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胡斌到达粤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前一天中午他从河西火车站上车,在路途中耗费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终于赶到了粤湾。
但此刻的胡斌,距离胡建荣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还有两千公里远。
手机响了起来,胡斌正抬手从行李架上取行李,闻声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啧了一声,取了行李后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接通电话。
“胡先生是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听着应该上了些年纪,“您到站了吗?”
“到了,我刚下车。”胡斌抬眼看着指示牌,左拐上了电动扶梯。
“好的,我们在三号出口等您。”
三号出口。
胡斌将手机放回口袋里。
他从河西出发的时候正是四月初,西北的天仍未转暖,他穿了两件内搭还披了皮衣。
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匆忙又烦闷,以至于他忘记自己的目的地是粤湾,那个几乎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的地方。
火车站里人头攒动,使得原本就不低的温度更加高,胡斌有些烦躁地解开衬衣纽扣,抬头看着悬挂而下的巨大指示牌。
人流拥挤,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一股脑蜂拥向五号出口的人群,独自拖着行李箱朝左边走去。
站外停着一辆黑色红旗牌汽车,车边站着一位穿着军装的中年人,年纪看上去和他父亲一般大小。
“是胡斌先生吗?”那中年人看着他走近了,出声询问。
胡斌点头,从包里翻出身份证来递给他。
对方工作严谨,之前通知家里胡建荣的死讯的时候就留下了通讯方式,并标注一定要随身携带身份证便以确认身份。
对方拿着身份证看了片刻,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示意胡斌将行李箱放进去,又拉开副驾驶座车门示意胡斌上车:“我们走吧。”
直到坐上车的那一刻,胡斌都还是恍惚的。
他千里迢迢从河西赶到粤湾,跟着这样一个陌生人上了车,即将要见到的,是他从小到大素未谋面的大伯。
荒谬,他这样觉得。
殡仪馆里安静极了。
胡斌跟着那中年男人一道走了进去。
停尸房里,工作人员拉开了裹尸袋,露出了里面逝者的那张脸。
胡斌探头看去。
那是一个苍老极了的男人,海风将太阳的颜色永久地篆刻在了他的皮肤深处。
“去岛上送物资的同志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气息了。”中年男人从另一位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一只军绿色的背包递给胡斌,“这是胡建荣同志所有的遗物,现在归还给您。火化需要家属签字,您签个字,再等一会儿就能走了。”
等候火化的时候,胡斌坐在那里,拉开了那只背包。
包的重量轻的不像话,里面果然也没有什么东西。
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两件褪色的打了补丁的短袖衬衫,两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裤子。除此之外只剩下一只老式搪瓷杯和一只牛皮纸袋。
胡斌翻了翻包,最后还是拿出了那只牛皮纸袋。
袋子里装着一本几乎要掉了封皮的硬壳笔记本,一支钢笔头磨得开花的英雄牌钢笔,还有一张有着深深折痕的老照片。
胡斌抚平那张照片,将照片凑到眼前,在人群中努力寻找着他那个穿深色中山装戴浅色帽子的大伯。
“这里。”那个穿军装的中年人没有走,他伸出手点了点站在第二排左数第四个的那个男生,“老胡在这里。”
照片模糊不清,早已看不出上面人的样子来,但他居然能如此准确无误地指出胡建荣在哪里。
胡斌转头,看着那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将手指往旁边移了一点:“这个是我。”
日记本里的每一页纸都带着些上了年岁的淡黄色。
或许是在小岛上一道经受了风吹日晒,纸张显得有些薄脆,翻起来哗啦哗啦响。
胡斌低头读了起来:
1980年2月17日,晴。
原来南洲群岛是这样的热。过去二月的时候,河西冷得要命,过冬的时候蜷在屋子里不愿意动。而在这里,居然如此温暖如春!
我第一次坐船出海。南洲群岛距离粤湾好远好远,我不记得自己到底在海上漂了多久。只记得自己睡了两三觉才终于到了这里。这座岛小极了,绕着岛走一圈只要十多分钟。
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一定要看好我的家,保护好我的家。
胡斌一连翻了好几页,上面所记录的大多都是千篇一律的对海岛情况的描写。
胡建荣每天的任务就是站在小岛的最高处,拿着望远镜四处巡视周围的海面,在小岛上巡逻警戒,一旦发现问题立即上报。
这样的生活该有多无聊?胡斌不知道,他也根本无法想象。
这本日记或许就是胡建荣在这三十年生活中唯一的精神慰藉了吧。他这样想着,合上了那本他以为只保留着每天“流水账”记载的日记本。
等候室里陷入寂静,连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半晌后,工作人员抱着一只小小的瓷罐走了出来:“胡建荣家属?”
胡斌下意识连忙站了起来。
工作人员将瓷罐交给他,转身离去。
“带老胡回家吧。”那中年人站在胡斌身边,深深地看着那只瓷罐,“他想家想了一辈子,却在临近退休的时候撒手走了。”
胡斌眨了眨眼,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没由来的难过。
面前那人抬手看了看腕表:“给你买了明天早上六点的火车票,有卧铺,我先带你去招待所,明天早上五点半,我送你上车。”
胡斌有些恍惚。
招待所门口,他依旧紧紧抱着那只瓷罐,工作人员帮忙提着行李箱,一直将他和胡建荣的老战友带到房间门口。
房门是刷卡打开的,那人替他刷了卡,按下了门把手。
临到离别的时候,胡斌眨了眨眼:“他……我大伯,还有别的照片吗?”
那人愣了愣,摇了摇头:“老胡生前不喜欢拍照,也没人给他拍照。岛上海风大,他吹了三十年,人都老了十多岁,想着他自己或许也都快认不出自己来了吧。”
胡斌认床,即使舟车劳顿,他也依旧睡不着。
半夜十一点半,他从床上翻身坐起,看着沙发上那只军绿色背包,缓缓起身,从里面翻出了那本日记本,拉开椅子拧亮了台灯。
灯光照在微微泛黄的纸页上,显出些温暖来。
胡建荣的字迹并不像胡斌想象的那样歪七扭八,相反,日记本上的字迹清晰好看,一笔一划,甚至还带着些许清秀。
1990年4月1日,晴。
一晃眼我居然已经在这座小岛上住了十年有余。
每天去除小岛上的杂草,打扫卫生,拿着望远镜观察四周海面上的情况……
每周都有固定人员撑船送来物资,我不止一次想要麻烦他们帮我带一封信回家,但总是怕海浪太大,又怕路途太远。每次怕这怕那的,从来都没送出去过哪怕一封信。
物资里没有纸,我只有这一本破旧的日记本。每次下定决心想要写一封信回家,却又每次都在提笔之后无端哽住,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算了,再等二十年,我要亲自回家将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告诉家里人。
弟弟应该已经结婚生子,爸妈也有了盼头,到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应该热闹极了吧。
我坐在小岛唯一的高坡上,那里竖着望远镜,国旗飘扬。
我揉了揉腿,随意地看着远方。
但今天似乎注定是个并不寻常的日子,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从下午坐到傍晚。
因为我发现,小岛的一端,有一个人!
是的,一个除了我以外的人!他凭空出现在了这座小岛上,这座距离大陆两千多公里的小岛上!周围没有船只,只有海浪拍打沙滩和礁石的声音。
我连忙站起身抄起手边的长杆朝着他走去:“喂!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下了高坡,这才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的脸,他很年轻,皮肤不黑不白,两颊上带着些红,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朝他大喊,但他不回答,于是我对着他扬了扬手中的长杆。
他愣了几秒,就当我以为他要转身一头扎进大海里逃跑的时候,他居然对着我抬起双手,摆动着手臂和我打招呼。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聋子,后来我以为他是个傻子。
所以我没有再试图和他对话,只是拿着长杆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他穿着干净的衬衣和深蓝色的工裤,站在沙滩边的岩石旁静静地看着我。
衣服虽然显得有些褪色,但掩盖不住他身上扑面而来的少年气息。
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在看什么?”他问我。
我吓了一跳。
聋子应该是不会说话的。傻子说话应该是不会那么清晰的。
“你在看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我握紧了长杆,挺直了身板,反问道:“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歪了歪脑袋,似乎在认真思考。
海风的声音在小岛上显得格外的大,海浪依旧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沙滩,潮汐慢慢向上涌来,渐渐到达我的脚边。
涨潮了。
我默不作声地往岸上走了走,他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只知道我现在应该到这里来。”他抬头看我,潮汐没过他的脚背,我看不下去,伸手拽了他一把。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看了看他的鞋子,示意他跟我来。
我带着他踩着岩石爬上小岛最高点。
他仰头看着旗杆上飘扬的国旗,又转头看看旁边架着的望远镜,一副好奇的样子摆在明面上。
“你怎么来的这里?”我没有管他,只是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一边看着四周的海面,一边斜眼看他。
他随意地将脚上的那双黑色的布鞋踢了,光着脚丫让海风吹过每一个脚趾缝:“我也不知道,我睁眼就在这里,然后就看到了你。”
“那在这之前呢,你住在哪里?”我觉得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被人遗弃的傻子,毕竟附近荒无人烟,他出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根本不像经历过遗弃的样子。
他扭头看了看海面,拉长了音调嗯了一声:“我去过很多地方。”
我坐直了身子,转过头去正眼看他。
“我去过蜀中,去过淮海,去过鲁东……”他笑了起来,“我去过好多好多地方!”
胡斌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路灯昏黄的灯关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房间。
小岛上还有另一个人吗?
他有些想不明白,但困倦在那一刹那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混混沌沌地倒在椅背里睡着了。
胡斌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他慌忙从日记本上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已经五点十五分了。
“胡先生,您醒了没有?”门外传来服务生的声音。
胡斌有些艰难地撑着桌面站起身来,忍受着手脚的酸麻回应:“对不起,起晚了!”
“哦,没事,您稍微快点儿,我们要出发去火车站了!”
胡斌连连应下,拖着发麻的双腿冲进卫生间飞快地洗漱完毕,看着换下来还未来得及清洗的旧衣服叹了口气,随意团了一团塞进塑料袋里,压在背包的最底下。
他抱了那只装着胡建荣骨灰的瓷罐子,将那本破旧的笔记本塞进那只绿色的背包。
五分钟后,房间门打开,胡斌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和眼底的黑眼圈站在门口,身上的衣服有些皱:“走吧。”
清晨的火车站里人并不多,胡斌一直被送到站台。
火车停靠在站台边,清晨的雾刚刚散去,他抱着瓷罐,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没由来的迷茫。
“回家给你大伯好好办一场葬礼。”那穿着军装的中年人拍了拍他的肩,胡斌这才意识到他今天换了一身老式军装,草绿色的衣服洗得褪了色,胡斌眯起眼看他胸前封着的那块白色布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马伯军。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昨天在胡建荣日记本上看到的那个神秘的“他”,但犹豫之间还是没有选择问出口,只是草草点了点头,转身上了火车。
瓷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只军绿色的背包中。
胡斌从背包里摸出那本笔记本摊在面前,忍不住再一次翻开了它。
1991年5月20日,多云。
他已经在这座岛上住了一年。
很奇怪,我没有想要赶走他的意思,他也没有拘谨的样子。
好像我们两个生来就应该呆在一起一样,我们吃饭、聊天、睡觉。
他陪我巡视小岛,在岛上除草,把长长的狗尾巴草摘下来编成桂冠,笑着戴在自己的头上扮演丛林之王。
我喜欢看他这样开心的样子。他年轻、活泼、爱笑爱动,似乎除了睡觉根本闲不下来。
他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感觉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我总是会在无聊的时候忍不住看他。
哦,不,是无时无刻都忍不住想要看着他。
他身上有我所有没有的东西。我羡慕他,也希望他能永远这样走下去。
今天是同志往小岛上输送物资的一天。
他们每周来一次,基本都是在下午三点到。
每次他们送东西来,我都要叫他躲起来。少年人好奇心重,表现欲强,没办法接受躲躲藏藏的生活。
我记得半年前他曾经跑出来过,幸好送物资的同志没有发现他。那之后我拿着长杆威胁了他,他垂着眸子委屈极了,但还是乖乖听了我的话,从此不再乱跑。
我和同志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我把上周的物资箱递给他,他把物资从穿上搬出来递给我。
满满一大箱子,那是我这周的口粮。我透过缝隙看到里面的绿叶菜,目送着同事离开,回头一眼就看到他躲在大树后面探头探脑的样子。
“这周有青菜吃。”我抱着箱子,他也来帮忙提。
“太好了。”他点头。
但其实他每次吃的都很少,每样东西都只吃一两口足矣,不然这些物资根本无法支持我们两个成年人过完一周。
我和他一起提着箱子旁的两只“耳朵”慢慢走向靠近“山顶”的屋子。
屋子很小,用石头堆砌而成,方方正正。
“好了,我来搬进去,你去一边歇着吧。”我朝他转身,伸手去够他那边的提手。
但他没有退,反而还向我凑近几分,柔软的唇擦过我的脸侧,在我的唇上轻轻印了印。
我愣住了。
我不知道这个行为到底代表着什么。
我把箱子搬进去之后一个人想了很久。
此后足足有三四天的时间,我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第五天的时候将我拦下。
年轻人看着我,那双眼睛犹如小鹿一般清澈干净。
“你还没想好吗?”他问我。
我皱了皱眉,一时间竟然没听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他不肯放过我,反而更往前进了一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诚恳坚定地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
我不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只知道胸口胀鼓鼓的,但也有一股乌云将我笼罩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对我的这份感情,只好继续沉默不语。
“先生,您要点什么吗?”
乘务员推着装着盒饭的小推车站在胡斌身边,将他从十九年前的那座小岛上拉了回来。
“哦,”胡斌看了看她小推车上的东西,转身摸出钱包,“一份红烧牛肉面,谢谢。”
“好的。”乘务员小姐收了纸币,将一桶贵的离谱的红烧牛肉面递给他。
站在饮水机前泡面的胡斌看着逐渐没过面饼的热水,感觉这一切都虚幻极了。
从一周前接到胡建荣的死讯开始,他从北到南跨过祖国的山川,去从未去过的粤湾接回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大伯。又在收到大伯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样一本日记本,在日记本里看到了出现在小岛上的那一个“他”,还见证了大伯和那个神秘的“他”之间的禁忌。
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关掉热水,端着泡面回到座位。对面的乘客早就在卧铺上躺下进入了睡眠。
这一切会不会也只是一场梦?
胡斌看着那只背包的瓷罐。
会不会胡建荣根本没有死,他也根本没有留下这样的一本日记本,更不会让他千里迢迢跑到粤湾去带回这样一只瓷罐?
又或者,他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大伯?
他掀开泡面盖子,用叉子搅动面饼将它晃开。
醒来啊!
他想。
醒来啊!
他吃了一口泡面。
真真切切的味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醒来啊!
胡斌放下叉子,蜷缩在床铺上抱住了头。
他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