯回,直到回到罪恶萌发的时刻……
也就是在这一刻,另外一件事情发生了:
一片被夕阳映成浓重的绛紫色的云朵悄然在天空中央汇聚,遮蔽了流水似的洒向墓园的阳光;一丝赭红的雾气正沿着生满苔藓和杂草的地面向着墓园中央汇聚。那些雾气似乎并不像通常的雾那样由无数微小的水滴构成,而是像是菌丝一样向四面伸出它们微不可查的纤细触须。
在咫尺之外,正被下班高峰时期的车流堵在道路中央的人类们丝毫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依然在按着喇叭、大声诅咒着这该死的交通状况,一种奇异的、不常见的烦躁与恼怒正在他们的心头弥漫。而塔莎莉叶则猛然抬起头,她头顶上花冠似的金色光芒骤然璀璨起来,像是一柄刺破阴影的利剑,此刻,那些散发出一股沉闷的铁锈味的雾气还尚未爬出灌木丛的阴影。
她湛蓝色的眼睛睁大了,目光骤然投向周遭枝叶之间的阴影处:“有敌袭!”
“红眼恶魔?”卡列尔扫了一眼正从树荫底下弥漫而来的标志性的红雾,之前那个圣洁的笑容终于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怎么会……?”
在场的两位天使都不想跟“红眼恶魔”萨尔玛特交手,不如说,如果他们真的有与对方一战的实力,就不会借助于“回到过去”这种迂回曲折的法子了。
现下卡列尔只想赶快借助手上的圣物离开当下的时间点,随着“现在”的泯灭,“红眼恶魔”自然也就随着被抹掉的事件而烟消云散。
但是问题在于,这件圣器本身也需要点时间才能发挥作用,毕竟这种回溯时间的能力称得上是一种奇迹,但是又不是一件“奥迹”——
无数思绪在卡列尔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是现在已经没给他留下多少思考的时间了。他话音没落,之前只是若隐若现的稀薄红雾就骤然浓重了一倍,从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骤然暴涨起来的雾气像是巨浪一般向着他们扑来。
空气中充满了类似于铁或血的滞涩味道,树枝与灌木开始在忽然刮起的无序的怪风中吱嘎摇晃;卡列尔催促着手中的沙漏,而塔莎莉叶挥出一片璀璨的圣光,挡住了如同潮水一般向他们涌来的赭红色雾气。
那些雾扑到圣光构筑成的屏障上的时候竟然发出如同油泼在烧得滚烫的铁板上的时候才会发出的那种滋滋的声音,污血一样的暗红色液体在碰到圣光的时刻从雾气里凭空凝聚出来,伴随着一阵指甲抓挠玻璃一般的声音从半空中向下粘稠地滴落。
力量比较弱的恶魔在碰到天使们的圣光的那一刹那就会惨叫着被蒸干,但是此时此刻,如果从高处俯视墓园的话,人们就会惊恐地发现那一层圣光构筑的金色屏障反而如同巨浪之间颠簸的小船。翻滚着的赭红色雾气呈现出漩涡状,而这个巨大的、翻滚不息的漩涡中间就是那片小小的圣光屏障。
在那道屏障之外的地方,地面上的杂草和青苔正在迅速枯萎黑,像是被高热烤干那样蜷缩起来;石头墓碑表面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强酸腐蚀出大片大片的黑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什么东西燃烧过后的异常刺激的气味。
在墓园之外的街道上,在那些红雾非常淡薄的地方,则上演着与墓园中完全不同的场景——依然被堵在下班的路上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附近墓园里的怪象,但是随着堵车的时间越来越长,盯着变化缓慢的信号灯的人们正越来越焦躁和愤怒。忽然,一辆车忽然猛然发动起来,砰的一声撞上了前方的车子的尾部:前面那辆车在信号灯变绿之后发动得太过缓慢,而显然鸣笛已经不足以平息后车的愤怒了。
随着撞击的那一声巨响,一切仿佛都乱了套。不少人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嘴里正在愤怒地大声咒骂着什么,更有些人已经推开车门冲下车子,开始用车载灭火器之类的东西用力砸他们看不顺眼的车辆的挡风玻璃……等到时候交警们重看这一时段的监控录像时,准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场普普通通的堵车是怎么发展成暴乱的。
而塔莎莉叶则对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一清二楚,她回头看了卡列尔一眼,提高声音喊道:“圣物什么时候才能发动?!他的能力已经开始对那些人类起作用了!”
“稍等——”卡列尔的声音简直像是从牙齿之间硬生生挤出来的。他手中沙漏散发的金色光芒更加耀眼,一粒粒细沙正缓慢地从沙漏底部向容器上部逆流,显然是某种可以被称之为奇迹的力量正在发挥作用——可是逆流得未免也太缓慢了些。
塔莎莉叶能注意到周遭的一切都在逐渐放缓,雾气翻滚的速度、植物被腐蚀的趋势、还有远处那些人类将自己心中的怒火发泄在其他人头上的动作都逐渐慢了下来,并且正趋近于停顿。
但是同时,她也能看见那深红色的恶魔正从浓稠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雾气之中站起身来。
那恶魔应当只是正常人的身高,但是身体投下的影子落在雾气之间却显得庞大得可怖。塔莎莉叶能清晰地看到漆黑而巨大的、山羊角一般弯曲的犄角在红雾之间凝聚起来,当然还有泛着奇异的光泽的、死人似的珠灰色的皮肤,沿着皮肤蔓生的灰黑色鳞片——以及那双眼睛,嵌在漆黑的结膜正中的鲜红色的眼瞳。
那双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瞳孔是形状尖锐的竖瞳,就好像是虹膜上一道罪恶的黑色裂隙。恶魔的象征。
塔莎莉叶咬紧了牙关。
而“红眼恶魔”萨尔玛特就好整以暇地站在圣光构筑的屏障外面,就好像全然不受这圣洁的光辉的影响。萨尔玛特是恶魔中格外装腔作势的那一类——或者换种形容方式:他们这些由堕入地狱的人类灵魂变成的恶魔总是特别容易受他们生前的种种文化习俗的影响——于是这恶魔身上板板正正地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衬衫的颜色红得像是血一样,他同样颜色像血一样的长发整齐地在脑后扎起来。如同他还活着一样。恶魔们会怀念自己还是人类时的时光吗?如果是的话,他们为什么会那样毫不留情地残杀自己的同类?
恶魔装模作样地掸掸自己的衣襟,就好像那些伴随着他一起出现的红雾真的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似的。空气中那股铁锈的腥味更浓了,恶魔开口的时候声音轻柔又低哑,就好像骸骨的乌鸦在扑扇翅膀。
“你们在这地方徘徊不去已经挺长时间了……非常显眼,不是吗?”恶魔说,塔莎莉叶感受到他湿而冷的、蛇行似的目光落在那件闪烁着圣洁的光辉的沙漏上,“现在看来,你们确实正在做些很有趣的尝试。”
他肯定已经猜出他们准备干什么了,那种有特殊的力量在干预这个时空的感觉绝对是萨玛尔特那样的强大恶魔无法忽略的。但是,他就好像丝毫不在意对面的天使们在酝酿着什么针对他的计划似的,他真的意识不到天堂正打算采取某种特殊的措施去要他的命吗?还是说他早有准备?
眼下这种情况中塔莎莉叶真的没法不胡思乱想,她咬着牙地把圣光屏障撑起来,那屏障的光辉正在赭红色雾气的环绕之中摇摇欲坠,圣光令人忧心的闪烁不停。
在她的身后,卡列尔手中的沙漏之中,沙子向上逆流的速度正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似乎随着听不见的“咔哒”一声,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随着风而不断摇动的树叶、远处乱成一团的人类、还有透着一股血腥味的雾气全都静止了。塔莎莉叶喘着气抬起一点头,看见在全然静止的红雾的包围之中,恶魔萨玛尔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金色屏障之外。
恶魔几乎不需要眨眼睛,对方也没有做出其他任何动作,塔莎莉叶没法判断对方是否在沙漏的作用之下被凝滞在了已经停止的时空之中。难道他们已经成功地……?
可是下一秒,恶魔忽然向着她露出了一个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微笑。
——然后,恶魔的第二双眼睛睁开了。
这恶魔的第二双眼睛就生在颧骨上、在正常的那双眼睛下方一点的位置。那双没有正常的眼睑和睫毛,形状细长,在没有睁开的时候就像是面颊上一道浅浅的阴影。此刻,四只血红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塔莎莉叶,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几乎都要停了(如果她真的需要呼吸的话)。
“哈。”恶魔用十分愉快的语调感叹道,“真可爱。”
下一秒,本来已经凝滞在原地的雾气如同巨浪一般翻滚起来,猛然扑向了本来就闪烁不停的圣光屏障。
塔莎莉叶嘴里含着一句警示的话语,但是在屏障破碎的那一刻变调成了一声尖叫。她的翅膀拱卫般展开,羽毛根根竖起。但是这样的挣扎在红眼恶魔面前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再下一秒,两位天使、闪烁着金光的圣物沙漏、还有最后一小块没有被红雾侵蚀的土地都全部被滚滚浓雾吞没了。恶魔高大却瘦削的身影被红雾吞没,就好像怪物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乐园。
第三秒,那件来自天使长加百列的圣物爆发的璀璨金光终于吞没了在场的两位天使和一个恶魔。
整个二十一世纪人类铸造起的一切伟大事物——那些高楼大厦、那些活着的人们和那些辉煌的历史,都随着这阵光芒的爆发而逐渐塌陷、消逝。
地面上那座属于斯伯纳特·泰尔的墓碑正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逐渐变新:青苔从石材上退却、裂隙被看不见的力量抚平,墓碑上刻着的字母越来越尖锐清晰;然后是草皮被翻开,曾经洒落在棺椁上的泥土重新再墓穴两侧堆积成山,抬棺的人们将黑色的、单薄的棺木从墓穴中抬出;最后,整个坟墓被从这片墓园中抹掉了,未来将会埋葬臭名昭著的死人的草地上,只留下了一些柔嫩的细叶,以及刚刚盛开的、明黄色的加州罂粟花。
时间是一条没有分支的、不断向前延伸的直线。
现在,让我们回到1956年。
1956年夏天,一个平平无奇的黄昏。斯普林菲尔德市的公共墓园。
墓园中的墓碑排列拥挤,但是草坪与树木的枝丫都被修剪得很整齐,有些墓碑前摆放着尚未枯萎的鲜花,显示出这墓园确实常有悼念者来造访。但是目前这地方很安静,耳畔能听见的只有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及间或响起的鸟鸣。
不过,一些非常突然的意外事件打破了这份宁静:林立的墓碑之间毫无征兆地亮起一阵圣洁的金光,两个天使和一个恶魔啪地自金光之中显现,就好像他们是被空气凭空吐出来似的。
就好像用针戳破了气球,赭红色的雾气瞬间以这三位不速之客为中心开始滚滚流淌。幸好这个时候没有人来墓园悼念死者,守墓人也正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偷闲,要不然眼下这超自然的一幕准会叫目击者瞠目结舌——或者情况更糟糕些,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倒霉蛋命丧在红雾之下。
至于卡列尔和塔莎莉叶,他们两位则完全没有余暇关注刚才的对峙是否误伤了旁观者。现在塔莎莉叶已经半跪在地上,美丽的白色翅膀歪歪扭扭地垂在身体两侧,就好像骨头折断了似的,她的翅膀上已经脱落了不少羽毛,生长在羽毛之间的那些永远睁开着的眼睛正自眼角中滴落一滴滴淡金色的血液。
塔莎莉叶的喉咙里也有一股血味儿——天使的血的味道像是生铁、木炭和矢车菊,一滴就能把人类的舌头烧出一个洞——显而易见,试图用翅膀挡住“红眼恶魔”萨尔玛特的一击不是什么好主意。或者如果刻薄些说,就简直是“蠢得要命”。
不过她愚蠢又英勇的行为好歹得到了些结果:圣物顺利地发挥了作用,他们回到了过去;卡列尔在塔莎莉叶身后咳嗽不止,但是明显还活蹦乱跳的。更幸运的是,红眼恶魔的动作到底还是被那间能逆转时间的圣物停滞了些许,要不然塔莎莉叶现在肯定已经殒命。
可是平心而论,这一瞬间她已经觉得自己活不过接下来的一分钟了:穿越时间回到过去,杀死还是人类的红眼恶魔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前提是这恶魔本尊别跟着他们一起回到过去……他们真能在被这个恶魔追猎的情况下完成之前的那个计划吗?要知道,这位恶魔之前的战绩是这样的:他因为与人类签订契约、引导人类犯下种种可怕的恶行而被天使们围攻,然后他在面对由五个权天使组成的小队的时候,单枪匹马地杀了其中的三位天使。
这真是非常、非常恐怖的战绩。
……而且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卡列尔和塔莎莉叶就是那支由五位权天使组成的“围剿恶魔小队”剩下的两名成员。
塔莎莉叶觉得自己这次不会再有之前那种好运气了。
在这个瞬间,有关于“死”的思绪短暂地在塔莎莉叶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天使们会畏惧死亡吗?当然也是会的,因为义人和罪人在死后尚可静候最后的审判,而天使的“死”背后则是永恒的虚无,这正是成为盘旋于神的御座前的纯粹灵体所要付出的代价。
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他们面前的萨尔玛特确实曾经死去,而天使们则从未有过那种经历。死亡对于天使们来说是一个忧郁而黯淡的谜团。
而就在这个恐怖的念头从塔莎莉叶的脑海里浮现的时刻,萨尔玛特毫不犹豫地向他们发起了下一次攻击——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攻击。对于这样强大的恶魔来说,或许一击就足够了。
那些赭红色的雾气就在这个瞬间凝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雾气汇聚成的漩涡边缘像是菌毯般毛茸茸的,有毒的气体舒展着它们纤细的触腕。
然后红雾像是巨大的蟒蛇一样盘旋着绞杀它的猎物,而墓园里的一切都仿佛在无声地阴燃:树木与草坪正在极速枯萎腐败,失去原本的形状、像是浓稠的液体一样向下流淌,原本整齐排列的墓碑上蔓延开大片大片的黑色,石屑如焦炭一样簌簌地崩落下来。
恶魔萨尔玛特的力量象征着离间、嗜血与赭红色的逆五芒星,在人类的七项原罪中对应“傲慢”——这是塔莎莉叶在天堂的羊皮卷之间读到的内容。天堂当然记录了一切罪人犯下的所有恶行,以备在最后的审判中发挥作用;而作为近一百年来新生的强大恶魔,萨尔玛特的名字位列其上。天堂上有关这恶魔的卷宗中逐条记录了他还是个人类的时候犯下的一切罪恶,然后在羊皮卷的末尾明晃晃地标上了一个“极度危险”的标签。
但是现在塔莎莉叶已经无处躲避这危险,她咬牙忍受身上的阵阵隐痛,再次撑起摇摇晃晃的圣光屏障,而对方的魔力则目标明确地击向了不断闪烁着的屏障的中心。那些被压缩至泛着不祥的黑色色泽的雾就好像是一条蛇,某种巨大的怪物的腕足,一道昭告着死亡的闪电。
但是,如果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塔莎莉叶还有余暇注意自己的敌人的动作的话,她就会发现,当圣光与恶魔的魔力碰撞的那一刹那,萨尔玛特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不过当然,她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下一刻那片淡薄的金色就应声而碎,这也确实在塔莎莉叶最坏的那种预计之中。
再下一瞬,红雾如同灼烫的利刃一般击中了她,雾气泛着铁与恶意的味道,可以把天使的皮肉烧到焦黑剥落。她被击飞的那一刻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卡列尔的身上,她的同僚躲闪不及,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
他们两个看上去最好不要如同被穿在同一根木棍上的野鸟一样蠢,在塔莎莉叶的胸口爆发出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的时候,这念头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两个天使被嘭的一声被抛在草坪上,他们在墓地的草坪上拖出一道长度近二十米的、泥土翻卷的焦黑痕迹,一路上撞塌了好几座墓碑。张牙舞爪地滚滚翻涌的雾气摧毁了目力范围内可以望见的一切事物,而恶魔依然站在红雾的中心,连手指都没有抬一下。
卡在塔莎莉叶喉咙里那口淡金色的血终于是吐出来了,这种血液在溅暗的天色之中泛着一种淡淡的荧光。沿着天使淡色的唇角滴落的血滴啪嗒啪嗒落在草地里,把柔嫩的草叶烧得滋滋作响。
就是在这一刻,塔莎莉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她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红眼恶魔”萨尔玛特是个力量非常、非常强大的恶魔,塔莎莉叶曾亲眼见过他有条不紊地将其他权天使肢解的画面,那个权天使在他的红雾中就像一只小鸟被庞大的野兽撕裂那样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简言之:塔莎莉叶本应该被对方的全力一击轻易杀死,同时,在那一击的余波之内,连在她身后的卡列尔也会被重伤到爬都爬不起来的地步。
……但是他们都没有。他们都还活着。他们为什么会还活着?
塔莎莉叶纯白的衣襟上洒满了金色的血,但她很清楚自己还有爬起来一战的能力,天使的愈合能力和忍痛的能力可都是很强的——这还是从正面抗下红眼恶魔两次攻击以后的结果。
萨尔玛特的力量在他们穿越时间的长河的前一瞬是被圣物影响而削弱了,所以塔莎莉叶才能抗住他的第一击;但是在那之后,如果假定他在再次攻击两位天使的时候完全没有留手,那他表现出来的那种攻击力就有点奇怪了。
但是他当然不可能在留手,这种想法可真是荒谬。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卡列尔明显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两个天使咬着牙、滴着血无声地爬起来,摆出应敌的姿势。而“红眼恶魔”萨尔玛特在进行上一次攻击之后却没有立即上前,而是还停在二十米开外的位置,这和他把敌人赶尽杀绝的态度可真是不符。
塔莎莉叶知道对方正在仔细的打量、评估他们,当那种充满恶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她几乎可以感受到那种令人不快的黏腻触感。
“那么,”片刻之后,她听见那个恶魔遥遥开口,声音还是显得非常、非常的镇定,“看来今天并不是好的时机。”
他顿了一下,然后露出个笑容——当露出笑容的主体是个灰色皮肤、面孔上有些地方覆盖着细鳞而且牙齿尖锐的怪物的时候,这个笑容就会显得相当狰狞。
他轻而慢地说:“下次再见吧。”
萨尔玛特的声音里好像混合着许多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爬动的时候发出的细小声音,那声调听上去让塔莎莉叶感觉到毛骨悚然。随着这话音落下,恶魔就在原地消散了——“消散”是个合宜的形容词,他的身影像是一道纯粹的阴影那样在翻滚的红雾之间坍塌,像一滴水融入到水中。
红雾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变淡,好像已经失去了约束着它们的那种力量。几秒钟只能之前还浓重的雾气就在这短暂的片刻之内丁点不剩地消散了,空气中那股铁的腥味也已经消失。当然,墓园里依然石碑翻倒、草木焦黑,这足以说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塔莎莉叶的站姿稍微放松了一点,她抖了抖翅膀,更多的血滴被她甩在地面上。在她后方一点的位置,卡列尔也站直身子,显得没有什么大碍。
“……是我的幻觉吗?刚才那个恶魔的力量是不是在逐渐减弱?”卡列尔一边擦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非常紧张,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就好像萨尔玛特还会从哪突然冒出来似的。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手里依然紧紧地捏着那枚沙漏,小小的沙漏持续散发出柔和的金光。
“或许吧。但是还没弱到咱们能掉以轻心的程度。”作为被红眼恶魔从正面打中的那个天使,塔莎莉叶对此非常有发言权。现在,她也露出一个有点困惑的神情来,“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受到了圣物的持续影响吗?可是圣物对他那个等级的恶魔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影响才对……”
她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了: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几乎碎成石屑的墓碑上,自然,那些墓碑中没有斯伯纳特·泰尔的那一座,因为对方在这个时间点上还活得好好的。
塔莎莉叶很小、很小声地嘟囔道:“噢。”
卡列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的目光在那些墓碑之间短暂地停留,于是也明白了。
“因为现在他还没有犯下那些罪……”卡列尔喃喃地说,“红眼恶魔虽然在圣物的作用下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回到了过去,但是依然和现在还活着的那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个人类还没犯下足以让他下地狱的大罪,所以处于这个时空的恶魔也就不会那么强大……?”
塔莎莉叶微微颔首:“这是个很有道理的猜测,但是也无法肯定。”
毕竟,这种事真的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因为上帝的思绪是无法揣摩的,上帝的力量是难以被人理解的,上帝的伟大计划是秘而不宣的。大到圣子降生,小到这样一枚携带着神的伟力的沙漏,都不能用已知的理论去解释。
这样说起来,回到了过去的他们,也是踏上了未知领域的探索者。
“你是对的。”停顿了几秒钟之后,卡列尔叹了口气,“但是希望红眼恶魔真的如同推测这样变弱了吧,否则在他的干预下去杀死过去的他可不容易。话说回来……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
这位天使在给加百列写计划书的时候倒是信心满满,现在却显得茫然无措起来。
其实也不能怪卡列尔茫然无措:1956年的斯普林菲尔德市和下个世纪二十年代的斯普林菲尔德的差距相当大,现在墓园周围虽然已经修建起整齐的街道和美丽的房屋,但是视野中的高楼大厦远没有未来那样多,道路上的车辆也比较很少;墓园周围一点也没有六十多年后那种热热闹闹的样子,反而显得非常冷清。在天使们眼中,这城市简直完全变了个样子。
所以问题就变成了这个:虽说计划是谋杀斯伯纳特·泰尔……但是要去哪里找这位泰尔先生呢?
之前也说过,在天堂的时候天使们能查阅跟红眼恶魔相关的卷宗,此人作为堕入地狱的罪人转化而成的恶魔,犯下的罪行桩桩件件都记录在天堂的文书之中。
于是,天使们当然知道此人在某月某日几时几分犯下过什么罪行、手段多么残忍、这行为要在善与恶的天平上如何取舍权衡,但是要说这个人活动的范围乃至犯罪的精确地点嘛,天堂的那些羊皮卷中其实并没有特别准确的记载。毕竟,天堂又不是警察局。
在天堂的文书记录中,与斯伯纳特·泰尔此人有关的最精确的一个地点,就是他被埋葬在了什么地方:也就是现在天使们所在的这个拥挤的公共墓地。
斯伯纳特·泰尔是个犯下重罪后被绞死的死刑犯,按照这个国家的风俗,绞刑之前政府机构会给犯人安排与神职人员的会面,并且允许犯人们在死前向神忏悔的,这些与神灵有关的东西在天堂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
所以天使们也同样知道:此人在死前并没有忏悔。
——以上这些就是天使们所知的,与“红眼恶魔”萨尔玛特生前有关的一切。
卡列尔也知道他们的信息缺失严重,但是在当初前往人间之前却没有太在意。在回到过去这事上他们完全占据先手,找不到斯伯纳特·泰尔慢慢找就是了,天使们有足够的耐心把整个城市翻个底朝天。
但是现在事情却完全不一样了,红眼恶魔萨尔玛特在整个计划中横插一脚,竟然也进入了圣物发挥作用的范围之内。那个聪明又邪恶的家伙肯定能轻易猜到天使们的计划是什么,如果萨尔玛特先一步赶到过去的他自己身边,事情就麻烦了。
因此,卡列尔罕见地焦急起来。他问塔莎莉叶:“你有什么想法?你不是对人类世界很熟悉吗?”
卡列尔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天使:他忠心耿耿地在天堂履行自己的职责,作为权天使与触犯了“底线”的恶魔们勇敢作战,在轮休期间把时间全部用在提升自己的能力以及虔诚祷告上面。一言以蔽之:如果天堂没有给他下命令“去人间看看”,他就不会主动前往人间游历……上次他离开天堂前往人间的时候,嗯,那个时候大卫王还是个牧羊人呢。
卡列尔深知自己并不算了解人类,就更别说在人类世界里找人了,让他干那个简直就像是让他从沙漠里找出一粒特定的沙子。不,如果允许他使用奇迹的话,他从沙漠里找沙子都比找人快多了。
尽管如此,卡列尔也并不特别担心——这种自信心并不是毫无来由的。据他所知,塔莎莉叶对人间非常熟悉;当她有兴趣又有时间的时候,是很乐意乔装打扮成普通人类去人间走走的。
所以,卡列尔相信对于“在人间找一个特定的人类”这事,塔莎莉叶肯定有什么好主意。
但是,现在塔莎莉叶却只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
“人类对于时间的尺度的感知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塔莎莉叶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心平气和地开口,“我上次来人间的时候,第二次工业革命才刚刚开始呢。”
卡列尔的目光非常、非常的迷茫:“……那是很久之前吗?”
塔莎莉叶觉得卡列尔真正应该问的问题是“第二次工业革命是什么”,她同样觉得自己没有解释这个问题的必要,毕竟她解释了对方也应该听不懂。所以,塔莎莉叶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两位天使一筹莫展之际,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人类交谈的声音,那些人类说话的语调急促,甚至有点惊恐,大概终于有人敢过来查看墓园里发生的异象了。刚才他们闹出来的动静可够大的。
通常情况之下,天使不会在人间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至少是不能在有这么多人类聚居的地方搞出这么大阵仗;现在也早已不是天使们可以随意在人类面前施展奇迹、来昭彰上帝的荣光的年代了。唉,这次情况实在特殊。那个该死的恶魔倒是一点也不在乎。
“怎么找到那个人类还是稍后再想办法,我至少得先看看人类的科技进展有多快。”塔莎莉叶对卡列尔说,“现在我们最好还是先离开这个地方,被人类们看见可就麻烦了。”
她说着再次抖了抖还在滴血的翅膀,那些折断的羽毛和血渍让她感觉翅膀很不舒服。塔莎莉叶翅膀上那些蓝眼睛的瞳孔齐齐转向了远处声音传来的地方,就好像对即将到来的人类感觉到好奇似的。而塔莎莉叶则只是看了看地上战斗留下的痕迹,向着那些惨不忍睹的焦痕随意摆了摆手。
一道非常淡的金光很迅捷地一闪。
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奇迹,一片狼藉的草坪和破碎的墓碑就在眨眼之间复原。草木依然繁盛而茂密,墓碑一排排整齐地延展开来,连墓碑前面鲜花上的水滴都依然缀在娇嫩的花瓣上。等到人类终于赶来之时,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塔莎莉叶向着自己的同僚点了点头。
“好了。”她说道,“现在我们走吧。”
米尔顿出版公司主要出版刊登各类虚构故事的文摘杂志,总体来说出版书籍的格调不算高,仅仅能供人做消磨时间之用;要论这家公司的名声和影响力,在整个斯普林菲尔德也远排不上前十。
但是好在这家公司出版的奇谈故事类书籍销量十分稳定,有不少餐厅或者出租车公司之类的地方愿意大量购买这类书籍,谁不愿意在一个需要顾客花时间等候的场合放上一本老少咸宜的小书呢?
这家出版公司早没有了扩展市场的野心,但是公司办公楼却坐落在斯普林菲尔德市区的繁华地段,毗邻着斯普林菲尔德市证券交易所,周围全是野心勃勃的金融家们新建起来的摩天大楼。在这些林立的、簇新的建筑物之中,米尔顿出版公司样式过时的办公楼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这家公司坐落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当然不能是因为公司日进斗金,而是全托公司创立得早的福:早在两代人之前,这家公司的创始人就已经买下了这栋办公楼以及下面的整块地皮。有些人会开玩笑说,办公大楼下面的土地其实比整个公司更加值钱。
米尔顿出版公司的办公大楼里,一天至少有十二个小时里都有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的焦虑编辑们在加班,建筑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都灯火通明(虽然这些努力也并没让公司出版的图书销量上升多少)。而越过这些自认为为公司创造了最主要的价值的大人物,将目光转向公司三层尽头最不起眼的小办公室,就能看见公司里另外一群不可或缺的小角色,也就是打字员们。
说起打字员,大多数人眼前浮现出的准是穿着职业套装、头发烫成精致的卷卷、坐在打字机前动作敏捷的女性形象,这样的人物形象曾被印在不少宣传画上,作为女性独立的典型形象来歌颂。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个工种也确实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从业者都是女性,而米尔顿出版公司自然也不能免俗。
走进公司三楼最尽头的那间办公室,越过塞满文件夹的书架以及层层叠叠堆满了各类文稿的长桌,就能在这堆纸张构成的山海之中找到努力工作的打字员们。
这家出版公司有十三个打字员,他们不光要负责整理文稿以及编辑与作者之间的通信,还要负责其他各种繁杂的日常工作:把公司与合作商及工厂之间的通信打成标准格式,收信发信,重印财务部门送来的报表,将各种手写文件重新录入并且编辑归档,最好再顺便管理一下档案室……千头万绪的工作内容全由打字员们来负责。
打字员是一家公司最底层、最不怕麻烦的秘书,最糟糕的是,这份工作几乎没有任何晋升渠道。
而米尔顿公司的十三位打字员之中,有十二位都是女性。
米尔顿出版公司的唯一一名男性打字员坐在最靠门口的办公桌后面,这倒并不是说他有多受优待,而是坐在这个位置出门跑腿最方便:当整个办公室里都是女性的时候,所有人都默认得差遣那唯一一位男性做些重活了。
有些人会嫌弃总是帮别人跑腿非常麻烦,但是米尔顿出版公司的这位男性打字员是全办公室所有姑娘眼中的好好先生:那是个二十过半的年轻人,长着一头姜红色头发,绿眼睛,个子不算很高,体型非常瘦削。这年轻人的长相是所有人眼里对他人最构不成威胁的那种:微微下垂的眼角,总是带笑的嘴唇,面颊上只有非常仔细看才能看出来的、轻微的雀斑痕迹;他的皮肤很白,仿佛是很不喜欢日光浴的类型,眼下不知是因为经常熬夜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总有深色的阴影。以上这些要素让他显得镇定、懒散、毫无威胁性,甚至还有点微妙的脆弱感。
而且按照女孩子们的说法,此人非常、非常的贴心——“他甚至能记住我们每个人喜好往咖啡里放多少糖!”女打字员们会如此对其他部门的男性们炫耀。当然,其他部门的男性职员们愿不愿意听这种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故事发生的这个黄昏时刻,差不多就是天使们和恶魔在公共墓地里大打出手的时候,已经快到了米尔顿公司的下班时间。打字员们的动作依然迅捷而干练,但是藏在打字机后面的说话声却已经百无聊赖地响了起来,有些姑娘开始在打文件的间隙收拾背包、计划晚餐和夜间的娱乐活动。而有个穿波点连衣裙的棕色头发姑娘穿过办公室,站到了整个部门唯一的男性打字员的办公桌前面,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不自觉地去绕垂落在鬓角的卷发。
“斯伯纳特,”她开口问道,“今晚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电影?你应该有空闲吧?我买了两张新上映的电影的票——”
她并没有刻意把声音放得很大,但是心里很清楚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这让她感觉有点紧张了。毫不夸张地说,斯伯纳特·泰尔是她们所有人的小甜甜。
这可爱的年轻人抬头看向她,手指慢吞吞地敲下一个金属的字符。咔哒,非常轻微的一声响,就好像纤细的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真高兴你总能想着我,夏洛蒂。”斯伯纳特·泰尔脸上依然挂着那个很温吞的笑容,一看他脸上的笑容夏洛蒂就觉得自己的心跳要加速,“……但是今晚恐怕不行,米尔顿先生邀请我去他家吃晚饭。”
——啊,又是米尔顿先生。很难想象一个打字员为什么会成为出版公司的大老板最喜欢的员工,公司里一直有种传言说米尔顿先生和他的夫人都是斯伯纳特的朋友,而且大老板还曾经想把斯伯纳特调到自己办公室里去做秘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放弃了这个计划。
许多人都见过斯伯纳特·泰尔坐大老板的车离开公司,据说他有的时候会受邀去米尔顿先生家吃晚饭、周末一起去跟米尔顿先生打台球或者高尔夫。夏洛蒂也知道这件事……但是没想到会正好赶上她想约对方去看电影的时候。
而对面的年轻人保持微笑,血红色的夕阳在他眉弓和鼻梁的位置投下一道非常黯淡的光影。如果让这种红色模糊了他眉眼和嘴唇的弧度,就能发现他的面部轮廓还是十分深邃的——深邃到近乎称得上是冷酷的地步。但是当他微笑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想到这一点。
“别被我扫兴,跟莎拉她们去吧,玩得开心点儿。”斯伯纳特声音柔和地说道,“作为补偿,周五下班后我请你们吃晚餐吧?我可以订你喜欢的那家土耳其餐厅。”
之前已经说过,这年轻人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喜好,每一个人的。于是这女孩很轻易地就被安抚了,她转过身,几乎称得上是愉快地离开了自己的朋友——有相当强烈的好感的朋友——的办公桌,而斯伯纳特·泰尔则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他正在录入的那一份手写的文稿上,那篇稿子上写着一则不入流的爱情故事,八成会被负责相应版块的编辑拒收。
他微微垂下眼睛,嘴角的笑容又加深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