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被李默杀了。
他把我埋在了海边。
那天大雨倾盆,我从峭壁上往岛上爬的时候,手指被尖锐的石头割成了烂肉。
掌心的白肉触目惊心地朝外翻着,被雨水浇湿、泡发,有点软绵绵的,跟棉花一样。
涨潮了。
大浪汹涌而来,一波接一波地朝我逼近。白浪卷着飓风,像无垠的海底中向我伸出索命的巨手,要将我拉到我该去的地方。
我不能死。
我只是这样想着。
黑暗像是巨兽无处不在的眼睛,在森林中的每个角落寻求猎物,稍不留神,便会被吞噬。
今夜没有月亮,眼前一片漆黑。泛灰的调子中隐隐可见滔天的巨浪滚滚而来,伴随着巨兽般的低吼,我身上已经没了直觉。
记忆一片泛白,脑子十分混沌。
我该向哪去?
恍惚间我分不清方向,雨水很重地在鞭笞着我的身体,我一个趔趄,整个人行不稳,轰然跌倒在石壁上。
淡淡的微光恍然如点点萤火,如千层涟漪般蔓延进了我的眼底——
半边天空被照亮了。
我抬起头,浓郁的雾气中,我看到那座高昂耸立的灯塔。
塔顶的灯被点燃了。
浓雾犹散不尽,从直至天际线的蓝色大海上,忽然传来一阵闷沉却刺耳的鸣笛声。
我想起来了。
李默,他还在灯塔里。
是了,我和他曾经一起被关在废弃灯塔的最高层,耳边犹回荡着沉重脚镣拖沓的动静。
曾经脚踝发炎带来的高烧使我多夜神志不清地倚靠在落灰的角落。是李默帮我擦去脸上的灰烬,用嘴反复为我渡来清澈的淡水,使我能咽下去。
它们尽数都顺着嘴角流进口中,恍惚间,耳边只能模糊听到李默脚镣在地上拖延的声音。
他在过滤淡水,在发送信号,在清洗手帕,在低声呜咽。
一下,又一下。
“伊桑。”他搂住了我的身体,我听到李默哑着嗓子叫我,“别死。”
是了。
高烧之后,我没死。
可是现在,我想,我应当是死了。
李默,你怎么会让我去死?
李默他一定还在灯塔上,塔顶突然亮起的煤油灯就是证据。
追随着塔顶的光,脚底没有知觉,杳远地像是走了几万里的路。
灯塔的顶楼是那群人为我和李默量身打造的监牢。
我们是这座岛上被判处终身监禁的囚徒。
漏光与晕眩、桎梏与糜烂、荒淫与死亡。
黯淡的视线里,骤然闪烁交替遍地滚落的氯丙嗪药片,像是残败废墟上绽开的白色花朵。
黑白交替的阴影里,诡谲的气氛中,埋藏着我和李默的一切。
那时候的灯塔是从来没有亮过光的。
使劲打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四散奔逃的灰尘飘出黑暗,在雨水中尽数湮灭。
灯塔的铁锁不见了,摇摇欲坠的木梯昭示着这座灯塔久远的命运,沉重的脚步声反复回旋在这座圆柱形建筑里。
一圈又一圈地螺旋上升,眼前终于出现了熟悉的铁门。
我开始变得紧张,出声喊了他的名字。
我说:“李默。”
可回应我的只有我渺远的回音。
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他没听见。
还在塔顶的时候,我叫他名字的时候,他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事,欣喜若狂地奔来回应我。
生锈的钥匙就挂在那扇厚重的铁门前。
李默。
你在想什么?
如果再次见面,你又以什么表情来面对我呢?
断断续续的记忆吞噬了我对未知情况的心绪。
我极力抑制住颤抖的手,将钥匙插进沉重的门锁中。
吱呀——
铁门开了。
飞扬而起的尘埃蒙住了我眼前的场景。
重重咳嗽了几声,拼命挥去灰尘之后,眼前的一切让我忽然有些无措——
斑驳的墙上触目惊心的器械闪着凌冽的寒光。
昏暗潮湿的监牢在一夕之间,竟变成了简陋的手术间。
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跌了几步。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而难闻的气味。
手术间。
电锯。
血迹。
木板。
还有圣洁的白色隔帘。
踟蹰着前进了几步,我好像迷茫了起来。
头阵阵跳着发痛,我捂着脑袋,捞起了帘子。
三层的铁架上面层层叠叠,井然有序地放置着用手稿纸裹着的玻璃罐。
像是被磁铁吸引着,我移不开目光。
是李默做的吗?
这样想着,我紧紧攥住了罐子,像剥开山核桃的外皮一样,小心翼翼地为它褪去外衣。
无色的液体在昏暗的环境里曳曳发光,映亮了我的眼睛。
……是大脑切片。
好脆弱、又绮丽的一颗山核桃。
这不是李默。
我想。
慌乱间,玻璃罐被我失手摔碎了。后知后觉地品味起那清脆的响声时,我的目光放在了外衣上。
字迹凌乱的手稿表面,被用炭笔大大地描摹出了“ayn”三个字母。
“ayn”艾恩。
——这是谁的名字?
看着泛黄的手稿上熟悉的笔迹,像被雷击中般,回忆涌进了脑海。
沉睡的记忆土壤中似乎要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这是李默的手稿。
我想起来了。
第一次见到李默的手稿,也是在这个地方。
那时候的李默浑身伤痕地被押了进来。等警卫的脚步逐渐隐去后,他才默然不语,在那张灰尘遍布的矮脚桌上,摊开了他的手记。
“你也是被抓进来的吗?”
我小心翼翼地凑近问他。
我隐隐记得,那时候的李默,并没有搭我的话。
恍然间一瞥,我看到了手记上的内容。
……异常生物,尸块,崇拜,还有精神病院。
依稀可辨的只有几个单词。
好奇怪,像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语言。唯一能辨认出一些希伯来单词,但除了精神病院,我无法理解其他的含义。
这座岛上是有座精神病院。
也是上面唯一的巨型建筑。
可惜,我一直被关在灯塔内部,对精神病院内的一切事物都并不知悉。
李默对我示以冷漠的态度让我并不沮丧,反而有些欢喜——至少迄今为止,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李默视若珍宝的手稿,竟然被用来包裹那些诡异的玻璃罐。
我惊诧地翻动着铁架上的每一个罐子,动作越来越快。
最后颓然地跌坐在地。
……是没有他的名字的。
李默,你又在哪里呢?
简陋的手术台上洁白的床单血迹斑斑,可能因为时日已久,变成了暗红色。
视线低低地略过地面,很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来。
但一扫而过的时候,手术台的床脚下,明明还有我和李默姓名的刻痕。
这是我和李默决定共生的证据。
“1、2、3、5、7、11……”
“……还有呢?”
我吞了一下口水:“17、19、23、29……”
李默大汗淋漓地伏在我身上,似乎很高兴,轻轻在我唇角上吻了一下。
“乖孩子。”他喘息说,“就这样数到1000以内吧。”
那场高烧过后,我的病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我们头顶。
他总是喜欢我们在做的时候让我数质数。
李默说的很多事,我自然是言听计从的。
“伊桑,集中注意力。”他搂我搂得极紧,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里,“一定……不要漏掉。”
我紧咬着牙关,断断续续地呜咽着蹦出句子:“我会死掉的。”
李默说:“你不会死。”
我抬头看他:“如果我撑不住了呢?”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显得异常幽暗。
沉默了很久,他开了口。
“……我不会让你死的。”
“如果……”
“没有如果。”他粗暴地打断我,“就算你死了,我也会从地狱里把你拽出来。”
他动作变得粗鲁,我痛的失声叫了起来。
忙揽住他的脖颈,去他亲额角的汗水:“别说了……我不会的。”
他仰起面,和我接吻。
“……我们会永远共生的。”
我刻下自己和李默的名字,这意味着如若要永远共生,我们的命运就会永远地与这座灯塔相羁绊。
可是我没有因病去世。
李默后来用一把磨尖的勺子结束了我的生命,我死了,李默却不知所踪。
虽然记忆模糊,我想他一定还是爱着我的。
毕竟在这座遗世独立的灯塔,能够真实拥有的,就只有我们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