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雪落的很轻很轻,受不住暖,落在掌心一瞬就化了。
你问这宫里哪里最冷,辞阳殿啊。
辞阳辞阳,听着就冷。
冬日里的辞阳殿,大雪下了几日,积了白茫茫的厚厚一层,院子里的那片小池塘里的莲叶枯黄破碎的伫立在一片泥泞里中,交相应杂。
风呼呼的刮着,雪沫子吹进衣服里,不仅觉得身上冷,心里也冷。
宋晚辞就形单影只站在廊下,只穿着单衣,过腰的长发未挽,仰面眯着眼睛看着灰蒙蒙的天,面色白的如正簌簌往下落的鹅毛大雪,身形消瘦如薄纸,看着是久病郁结之相。
身躯冷得麻木了,掌心的雪落了不少,明明掌心那么冰,却依然化了一手的水。
宋晚辞收回手,他太渴了。
盯着手中的雪水片刻,扬起手全数喂进了嘴里。
真冰啊……冰得他好疼啊……
褚凛为什么要关呢?
他做错什么了?
他们……他们不过是拌了句嘴嘛……
大不了,他以后再也不和他拌嘴了就是……
仰着脖子,唇齿拼命的吮吸啃咬着掌心,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滑,进了发间不见归处。
“咳…咳咳。”
冰凉刺骨的雪水刺激得胸口一阵疼痛,声音格外嘶哑的咳了出来。
连日的咳嗽咳破了嗓子,这一手的血啊……掌纹被浸透了纹路,白茫茫的一片里格外的刺眼。
外头响起礼乐的声音,那是封后大典的礼乐声。
但是,宋晚辞听不见……
宋晚辞其实是个聋子,是辞阳宫里关着的那个竟帝废后。
关于这废后是个聋子,这是皇宫内外谁都知道的事。
宫里一片的红,衬着一片的白,一片的热闹,衬着角落里一片的死寂。
这是景仲五年,竟帝褚凛登基的第五个年头。
这一年秋,跟了他十年的宋皇后宋晚辞被废,幽禁在辞阳殿中,一个宫人都不曾留给他。
众人不知为何,一些老人也不知,只知道年轻的帝王给宋晚辞的余生只留了五个字:
无召不得出。
还是这一年冬,距离废后被打入冷宫不足两月,他们的陛下便又要立新后。
惊得一群老臣在想,从前的伉俪情深原来都是假的吗?
朝堂众人不敢妄自左右圣意,毕竟是从宫闱外头杀进来登上了皇位的主儿,除了一些老臣,他们很多都是之后才选拔上来的官员。
下面的人都清楚,从前那套庙堂死谏的戏码左右不了陛下的圣意,只敢背地里暗暗揣测这块肉到底花落谁家。
皇后之位历朝历代都是百家相争的位子,纵然如今的皇帝手段凌厉,不是曾经的昏聩君王,但是帝王身边的这个位子所带来的荣耀和荫庇几代的利处却仍然让众家心驰神往。
从前满朝皆知,竟帝不扩后宫是因为答应了宋皇后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如今山盟犹在,人却成了旧人,故而胆大的已经在筹谋如何将自己家的女儿或者哥儿送到皇帝枕边,好分一杯羹。
两月前,在大家对于后位最后花落谁家莫衷一是的时候,立后的圣旨降到了右相家,立右相嫡次子段景荣为后,择日完婚。
朝堂上下暗自惊讶,原先以为皇帝废了宋皇后是因为不喜哥儿,如今看来到不是这么一回事。
只可惜那废后跟着皇帝的时候才十五,如今也不过二十又五。打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着,十年无所出,还搭上了一家子为了皇帝战死。
先前坊间莫名流传出恩国公府宋家父子生前和敌国耶鲁有过来往,虽说朝堂上下不曾在明面上说些什么,但是皇上不经查明就将宋家唯一剩下的宋晚辞废去后位幽禁起来,说起来倒是飞鸟尽良弓藏。
欢情冢,薄情郎,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今日就是帝后大婚的日子,恰逢冬至。
清晨天降大雪,大雪簌簌飘下来积了厚厚一层,银装素裹。
众人道瑞雪兆丰年,此乃祥瑞之兆。
褚凛赏了说这话的大臣,新后连带着右相纷纷满面红光,风头无两。
宋晚辞对这一切都不知,这将四五个月里他没有见过任何人。连每日的饭食都是宫人按时辰从宫门掏出的小洞送进来的。
可宫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听闻陛下要重新立后的消息后,便也明白里头这位怕是没机会翻身了,送来的饭菜渐渐从冷冰冰的变成了残羹冷炙。如今冬天饭菜虽说动不动就是结着冰碴子的,但是不容易馊坏,日子倒是好过了点。
天气初初转凉的时候他想着宫人会来裁衣,再不济也能送床棉被过来。
可他等了一个月没来,两个月还是没来,那时快深冬了,宋晚辞冷得受不了了才在一日抓住了递饭食进来的小太监的手,把身上唯一剩下的一只金簪递了出去,央求他帮自己送点御寒的衣物和生火的碳。
钱财是个好东西,出宫采买的太监宫女其实经常会私底下做这种买卖,给宫里的宫人或者打入冷宫的妃嫔买东西。
从前父兄总说他傻了吧唧的,总把人想得太好了,只要对他好在他看来就都是好人,也不管真情还是假意。
所以父兄战死前最怕他嫁入皇家后左右也逃不过薄情郎负心汉的结局,总让他留个心眼。
但是褚凛登基五年后宫只有宋晚辞一人,当初他还慰藉过,偷偷的对着父兄的灵位说让他们放心。
现如今倒是一语成谶,当初偷偷乐着的宋晚辞成了这深宫里的旧人,无人问津。
宫里人都明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
宋晚辞哪怕是废后,身上的值钱玩意肯定也不少,就这样,宋晚辞把宫里能换成银子的东西都给了出去,才断断续续换得了一些对于这个寒冬而言杯水车薪的粗糙的厚衣物和棉被炭火。
这日夜幕时,宋晚辞裹着被子缩在床上压抑着喉间的阵阵痒意,胸腔已经咳得生疼,呼吸都疼,不能再咳了。
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蜡烛的屋子里很黑很黑,他的耳朵很安静很安静。
透过窗户纸看见外头天上一闪一闪的光亮。
宋晚辞睁大眼睛拥着陈旧的被子坐起身,盯了许久才确定没有看错。
哆嗦着下床支起窗子,抬头看天,咧开干裂的唇笑了起来,眼里都忽然有了光。
原来是在放烟花啊,只是往年的冬至也如此热闹吗?
他为何不记得了。
宋晚辞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却可以看懂旁人的口型,倒也不妨碍和别人说话。
以前仗着后宫就他一个人,整日在宫里横冲直撞不停,虽然褚凛忙个不停,总是不能来看他,但是他身边围着很多人,所以那时候的宋晚辞心是热闹的。
但是这几个月一直在辞阳殿,见不到人,能看见的便是这一方肉眼可见的败落,所以不仅耳朵是死寂的,心也觉得荒凉的可怕。
他觉得他就像御花园的那片鱼塘,先前有鱼儿游来游去晃出来许多涟漪,水面上开了花缀了别的颜色,看着就有生机,如今塘里的鱼儿都被捞走了,花儿也谢了,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风在上头呼哧呼哧的刮,他喊着好冷啊,但是没人理他。
但是,他一直在等着寒风散去冰雪消融的那一天,他想着褚凛总是要来接他的。
宋晚辞忍着寒意,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温热已经散了个干净。
站在窗口冻僵了身子,又扯着嗓子咳嗽了一阵子,但是还是贪恋的看着那些不断冲上夜幕的烟花。
真好看啊……
这么好看的烟花,褚凛今天应该很开心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放他出去呢。
新后的封后大典办的极其隆重,宫人都道新后虽然看着性子安静,可是却最爱热闹,所以陛下才特意准许这热闹过了子时才停歇。
对比着宋晚辞的辞阳殿,椒凤殿里此时春意融融,地龙把殿内烧的火热,龙凤红烛照的一片暖亮。
褚凛进来的时候段景荣已经沐浴过后换好了寝衣,听见门口的通传连忙起身恭迎圣驾。
“臣恭迎皇上。”
“皇后不必多礼。”
褚凛把人扶起来,挥手让屋里的人都出去,段景荣屋子里就剩二人。
心悦多年的人就在眼前,温热的掌心还贴在自己的胳膊上,段景荣羞涩的低下头,脖颈从红色的寝衣领口露出来,上面的那颗红痣愈发魅人。
段景荣今年十八岁,他知道在自己前头还有个皇后,出门前父亲还要他小心提防,但是那又怎样,他是京城第一哥儿,打小样样拔尖儿,到京城后更是小心谨慎的营造了自己的名声,一个连自己丈夫的心都抓不住,母家败落的废人凭什么跟他争。
褚凛盯着段景荣脖子上的红痣,眼神幽深。
他恍然间想起了宋晚辞也有这样一颗红痣,但宋晚辞的颜色很浅。
身为哥儿,体力没法与男子相比,孕育子嗣没法和女子相比,本来就是很难生存的一个人群。而且宋晚辞那么弱,象征着哥儿孕育子嗣能力的红痣又那么淡,十年了未能诞下子嗣,本来就不堪为后。
而且如今他的父兄牵扯到了他的忌讳,通敌啊,多么大的罪,要不是看在他父兄都已经死了而他又跟了自己十年的份上,他宋晚辞哪里还能活?
留他一命已然是顾念旧情!
恍恍惚惚的,褚凛像是说服了自己,收回思绪,牵着段景荣坐在床边,细细打量。
他和世间的所有男人一样,爱江山也爱美人,如果说当年的宋晚辞是春日的嫩芽,看上去生机勃勃,那么段景荣就是山顶的皑皑白雪,清冷孤高,却让人忍不住想采一捧来尝。
还记得去年的宫宴,右相携家眷入宫,于大殿上对皑如山上雪的段景荣惊鸿一瞥,一直记到了现在。
烛光摇曳间,褚凛想,看了宋晚辞的脸十年,如今换了口味倒是确实不错。
这厢龙凤呈祥红被翻浪,那边的宋晚辞在烟花停歇之后缩在又变得冰冷的床上也嗑着牙颤抖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