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走?”
江阔捋了一把湿哒哒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挑了挑眉:
“聊聊天呗,这山上连个手机信号都没有,特无聊,你们都去哪里玩啊?”
喻澄却不理他,偏过头笑笑,领着陆宇宁沿河岸上被踩出的小路,缓缓离去。
“喂!明天我还来,你们也记得来!”
被捋到后脑勺的湿发滴落水珠,划过脖颈,顺着少年背脊凹陷的轮廓深入骨髓,留下难以察觉的痕迹。
珍珠滩叮咚的水声渐不可闻,陆宇宁提着那桶颜料,低头跟在喻澄的身后。
路边茂密的林木沙沙作响,蝉音更显得群山寂静。
“我们明天会去见他吗?”
蜿蜒的石板路只容一人通过,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陆宇宁看不见身前喻澄的表情。他隐隐有些忧虑。
如果喻澄不如自己这样讨厌江阔,那依照他的好性子,肯定会接受江阔不讲道理的打扰,三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他喜欢的舒适氛围了。
喻澄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委屈地撅着嘴,等待安抚的“小狗狗”,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
“他是个纸老虎而已,你不用怕他。”
“我不怕他!”
陆宇宁倔强地梗着脖子。他没打过架,但要是江阔真的敢欺负自己和喻澄,那自己也绝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大不了,用头撞他,用牙咬他,还可以趁他不注意,踩他的脚趾头。
心里暗暗比划了一下江阔和自己的身高体型差距,陆宇宁无奈地接受了不那么男子汉的作战计划。
喻澄乐了,
“哈!咱们小宇还是勇敢的小老虎呢,要不,你帮我抓只竹节虫回来,正好上次我画的那副昆虫素描被你打断了,还要接着画。”
陆宇宁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假装打望。一想到竹节虫那长长的细腿,青绿柔软的腹部,交叉镰刀一样的口器,一股酥麻的恐怖感就击溃了他的信心。
“我答应了给我奶奶穿线,那个……我先走一步,颜料给你放小白楼门口!”
说完,便挤开喻澄,小跑着钻进了疗养院的侧门。
喻澄独自站在原地,夏风吹起他过长而开始遮挡视线的头发,令他忍不住回头朝珍珠滩的方向看去。
公路与滩涂荒凉无物,视线穿过它们,又是生机勃勃的山林与湖水,那个充满侵略性的男孩此时应该在二者之间的大石头上,裸露着生命力奔流的身体,对整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
“真好啊……”
无人听见喻澄的叹息,这天地间,喧嚣太多,容不下他一缕哀愁。
是夜,陆宇宁翻出那片夹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银杏叶。
叶子的水分彻底被挥发掉,只留下脉络清晰的叶片,捏在手里轻轻的,一揉就会破碎。
借助窗台明亮的夏夜月光,趴在床头的陆宇宁小心地抚过干燥的叶面。
明天把它送给喻澄吧。
他这段时间教了自己那么多,画画、英语、植物学,自己总该回报一点什么。
幸亏认识了这个朋友,那些焦躁的、叫嚣着要冲破他胸腔的情绪被清理到了不那么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空出来的地方,又填进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软乎乎的东西。
蹭了蹭今天拿到太阳底下翻晒过的被絮与蓝布枕头,陆宇宁深深呼出一口气。睡前最后冒出来一个念头。
要是讨厌的江阔没有出现就好了。
怀着期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陆宇宁从早饭匆匆咽下奶奶煮的玫瑰芝麻馅汤圆,就开始期待起午饭后的自由时间。
那汤圆不好消化,迟迟不肯掉进胃里,闷在胸口搅得人心烦意乱。陆宇宁第七次从小窗台转身问几点钟,姑妈终于忍不住呵斥起来:
“一天到晚闲着玩,你还闲得不耐烦了。”
陆宇宁顿时沉下了脸。
奶奶在一旁剥玉米粒,听见姑妈火气冲天的话语,叹了口气:
“你就让他放松下吧,过了这个夏天,小宇也要读高中了,累得很呢~”
姑妈斜瞥了一眼杵在窗台边上生闷气的陆宇宁,哪里听得进去奶奶的话,索性把手里纳鞋底的篮子狠狠砸到茶几上,高声反驳道:
“他累?谁过着不累?我们随心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会帮着洗衣服打扫卫生了,妈!你就是溺爱他!把一个大男孩养得娇里娇气的,动不动就和大人闹脾气,甩脸子给谁看呢?”
陆宇宁心口像被人紧紧攥了一把,一下子逼着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冲。
他豁然转身,扒着窗框,纵身一跃。
“小宇!”
“呀!”
这窗台不高,但也是二层的楼房,陆宇宁蹭着一楼的屋檐顿了一下,落到地面的时候,还是崴了脚。
奶奶和姑妈慌张地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却只看见陆宇宁奔跑在柏油路上的背影。
八月的太阳,晒得地面烫脚,连空气都仿佛扭曲一般,走出好一段路也没见着人。
路过疗养院的时候,陆宇宁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选择进去。
奶奶和姑妈都知道最近自己喜欢粘着喻澄玩,这找不到人,定然是会去小白楼搜查的。
经不住阳光暴晒,脸上挂着泪珠的男孩沿着河边的蔓草,滑到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小心地蜷缩到不容易被人察觉的树荫下。
他小声呜咽着,抱着膝盖止不住的伤心。
从前听见爸爸这样训斥自己,陆宇宁会慌张、会愧疚、会自省,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但如今听见姑妈脱口而出那一套指责话术,他却只觉得悲哀。
大人们不过是嫌弃自己拖累了他们,不管怎么做、做得好还是坏,总是要挨这些骂,他从前被骂,还会急着在父亲面前献殷勤,换来的不过是另一种责骂。
有什么用呢?爸爸还是抛下了自己,姑妈也恨不得他消失在面前。
自己不过是撒气的沙袋,任他们不高兴的时候随意教训。
“喂,小孩儿,谁欺负你了?”
头顶的树冠被两条结实的胳膊分开,江阔那张不怀好意的脸探了出来。
“你!你怎么在这?”
陆宇宁吓了一大跳,勒在膝盖上的手松开,歪着背跌坐到沙地上。
江阔索性攀着树枝降落到他身边,拍了拍沾上断枝汁液的手掌,大咧咧地坐到矮了两个头的“小狗狗”身边。
“我还想问你呢,你阔哥好好地在树上睡懒觉,跑来一个小哭包,呼啦呼啦地抽气,害我以为是野猪在拱树呢!”
毫无自觉的“讨厌鬼”笑得满脸开花,双手还学着陆宇宁的姿势,捂着脸抽搐。
委屈和怒气彻底激发了陆宇宁隐藏的暴力因子,他恶狠狠地扑向江阔,张牙舞爪地厮打起来。
可江阔作为六岁开始就称霸幼儿园的打架大王,兼之体育特长生三年的不懈锻炼,只用一只手就制服了咬人的“小狗狗”。
他捏着陆宇宁的手腕一转,顺势压到少年后背上,从后方把陆宇宁制住。
“哈哈哈,你还真咬人啊?这么凶,被别人欺负了却在这里偷偷哭,我看你还不如打回去呢,泄了气就不会掉金豆豆了。”
陆宇宁整个人被江阔禁锢在怀里,挤得肺里的气都没了,赤红着脸咬着牙,也顾不上哭了,嘴里连珠炮地发射着他贫瘠的骂人词汇:
“臭竹竿!讨厌鬼!暴力狂!坏家伙!我打死你,我一定要打死你!”
江阔笑眯眯地全盘接受,还添柴扇火地刺激暴怒中的“小狗狗”:
“我最喜欢听别人骂我了,骂我,就说明他拿我没办法,只能过过嘴瘾。小孩儿,你不如叫你那个小画家哥哥来帮你,没准他比你有用点呢?”
陆宇宁本就极度的伤心,此时江阔又压着他没法动弹,还在耳边说他没用,心中酸楚彻底炸开,浸得整颗心都凉飕飕的,那压抑已久的悲哀流过四肢百骸,令他没了力气挣扎,又汇聚到鼻腔与眼眶里,把拉闸的洪水释放,任由它们漫过稚嫩的脸颊。最后直接冲开了他哽得喘不上气的喉咙,哇一声大哭起来。
“呜呜,嗬,呜呜呜……”
“喂,那个,那啥,你真的生气啦?”
江阔放开怀里软趴趴变成死鱼,任君宰杀的“小狗狗”,脸上闪过片刻的迟疑。
“呜呜呜呜……”
陆宇宁得了自由身,哭得更加大声了,眼泪汪汪地流,双手撑地,滴下的泪珠把沙子都打湿了一片。
他觉得自己真没用,爸爸妈妈都不要他,姑妈奶奶也受不了他,甚至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都说他是废物。
这些人只会欺负他,拿他当玩笑、当泄气的沙包,当没有心肝不会疼痛的木头人。
“唉~你别哭了,我认错行不行,你打我两拳吧。”
江阔挺喜欢这小子别别扭扭又虚张声势的样子的,所以一见面就拿话逗他,哪晓得这不是个愈挫愈勇的“小狗狗”,反而是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黛玉妹妹”。
看陆宇宁哭得伤心欲绝,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江阔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终于挤出点粗糙的温柔。
“别哭了好不好,我教你抓仰泳蝽?”
“哇!!”
陆宇宁的哭声提高了八个度,还带了几分尖利。
“那丁丁猫?”
“八角叮?”
“星天牛?”
平时哄小孩儿的方法全部失效,江阔急得抓耳挠腮,没法子,捏着嗓子装怪,握住陆宇宁的手腕往自个儿胸膛上揍:
“打死你~打死你这个讨厌鬼~”
陆宇宁哭得直抽抽,连抹脸的力气都没有了,两只手更是软绵绵的,任由江阔戏玩。
所以喻澄急匆匆往河边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道滑稽风景。
破洞牛仔裤、骷髅背心的大个子抓着乱成一团的鸡窝头,满脸无奈地蹲在哭得直抽抽的初中生面前,嘴里念念叨叨过时的老旧笑话,而被他欺负哭的陆宇宁仰着脸,耸着肩,哭得见牙不见眼,完全屏蔽了身边的噪音。
“可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