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裴昭被汤婆子烫的睁开眼时,第一反应便是将那汤婆子扔出去好远,眼睁睁的看着热水从汤婆子旋盖上涌出,洒在地面上冒着热气。
丢出去后他才有些发愣。
方才明明在水牢之中,何时来的此处?
自他结了金丹后就再没用过汤婆子,有了丹火便再用不到这等凡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比起先前稚嫩几分,也没那般修长有力。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右下方,摸到一处疤痕,试了试自己的修为,筑基九层,差一步便能结丹的境地,再摸了摸自己的骨龄。
十四岁。
窗棂之外,雪还在下,与记忆之中的模糊景象融合交织,他心下了然,起身束发,穿好外衣,在腰间系上玉牌,走到地面湿漉处循着记忆中的术法捏个决,待地面水渍消失后,推开门。
玉瑶峰的冬季实在冻人,功法卷轴上总说修道之人修的便是晨起第一缕光,逼着弟子们晨起练功练剑,而他上辈子筑基后却喜欢睡到日上三竿,有时更能荒唐的在床上躺到天黑为止。
时隔百年的早起,天空却乌压一片,没有第一旅晨光,有的只是皑皑白雪。
还未踏出屋外,他便撞上一人。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垂髫,脸上的婴儿肥也还未散去,碎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前,屋内昏黄的灯未被裴昭熄灭,如今落在那人浅色的眸中,正散着细碎的光。
来人身后的雪漫天飞舞,形成一方隔绝的天地,看得裴昭心头一颤。
显眼的银发,是少祈。
少祈正抬头看他:“我会束发了。”
本该死去的人如今活生生站在他跟前,还莫名同他搭话,这感觉属实怪异,也让裴昭更加确定自己如今的境地。
时光回溯,让他回到了三百年前。
十四岁的裴昭身量已不矮,更是长了张冷漠疏离的脸,他俯视着少祈,低低“嗯”了声。
裴昭如今不敢轻易怨恨面前之人。
一是因为如今的少祈年纪实在太小,他还没有残害童子的癖好。
二是因为先前那些浮现在他眼前的字。
少祈愣住,面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像不可置信,又像怀疑,他缄默片刻,问道:“你是?”
裴昭懒得与他多纠缠,准备装作听不见就这么擦过少祈的肩离开,下一秒袖口被人拽住。
“等等、等我片刻!”
少祈将人拦住,抬手将头顶歪斜的丝带卸了下来,银发散落,就这么重新束了次发。
结果却不理想,他将发束的很高,又有些歪斜松垮,不过一瞬便又散了开来,雪花落在他冻到发红的小掌上,竟没瞬间化开。
裴昭正低头看着,也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更没注意此时自己在鬼使神差下,已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他竟觉得此时的少祈,像一幅生涩的画。
雪花不要命的往下落,却好像一束束零碎的光,神奇的洒遍少祈满身。
少祈急得不行,稚嫩的嗓音都有些抖:“你等我片刻,我真的学会了。”
裴昭皱眉,以为少祈是要哭,他最见不得人哭,哪怕是前世师尊因弟子故去而落泪,也叫他烦闷万分。
他一把抓住少祈的手腕,将人往屋子里拖。
谁知少祈被他拖的绕了个圈,就这么脚绊脚一头栽到在雪地里。
裴昭一时手忙脚乱,回过神来时已经将人拦腰抄起,怀中一片凉意,他本就生的高大,这少祈却自小便营养不良,像个小鸡崽子。
他将少祈抱起的画面俨然像爹带孩子。
要是叫人看了去,一定会觉得万分滑稽,玉瑶女弟子们更是会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变成他裴昭不过十四便有了孩子。
谁家孩子这般蠢笨。
裴昭迅速进屋关了门,将人丢在床上,转身冲了个汤婆子,再回头时却发现少祈站在角落睁大眼看他。
一副目光如豆的模样。
少祈问:“那是什么?”
裴昭不答,只说了一句:“见识短浅。”
少祈便也不再问,安安静静站在角落,把玩着缠在指尖的发带,一圈又一圈,眉梢紧缩,像在思考什么。
直至眼前被大片阴影笼罩,少祈抬起头来,看见裴昭一手拎着汤婆子,一手背在身后,目光沉沉的问:“为什么不坐。”
“脏。”
裴昭本未多想,却见少祈眼神乱飘,被冻到发白的唇张张合合:“我太脏了,但站在此处,便离你远些,脏不到你。”
裴昭这才发现,少祈站在屋里最暗的一角,也不敢靠着墙,好像身上有数不尽的灰尘,生怕蹭在墙上擦不掉似的。
好不磕碜。
裴昭蹲下,俯视成了仰视,他的目光落在少祈散乱的发丝上,寸寸往下,他看见少祈用手局促的去接衣角上落下来的水滴。
少祈眨了眨眼,掌心正好接住一滴从衣角落下的水。
而裴昭心中只剩下二字:荒唐。
水滴从少祈指缝中滑落,坠在地面上,落下一个比指甲盖还要小的圆。
少祈抓不住低落的水滴,正盯着地上溅开的一小滴水珠,思索着该怎么办,弓腰想用袖子擦干之时,一股力道捏住他的后颈。
他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姿势仰头去看裴昭。
裴昭问:“谁说你脏了么?”
少祈摇头。
裴昭顿了顿,问:“怕我?”
少祈吞了口口水,接着摇头,说:“不怕。”
裴昭心下了然,将汤婆子递给少祈:“拿着这个,过去,坐到床上。”
少祈垂下眼帘,犹豫不决。
裴昭说:“你若真想我再抱你一次,也无妨。”
少祈的脸刷的红了,窘迫、局促、不安的情绪瞬间将他淹没,他赶忙接过汤婆子,又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温度烫到一般,险些松了手。
裴昭扶了一把汤婆子,目光追着少祈,看他绕过自己,将汤婆子抱进怀里,笨拙的爬上床。
裴昭起身走了过去,坐在少祈身旁,却比少祈高出一大截,他低头去看将脑袋压得很低,像是怕极了的少祈。
哪怕是前一世,他也从未见过少祈这般样子,稚嫩、天真、慌乱、害怕……众多怪异的神色浮现在这一张未被风霜浸染的脸上。
他记得字幕中,有人让他回首望望。
虽心中有怨、有恨,不相信弑水牢狱之中那些凭空而起的字幕、不相信修神梯上还有另一个人的脚印,更不信水镜之中,曾有人燃烧金丹为他点起火烛。
他不信,本想将少祈一棒子打死。
这般荒唐的言论怎能轻易将他蒙蔽。
但如今一切并未发生,虽重生到了林禾失散后的第一年,但他爹还活着,鸿蒙山一战也还剩许多年才被打响。
修神梯、无妄谷、佛陀山、渡劫天罚……一切也都并未发生。
那他是不是,可以给少祈一个机会。
手中传来一片暖意,裴昭回过神,发现少祈将汤婆子板板正正塞进自己手中,又开始束发。
葱白的指尖在银发上穿梭,握起,固定。
这次少祈将发丝尽数绑了上去,虽然艰难,好歹也完成了所有工序,只是那一小捆银发歪斜,发尾正好触到少祈发红的耳垂。
成功了。
少祈抿着唇,脸也有些发红,瞳膜染上一层淡淡的光,将他眼眸染成了极淡的金色,他很高兴,却不敢笑出来,只在裴昭平静的目光中轻喊了声:“师兄。”
裴昭不语,就这么看着他。
少祈又喊:“师兄。”
裴昭还是不说话,但总归微微点了头,给了回应。
这下少祈憋不住了,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来,直到发带再次被人扯开,他浑身一抖,像是被吓到的小鹿,垂首屏息,敛去眸中惊诧。
而裴昭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墨蓝暗纹飘带,动作轻缓的将少祈的发束正。
他将少祈的粗布飘带扔在一边,问:“你还未到束发的年纪,为何偏要束发。”
少祈摸摸头顶的新发带,眉眼弯弯:“我可以喊你师兄了。”
答非所问,但裴昭想起来了。
虽然记不太清,只依稀记得上辈子少祈喊他“师兄”时,被他一把推开。
那时他说:“你明日卯时前学会束发,才可喊我师兄。”
他自是知晓前世的自己将时间定在卯时的用意,无非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早起,也不给少祈叫自己师兄的机会。
裴昭沉默一会后,将汤婆子丢到少祈怀里,嗓音微哑:“给你的。”
少祈接住,弯唇:“谢谢师兄。”
裴昭问:“你几时来的我屋外。”
少祈不懂时辰,只说:“天未亮时。”
裴昭问:“若我不开门,你又当如何。”
少祈说:“那我便等着,等师兄开门。”
裴昭以为是儿童稚语,本觉得可笑至极,却蓦然想起少祈微湿的发与止不住往下滴水的衣,顿时笑不出声。
他不知少祈口中的天未亮是几时,便偏头去看窗外大雪,想起方才推开门时的景象,一片寒白,那雪好像下了一夜,并未停过,雪势如此之大,今日也不像会停的样子。
如果这句等是真话。
那前一世,少祈等了多久。
裴昭看窗外想的出神,殊不知背后的少祈头顶出现一个飘渺的、粉色的心形。
【好感度+5】
【总好感度 9】
那心形不过出现几刹,即刻消散。
少祈不记得自己晨时是如何逃也似的离开那间屋子的,只知道当时手掌还残留从汤婆子上偷过来的热度,现在却没了。
他的身体挨着稀碎的雪,站在一颗树下,入冬许久,枯叶却还在坠。
“阿祈,在想什么?”
少祈被一声轻唤喊回神。
来人蓝白衣诀飘扬,肤色冷白,眉目中带着温情,如瀑布般的墨发被足有半尺高的玉冠束缚,垂至修长笔直的肩后,精瘦的腰间挂了一块玉制级好的墨玉,上面篆刻了二字——玉饮。
少祈学着其他弟子的模样,将手敷于额前,恭恭敬敬行了礼:“师尊。”
而叶饮溪的目光落在少祈高束的银发上,眸光微沉,稍纵即逝,他抬手本想去摸少祈的头,却因少祈微微闪躲的动作顿在半空中。
少祈生怕自己头发被弄乱,回过神来又怕伤了师尊的心,抬手握住师尊的手往脑袋上压。
这一幕碰巧被归来的裴昭看见。
他本也想去寻叶饮溪,看看被卷入时光洪流的是否只他一人,不过寻遍整个玉瑶峰也未寻到,如今倒是在此处现身。
上演一出温和师尊俏弟子的戏码,好不精彩。
彼时叶饮溪偏了头,往前跨了一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彻底挡住了少祈的视线。
“阿祈年纪还小,不必束发。”他一下一下摸着少祈因营养不良有些毛糙的银发,“伸手,师尊有东西要给你。”
少祈乖乖抬起一只手。
叶饮溪道:“两只。”
少祈抬起另一只,两手摊平,不像是收东西的模样,倒像即将领罚。
叶饮溪心中好笑,将手一抬,腰间墨玉闪动,下一瞬手心整整齐齐摆放了一套白衣,尺寸略小,领口纹了银丝流云纹,若仔细看,会发现纹路、颜色、样式,都与他身上那套别无二致。
他将手中物拾递给少祈,看着少祈呆傻的神情,叶饮溪洋装不满,“还不谢过师尊?”
“我的?”少祈抿唇,像听错了、不确定似的又问了遍,“我的?”
叶饮溪点头:“除你之外,无人穿得上。”
“谢谢师尊……”少祈伸出手接过衣袍,稳妥的拿着,眼角眉梢乘满珍惜。
喜悦之下,他却是有些不敢的。
不久前还无人记他名字。
他被唤作畜生、乞丐,人们要他爬至崖边采摘灵草换一口露水,要他深入地底巢穴盗取灵兽珍稀的蛋换一碗粗食,次次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无人问他名字、记他年龄。
可来了此处,有人喊他“阿祈”,有人记他年纪尚小,有人替他束发,有人赠他衣袍。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好,少祈原本不敢接。
但他实在抵不过人之本性,贪婪、自私、无妄,最后像被引诱般伸出了手。
“需要……留在这。”
叶饮溪听见少祈用细微的声音嘀咕着什么,而后又倏然用一种十分寂寞的神情笑了。
有些苦、有些涩,又带了执拗。
在他思索缘由之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想来,这云纹锦袍应当也有我一份。”
叶饮溪侧过身子,去看不远处的裴昭。
那人正倚靠在门边,神情很淡,看不出是来争抢什么或是来为难谁的模样,他目光微微下垂,去看少祈白皙的脸,再慢慢往上攀爬,停在他被揉乱了的发顶上。
周遭气氛莫名诡异起来。
“师尊,弟子说的可在理?”裴昭喊着师尊,却看着少祈,嗓音如少年般清冽,又仿若暗藏锋芒。
叶饮溪嗓音微凉:“过些时日来取。”
裴昭将靠在门上的力道收回,站定,轻拍肩上无须有的灰尘,才将视线转到叶饮溪身上,淡淡道:“那弟子先谢过师尊了。”
叶饮溪:“若真要谢,明日将那间屋清……”
“不可能。”裴昭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截下他的话,眸光发冷,“师尊若心中还有小师弟的位置,便少将主意打到那去。”
叶饮溪微皱眉:“子钦,你执念太重。”
裴昭却不在意:“子钦不过是做不到师尊这般狠心罢了。”
叶饮溪眉皱的更紧。
裴昭上前几步,将泥地中的枯草踩的噼啪作响,在叶饮溪身旁停住,分明是在同叶饮溪说话,却低头看少祈。
他道:“师尊,您是玉瑶峰主,名下有万千弟子做徒弟,找谁做弟子是您的权利,子钦自然管不到。可我,只有一个小师弟。”
少祈的视线与裴昭撞上。
他听裴昭一字字道:
“我的小师弟,叫林禾,字微之。”
说着,他抬手抚平少祈头顶上被揉乱的几根发丝,动作轻缓。
可言语之中,尽是不可错认的冰冷。
少祈被裴昭的态度镇住,睫毛颤得像是风中残烛,不安中带着举棋不定的胆怯,全然是一副被吓到又任人宰割的模样。
在叶饮溪要将他覆在少祈头上的手打掉前,裴昭先一步放下手。
“原来你还知道为师是峰主,若你不说,为师险些被蒙在鼓里。”
叶饮溪笑了一声,“如你所说,玉瑶弟子万千,你不清扫自有人清扫,那间屋子,我说归谁便归谁。”
语毕,他云袖一挥,头也不回。
裴昭在原地站了一会,抓着少祈的胳膊将他扯去林禾先前住的屋前。
他本就没有打算抢回这间屋子,前世他做了许多努力也无果。
此番他不过是想提醒少祈,不该做的事别做,不该觊觎的位置别觊觎。
谁若真想住进这来,他不在乎一把火可否将这屋子烧了,或是将那人烧了。
放在三百年前,他会顾忌,怕林禾回来时看见自己所住之处焦灰一片,怕林禾再无法透过那扇窗看屋外落叶,怕林禾找不回曾经。
但他等了三百年,也没等到那人回来。
裴昭问少祈:“你要进去么。”
少祈不敢抬头,手中的锦袍像块巨石,压得他胸腔起伏,口鼻间尽是灰暗又冷冽的寒气,那寒气潜入他的四肢百骸,要冻僵他所有的生机。
裴昭失了耐心:“要进去么。”
不像问句,倒像是赤裸裸的威胁。
少祈不说话,但静默片刻,倏然撞开裴昭狂奔起来,冲进了那间晦暗无光屋子里。
这一举动彻底将裴昭胸腔的怒火点燃。
于是他果真在屋外放了把火。
像看戏般,两手交叉至胸前,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屋内。看着那火从层层叠叠的木柴上烧到屋檐,再蔓延至屋内,浓烟飘出,越升越高,飘散,像乌云般笼罩了这一方天地。
几名弟子被火势引了过来,才刚喊一声“走火了”,便被屋外的少年施了消声咒。
烈火印进少年漆黑的瞳孔中,他稍稍侧过头,将修长的食指指尖抵在唇中:“噤声。”
少年只将目光分出去几秒,便又回到了烈火之中,他的眉开始紧皱,而大火烧尽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也没看见少祈的身影。
周遭被施展消声咒的弟子越来越多,裴昭的眉越拧越紧,在他按耐不住要亲自冲进去将人揪出来的前一刻,一个焦灰的瘦小身影跑了出来。
那身影颤颤巍巍站在裴昭跟前,银发散开,发带不知去了何处,他扬起满是尘灰的脸来,瞳仁渗了水光,却不言语。
裴昭也不说话,在等少祈开口。
弟子们的咒术被解开,周遭突然嘈杂一片,呼喊的呼喊,扑火的扑火。
少祈却看着裴昭,问:“……是你吗?”
他的声音很哑,像吸了不少浓烟,裴昭听不清,但他此时才发现少祈有了有七八岁孩童该有的模样,脆弱、无助,那双淡紫色的瞳分明蒙上了一层雾,可裴昭迟迟等不到有泪落下来。
只等到了一句试探。
“师兄,是不是你,放的火。”
裴昭听见这声“师兄”后,心口涌上一丝难以言明的滋味。他拧紧的眉头松开了些,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是我让你进去的么?”
少祈一愣,随即低下了头。
师兄说的对,是他自己要进去的。
“少祈。”裴昭眸一缩,心下烦躁,抬手去给少祈擦眼泪,“要进去的是你,为什么要哭。”
他从没见过少祈哭。
而周遭的弟子也没见过大师兄替谁擦过眼泪,诧异到连救火的动作都停了。
少祈也发愣,抬手一摸脸,湿的。
“我……”他一开口,颤抖的嗓音将他震惊到把话硬生生吞了下去。
那句我没有哭迟迟说不出口。
上次哭是何时?
少祈自己也记不明白了。
他并非是这般脆弱、动不动就落泪之人,除非疼的不行了,眼里才会乘些生理性的泪。
定是身上的创口被火一烧,才叫他疼出泪来的,这么一想,少祈心中舒坦许多。
他又来了胆量,一双眸子直直盯住裴昭,问:“你是不是,想烧死我。”
裴昭一愣,他上辈子确实想过很多次如何才能将这人淹死、烧死、毒死、窒息而死。
可人家是瑞狐,死了也能复生。
便是被削成人彘,心也还是跳的。
但这次裴昭没有想弄死少祈的想法,不过是想吓唬一番,给些警告。
裴昭本想沉默着将话题揭过,却在少祈紧握的拳头中看了一个墨蓝色的角。
他摊开少祈的掌心,看见了自己那条镶绣着云纹的发带,被握的皱皱巴巴。
他问:“为什么摘下来。”
“师兄想将我烧死。”
少祈一字字说明缘由。
“可我不想它被烧坏。”
他这么说着,裴昭的视线却往上爬。
那是一颗被熄灭的、灰色的心形。
【好感度-1】
又是几刹,这段莫名的字体消失,浮现了一行新的字体。
【总好感度 8】
那些字体很快就消散了,若非裴昭先前已经见过那些条条框框的字幕,一定会觉得这些不过是自己太过劳累产生的幻觉。
好感度8?是少祈对他的好感度?
裴昭第一次被少祈如此小心的对待,还以为自己在少祈心里多重要。
不过也才8。
他笑了一声,颇有些讥讽,一手却轻捻发带边角,将那一角揉平。
他向来看不清少祈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如现在,他不过随手拿起的发带被人紧紧握在手心,像是多珍贵的宝物,事实上那人头顶却出现了【好感度-1】这样的东西。
这大抵是裴昭活了三百年来经历过最奇异的事了。
上一世,少祈越长大也就越张扬,师尊骄纵他,师兄师姐溺爱他,他的生辰礼总堆满种种奇珍异宝,但他什么也看不上。
只最宝贝师尊赠他的礼。
莹宫五指铃、云纹锦袍、青金玉冠……
可如今,他随意拿的一条发带,看似也能同师尊赠予的云纹锦袍相比。
对他的好感度是8,那对师尊的呢?
裴昭一面想着,一面去看少祈那双手,他这才看见上面的万千斑驳伤痕,皲裂的冻疮、被火焰灼烧的创面。
但他看不见少祈那些枯竭的、被藏在细枝末节里的刺痛。
也不知道少祈捂住那些破绽的伤口和血液、被压到佝偻的疼痛和口鼻中难咽的腥苦味道。
少祈最喜欢告诉自己不疼。
如今也是一样,可头顶竟传来句问话。
“疼么。”
少祈抬头,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浅淡的眸中恍惚闪过迷茫。
裴昭拿过发带,指尖闪着白光,将发带上的痕迹消除,大掌轻轻触上少祈的发,骨骼分明的指节如银鱼般逆流而上,将每个角落的难堪与杂乱都梳理好,绑上发带。
少祈安静的站着,像是没听见那句问话。
裴昭重新在他面前蹲下。
他喊了一声:“少祈。”
少祈面上脏乱不堪,滑稽又可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嗯。”
裴昭又问了一遍:“疼吗。”
刹那之间,少祈的眼中再次蓄满了泪,他的胸膛起伏,裴昭只用一句话,就打破了他所有努力。
分明告诉自己不疼,而他却点头又摇头,连应声都做不到了。
“少祈。”裴昭的指尖接住少祈眼眶装不下的泪,在那处辗转反复,“别哭。”
虽这么说着,裴昭却看向少祈头顶,好似在等着什么。
【好感度+5】
【总好感度13】
裴昭眼中闪过一抹戏谑的笑意,很快被藏匿。
而少祈鼻子酸的更厉害。
不知为何,他愈发憋不住泪,他越忍越难捱,胸膛越疼痛,他低头躲开裴昭的手,咬着牙去忍那些落不尽的泪。
这突然让裴昭不知如何自处。
他不认识这般脆弱的少祈。
于是他喉结微动,像是认输了一般垂下眼帘,说:“少祈,我会去同师尊领罚。”
本以为这么说少祈会觉得大仇得报,好感度再加上一些,谁知他越说少祈的身体抖的越厉害。
为了制止这种颤动,裴昭烦的要命,长臂一捞,将人捞进怀里,另一只大掌在空中停留片刻,最后压在少祈的后背,一下一下轻拍着。
他将他搂进怀中的力道不大,少祈却挣不开,就这么像铁板上的鱼、被捏住后颈的猫一般,撞进裴昭宽厚坚硬的怀中。
火灭了,雪还在下,周遭种种声音倏然都停了,只剩水滴从焦烂屋上滴下的声音、寒风呼啸的声音。
弟子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连同去而复返的叶饮溪都顿在不远处,眉梢微微蹙起,瞳孔放大,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
——他们玉瑶峰待人接物、暴虐浮躁、木人石心的大师兄,此时耐心替人束发、擦泪,还把一个脏不拉几、灰头土脸的瘦猴子抱进怀里?!
匆匆赶来的长老们捏了一把汗,这裴昭莫非是遭到灵根反噬走火入魔、或是被谁夺舍了?
说起这裴昭,十岁便被人界九五之尊送上山,这位小殿下贤身贵体、龙血凤髓,成了玉饮仙尊第一个弟子,只是迟迟开不出灵根来,本以为是个空有虚名的废物,谁知半年前竟才开出了五行灵根,名震整个修真界。
裴昭仿佛就是为了证明世间并无什么天道酬勤而诞生。
他短短半年便从炼气一层到了筑基瓶颈,最荒诞不经的是,此人并非是那般日昃忘食、砥志研思修炼之辈,筑基后更是三竿才起,好逸恶劳。
但不少人说,裴昭这修道天赋许是用脾气心性换的。
也曾有其他门派天资卓越之人看他不服,不日他便拿一柄木剑找上门去,在别家地盘里生生将人打服,却也能安然回到玉瑶峰。
有他峰弟子传说:木剑并不锋利、做工粗糙,与其说一刀一眼,倒不如说这裴昭将木剑当成了棍子,招招凶戾,棍棍死手,将那天之骄子砸的面目溃烂、皮伤肉绽。
此后,他才真正成了玉瑶峰众弟子心服口服的大师兄。
小半是真佩服,大半是被吓的。
后来更是有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说这裴昭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长得好不瘆人、一言难尽,若真要形容,女弟子们只能用二字——啧啧。
要说裴昭对谁好,当属那位林姓小师弟,不过自林禾走丢后,他就没对谁有过好脸色,还时常拂玉饮仙尊的面子。
难不成他如今是要放下芥蒂、重做师兄?
众人表示:不确定,再看看。
于是在众人环视下,裴昭抱着少祈走到玉饮仙尊跟前,他面上表情极淡,眉头虽是皱着的,却不像生气,倒像在为什么事发愁。
罪魁祸首便是他怀中的少祈。
裴昭说:“子钦请罚。”
叶饮溪抬手要去将少祈接过,却发现裴昭并无将少祈给他的打算。
他道:“你要将少祈带去与你一同受罚?”
裴昭道:“让他看着,有何不可。”
叶饮溪将手收回,目光沉沉:“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要受什么罚。”
裴昭道:“不过烧了间屋,叫人再造便可,至于罚,不过也是抄个宗门戒规。”
叶饮溪的面色倏然冷下来:“给本尊去戒律阁跪着,何时知道自己错在哪,何时来领鞭。”
裴昭不以为意,一口拒绝:“不跪。”
气氛僵硬到顶峰,周围一位满脸褶子的长须长老听不下去了,忙开口缓和气氛:“峰主不如就直接让小殿下领鞭……”
叶饮溪面上怒气隐现:“庞老可知他一把火烧的是什么?!他烧的是我玉瑶最后一间屋子!”
庞老还想说什么,却被吼的不敢出声。
“你可知昨日少祈是睡在哪的?”叶饮溪扭头去看裴昭,一手抬起指着裴昭屋外的柴草,声音隐忍颤抖,“你看看那里。”
裴昭循着叶饮溪的指尖望去,看见柴草堆最里头有个小洞,顿时唇齿抿紧。
“本尊先前是顾虑你,怕你不愿将那间屋子让给阿祈,才将那间屋子空出来!”
叶饮溪平日很少发火,可他发起火来周遭无人再敢劝诫,“他说他有去处,本尊急着去人界,才来不及看一眼他口中的去处!”
“竟是那里……”
叶饮溪将手放下,他身长八尺,压迫感极强,连少祈抓着裴昭衣物的手都蜷了起来。
“你可知……弟子们是怎么议论他的?”
“他们说他是衣衫褴褛小乞丐、说他不知是哪家弟子藏起来的脔宠、还说他钻狗洞。”
叶饮溪的声音越来越大。
直到他看见少祈将裴昭的衣物抓的更紧,知他是害怕了,才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
他说:“子钦,你低头看看他的手。”
裴昭不动。
叶饮溪知他心中有数,却依旧说:“你烧掉的,不仅仅是微之住过的地方。”
裴昭知道。
在叶饮溪指着他屋外的洞口时他就知道了。
自己烧掉的,不仅是一个住所。
“罢了。”叶饮溪向来对裴昭不抱什么希望,“你去戒律阁领罚,将少祈给我。”
裴昭淡声问:“去哪。”
叶饮溪道:“去我房内。”
“师尊知道不妥。”裴昭抬起头来与叶饮溪对视,“不然第一日,为何不将他安置在那。”
玉饮仙尊的冰属灵根有缺陷是众所周知的,上一世他离去七年,便是为了寻求缘法修复灵根,裴昭心知叶饮溪第一日不将少祈带去凌云宫,便是因为宫内寒气比外处更重。
叶饮溪不退步:“本尊做事,何需你多言。”
裴昭道:“你那凌云宫会冻死他。”
叶饮溪挑眉:“所以呢。”
裴昭道:“弟子屋中温度正好。”
叶饮溪:“……”
裴昭又说:“弟子五行灵根,五行中有火。”
叶饮溪:“……”
裴昭再说:“人皇为弟子修的屋子,床大。”
叶饮溪额角青筋直跳:“所以呢?”
裴昭不答他的话,抬手拍拍怀中人的背,问:“不哭了?”
少祈乖顺点头。
裴昭就问:“你可愿与我同住。”
话题跳跃性极大,少祈窝在裴昭身上听了全程,自然知道师兄是要他选。
要他在师尊和师兄之间,选一个。
还未犹豫多久,他便听见师兄又问:“你想不想冻死。”
少祈赶忙摇头:“不想。”
裴昭听到答案,点了点头,将人按回怀里,再去看叶饮溪,道:“少祈说要与我同住。”
少祈:“……”我何时说了?
叶饮溪:“……”他何时说了?
诸长老弟子:“……”我们聋了?少听一段?
一阵寒风呼啸而来,刮过众人的失语,扬起裴昭的墨发,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裴昭也不等叶饮溪松口,便扭头回了屋。
丢下一句:“明日弟子去领罚。”
庞老也凌乱的很,他擦擦额间无须有的汗,去看玉饮仙尊:“峰主……这……”
“庞老,明日这狗崽子去你那领罚时,将他带来凌云宫。”叶饮溪目光阴寒,将长须长老吓得一抖。
这等逆徒,他要亲自修理。
裴昭屋子确实很大,与其他弟子不同,他的屋子是人皇差人专门打造的,屋内摆设虽没那看起来那般金碧辉煌,却也都是人界最珍贵之物。
少祈被扒光时,整个人还发懵。
屋内往里的暗室内有个浴桶,那浴桶很大,能坐下两个裴昭。
而此时裴昭全然没有心情坐进去泡个澡,他的眉头拧成绳索,他一只手捏着少祈的后颈,将人提起来,上上下下扫视。
太瘦了。
少祈全身的肉好似都堆在了脸上,衣服没脱时像个熊娃娃,直到他将少祈最外的一层衣物褪下,才发现里面塞了许多布条棉絮绒草,没了外衣的包裹,稀啦落了一地。
最后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真像妖怪一般。
这不是最糟糕的,他发现少祈的膝盖、脚腕、指头、手肘……全部爬满了可怖的疮口。
少祈有些冷,哆嗦了一下后,被裴昭丢进盛满热水的浴桶中。
裴昭的动作算不上轻柔,但自然也没他打人那般狠戾,浴桶的水溅出来几滴,少祈挣扎一番,冒着热泡泡沉入桶底,没了声响。
好在裴昭捞人的动作快,他一双大手将人的脑袋扯出水面,整个人滑稽的单膝跪趴着,胳膊抵着木桶边缘,湿了大片袖子,连冷峻的眉眼都沾上了水滴。
裴昭有些尴尬,骂了声:“操。”
少祈看着他:“操。”
裴昭将他身体扶正,靠在浴桶边缘。
“你操什么。”
少祈半张脸沉进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谨小慎微的盯着裴昭,也不敢再学了,几秒后他找到了其他好玩的东西,一双眼盯着水中的泡泡,将自己盯成了斗鸡眼。
裴昭看他,他看泡泡。
“好傻。”裴昭心想。
他等了片刻,没见少祈有任何动作,不耐烦道:“洗啊。”
少祈的视线从泡泡上挪开,清脆笑了两声。
裴昭刺了句:“你三岁么。”
少祈说:“不知道……几岁。”
裴昭没当真,问:“知道什么叫沐浴么。”
少祈如实答道:“进水里、再出来。”
他听过这个词,黑市的人嫌他臭时给他沐浴过,不过水温没这般舒服,也不是在这般大的木桶里,是在池塘,丢进去两秒,抓出来两秒。
所以他印象中,沐浴便是进水里,再出来。
裴昭无可奈何,只得亲身上阵,帮少祈擦脸、擦手、擦背,直到清澈的水渍变得脏污,还带着发红的颜色。
就如弟子们眼中那般,裴昭没给谁擦过泪,没哄过谁,更没带过哪家孩子。
所以将少祈从水中捞出来时,他才看见少祈身上数十个疮口都在冒血,在少祈葱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裴昭问:“流血了为什么不说。”
少祈反问他:“为什么要说?”
裴昭被问住:“说了,我才知道。”
少祈被洗净后肤色更白,如今脸也红了,耳根子也红了,他思索了一会,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流血要告诉别人。
“流血了,只是有些疼。”
他说:“可以擦在树皮上,太阳出来后会晒干,最后血结块,会掉下去。”
没人在乎他流不流血,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裴昭不说话了,直到帮少祈上完药,穿完衣,拿来吃食,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少祈一直有些战战兢兢的,看着桌前盛宴,还有摆在他面前的两根细棍子,他不敢动,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只能看裴昭。
裴昭无可奈何,只得拿起筷子,夹起块肉怼到少祈嘴边:“张嘴。”
少祈道:“谢谢师……”
话音未落,他就被塞了一嘴肉。
裴昭说:“食不言,寝不语。”
他此时不想再听少祈说半句话,不想再从少祈嘴里听到任何字眼,从把少祈领进来到现在不过半日,却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将少祈送出去。
是,他很后悔。
不管是凌云宫还是哪,谁要将少祈带走便带走,他断不会阻拦一分。
可窗外风雪的呼啸声在他有了这个想法后倏然震耳欲聋,像是无声的反驳。
少祈两颊微鼓,看见裴昭的表情后,突然觉得口中的吃食有些难嚼。
师兄这般安静的坐着也同他不一样,哪怕如今在屋中宽衣缓带,也矜贵如公子,暗淡昏黄的烛光照在他面上,投射下一片薄薄的阴影。
那光温和极了,将师兄照的十分好看。
但师兄的样子却一点也不温和。
少祈安静的看着,不再开口。
师兄的动作分明并不快,神情并无不耐,他没皱眉,筷子是轻轻放下的,碟子是轻轻收拾的,步履也不甚沉重。
可少祈能感觉到,师兄很烦他。
可想想又觉得在理,师兄是想烧死他的人,怎么可能不烦他。
哪怕午夜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盖着温暖厚实的被褥,少祈也是将自己缩成一团,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最后睁着眼熬到天亮,晕乎乎的看着师兄穿衣、束发,推开门,才敢睡过去。
天色已不早,暖阳高挂空中。
裴昭去戒律阁领罚,最后却被领到寒气彻骨的凌云宫中,受尽叶饮溪冷眼。
此人下手倒是同前世一般不客气,抽了根藤条便开始没轻没重的鞭打,最后将他后背抽的皮开肉绽,藤条也给抽废了。
裴昭后背血渍横流,硬是没吭气儿。
谁知这人得天独厚,被抽了几下,直接被抽的破了筑基瓶颈,丹田翻涌,化了丹。
叶饮溪是越抽越气,最后干脆将那藤条啪的丢在裴昭跟前,又丢个药罐子,大手一挥让他带上东西滚出去。
这逼玩意谁爱抽谁抽去,他是不乐意抽了。
“弟子告退。”
叶饮溪闭了眼,眉皱得很紧,太阳穴一阵阵发疼:“青**纹袍放你纳物佩中了,滚吧。”
“谢了,弟子滚了。”裴昭吊儿郎当的道谢,脸皮堪比人皇造的城外墙,抓起药瓶走时,偶然瞥到叶饮溪案桌上放着的玉盒。
记忆交叠,他想起这个巴掌大的玉盒前世在少祈来玉瑶峰的第一年生辰时出现过。
里头是少祈今后一直戴着在手上的五指铃。
他知道叶饮溪为何急着下山了。
原来是因为少祈生辰要到了。
这一世的少祈,也会说出当年那番话的吧。
——我许愿,师兄的小师弟,永无归日。
这番话在裴昭脑海回荡,他眉头狠狠一拧。
可又倏然记起少祈将他赠予的发带紧紧攥在手心的场景,背部的伤口开始发烫。
凌云宫之外有一座桥,裴昭停在桥中央,看结了冰的湖面。
想起先前浮现在眼前那些血红的字幕,又想起少祁头顶上的【总好感度 13】,这种东西他先前从未见过。
莫非是类似于读心术一类的术法?
不知站了多久,直至夕阳斜沉,一轮清月渐升,明月如钩。
裴昭的视线突然飘到云桥边的八角凉亭上,那凉亭上落了一只云鹤,正高扬起脑袋望着月光,亭柱上爬满了婷婷袅袅的古草。
他想起自己前世时总喜欢站在那处教训不识好歹之人,所以柱上枯黄的古草总带了血渍。
而总有一个滚烫的视线让人浑身发躁,叫他不爽,下手也愈发卖力,比起教训,更像发泄。
他循着叮叮作响的铃声,一扭头便能与那人的视线对上,那人身着云纹锦袍,头戴青金玉冠,面上总带着不可一世的着笑。
视线撞上后,那人眼中笑意更甚。
就站在他此时站的位置。
说着千篇一律的台词。
那人眼下的两颗细小泪痣在月光下泠泠生辉,最后摇摇头,嘴唇微张:“师兄好生凶悍。”
他知道少祈喜欢站在这个位置看他,可比起他浑身浴血、暴虐无情的模样,女弟子们显然更爱少祈的白衣胜雪、如沐春风,周遭除了风声、脚下之人的讨饶声,还有众女弟子们的欢呼声。
“小师弟!!!”
“少祈师弟啊啊啊!!!”
很烦、很吵,裴昭眼一横,往脚下之人脑袋上头狠狠砸去,面色冷然,心中却思索:
——要不要将他的脸撕碎。
脚下之人彻底没了声响,裴昭心中火气却未消,而他将木剑一扔,再抬起头来时,只看见少祈的后脑勺和在月下飘扬的银发。
他的视线不再落在他的身上。
正对着那群女弟子们摇铃铛。
“嘘,别瞎喊。”彼时那浑身华丽装饰的花孔雀又回过头来,语调拉长:“你们师兄醋劲大——”
“小师弟我啊,熬不住。”
话语之中,尽是旖旎之意。
裴昭即便是想想也觉得浑身不适,完全无法将现在言行举止都极其寒碜的十岁少祈将那只花孔雀连在一起,诡异、实在诡异。
叶饮溪这厮怎么养孩子的,养成这样。
他实在不喜那烦躁的铃音、不喜少祈身上那件进牢狱前还死死扒着的白袍,更不喜那顶玉冠。
裴昭站不下去了,大跨步子离开,路过膳食房时,顿了顿,从一众吃食中扫了一眼,捏了两个窝头就走。
而推开屋门时,一片清冷。
裴昭脸一寒,上前两步掀开铺的平整的床铺,又走进暗房中扫视两眼。
没有找到少祈。
手中窝头瞬间凉了下来,裴昭冷笑了一声,大步一跨,推开房门,将两个窝头扔了出去。
滚吧。
这小乞丐谁爱养谁养。
最后那窝头落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沾上泥灰,停在一双紫红的小脚前。
小脚的主人弯腰,伸手拾起两个窝头:“师兄是给我带的吗?”
裴昭站在原地俯视他,像是不屑答话,幽光闪闪的目光却证明了一切。
“……谢谢师兄。”少祈刚将满是尘土的窝头塞进嘴里咬一口,便被一只大掌打飞。
裴昭不知哪来的火气:“做什么。”
少祈吓得一缩,却又要去捡。
下一瞬他身体一轻,整个人被包进滚烫坚实的怀里,随后两颊被狠狠捏住,那人强迫他张开嘴,目光仿佛寒夜的一星冷芒。
“你他娘是乞丐么,吃地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