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裴熙第二次去吧台很有眼色地点了炸串小食,配啤酒正好,陈宇专心填饱了肚子,楼下舞台中央上了一支民谣乐队,接受点歌,一首《一江水》被吉他手沙哑地哼唱着,从麦克风向四处扩散开去。
林逸轩在社交上还是有一套,这么会儿功夫就和那几个实习医生打得火热,而且竟然还找到了一个自己的粉丝。
长夜漫漫,他提议道:“打不打游戏?”
来来来,刚跟他激情相认的杜医生摩拳擦掌,“我可以跟你一队吗轩神?”
他们搞电竞的,一聊到游戏就困意全无,而且有时候就是这种鱼塘局才有乐趣,顿时一呼百应。
蔡丁跃跃欲试,临头又犹豫起来:“你们不会嫌我菜吧?”
季向空手从背后圈在他的腰上,把蔡丁往自己的方向带,“没事,你跟我一队。”
好哇,蔡丁欢呼,“那我要玩鱼!”
你呢,季向空一边解锁手机——陈宇看到他的锁屏照片是今年拿到春季冠军时捧着奖杯跟蔡丁的合影,两人被笼罩在洋洋洒洒的金雨下,“还是拿野位?”
陈宇一个个看过去,“我就不跟你们一队了。”
和我们一起啊,林逸轩手舞足蹈地解释说:“空哥爱搞战术,陈队直来直往的,两个人风格总不对付。”
打个游戏那么累干什么,陈宇懒洋洋地划了下屏幕:“开一把?”
顾魏见他是在招呼自己,笑着摇了摇头:“这是王者荣耀吗,我就不了,手机没有下载。”
“那哥你跟我换个位置呗!”杜医生两眼放光,兴奋得不行,“我到轩神旁边,交流起来更方便。”
于是顾魏起身坐过来,杜医生对能够跟自己喜欢的选手同台竞技显然期待值拉满,艰难地绕过端了一托盘饮料的服务生,差点把桌上一个装饰用的东西撞飞,幸而陈宇眼疾手快地接住。
“这么激情啊?”顾魏笑眯眯的。
“全是感情,毫无技巧。”陈宇点进选英雄的界面,煞有介事地冲季向空吹了下口哨,挑眉道,“拿个这么脆的?小心被我打个负战绩。”
切,季向空信心十足:“待会满地找牙的时候别找我求饶。”
大家骑驴看唱本吧——陈宇狠话都放出来了,少不得认真一些,他平常没那么多精力用在虚拟娱乐上,虽然上学那会也进过几周青训营(后来被他妈拎着耳朵一路揪回家,季向空也是因此才彼此结识的),但和这种职业选手的差距绝对是有的。
身侧缥缈着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陈宇横拿着手机,顾魏几分好奇地探过来看,距离进一步拉近,他甚至能够听到对方一尾接一尾的浅浅的呼吸。
这日的天气不太好,可以说是寒冷,陈宇每天运动量大,以前封闭式训练时用冷水洗澡都不在话下。他手肘往外拐了一下,因而蹭到顾魏手背的皮肤,却是透凉地沁进来一层。
“怎么这么凉。”
啊,顾魏不明所以地愣了愣。那双眼睑狭长的眸子睁得圆圆的,添了些柔和。
陈宇推开他面前装红茶的杯子,“怕冷就别喝冰的了。”
顾魏笑了,点点头:“好。”
后来他果然没再去碰过。
稀里糊涂地玩了几盘,倒也没让蔡丁输得多惨,当然季向空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两边都有普通玩家,只图一乐而已;但确实十分激情,声音大到楼下都有人抬头向这边看,相当鸡飞狗跳。
“还打吗?”季向空给所有人点完赞表示友好,慢悠悠地问。
再来再来,小杜医生已经上头了。
不了吧,陈宇撂下手机,双手相叠朝外推,放松着手指,“要倒数了。”
赢了就跑,季向空调侃他道:“宝刀未老啊宇哥,又是全场最佳。”
“别捧杀我了。”陈宇说。
“难道不厉害吗?”顾魏撑着脸,“虽然我不太懂电子游戏,但能够跟职业选手旗鼓相当,一般人也做不到吧。”
陈宇转了下身体,学顾魏那样偏了偏脑袋,“夸得这么让人舒服,我也只能说谢谢了。”
实话实说啊,顾魏又笑。
他是真的很爱笑,那种满满当当得快溢出来的笑容,周围的色彩都好像亮起来了一块,非常具有迷惑性,要陈宇说他太适合去儿科上班了,哄小孩绝对有一套。
五、四、三、二、一——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倒计时的喊叫像潮水一般涌入零点的钟声。这里确实是个观赏烟花的绝佳地点,陈宇想;他扬着下巴,视线默默随着烟火升起至陨落的轨道,画出一道璀璨的痕迹。因为注意力一直放在外头,他的手撞到顾魏的,贴上了一片温热。
绚烂的花朵一个接一个在淡紫色的天幕上炸开,震耳欲聋,绽放出一种无比热闹而撼人的美。所有的花火都是骤然开放,又徐徐降落,深深浅浅地在顾魏的眼瞳中汇成流动的溪河。
最后一簇火花熄灭,顾魏的眼中却仍然是一片晶莹的光亮:“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陈宇笑道,将手机翻到二维码的页面,滴的一声,通过了顾魏的好友申请。他顺势翻了翻对方的朋友圈,大都是一些医学公众号的文章转载,此外就是没有配任何文字的随手拍,翻着肚皮的流浪猫狗,黑暗中的紧急通道,黄昏时盛着赤色流云的天台,虽然没有说明,看久了却像形成一个漩涡将人一点一点拉进去。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这之后两人也没多聊,躺在彼此的好友列表里相安无事,直到一个下着雨的傍晚,陈宇结束日常的巡查任务,在十字路口遇到对方。
顾魏正倚在一盏闪着微光的路灯旁打电话,表情凝重语速又很快,倾斜的雨丝扑簌簌地密密织下,在积起水滩的地面映出广告牌冷艳而迷幻的色彩。
一定是有事发生,陈宇摇下车窗,顾魏裹了裹风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时才看见他,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好巧。”
“怎么回事?”门锁咔嗒一声,顾魏有些踟蹰,直到陈宇不禁皱起眉头,才招呼身后那个年轻女孩,拉开车门坐进来,“有我能帮忙的直说就行。”
顾魏说:“有个患者自己办了出院,家里人来送餐的时候才发现人不见了,也没跟任何人提前说过。”
是这样,警察同志,女孩一看到陈宇身上的制服,立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
陈宇大概了解了,女孩姓林,爸爸因为胃溃疡来院就医,本来也不是顾魏的病人,只是阴差阳错让顾魏看到了他的片子,要求做进一步复查,后确诊为癌症。这家母女经商量后决定瞒着病人,只说是小手术,现在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肯定是走漏了风声。
她抱着件外套,说完扁了扁嘴又想哭,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扭头望向窗外。
顾魏叹了口气,少有地呈现出一副不太符合他平日里性情的、脆弱而无措的姿态。
“监控查了吗?”作为局外人的陈宇思维不会那么容易受到干扰,当务之急是找到人,他手按在方向盘上,准备重新发动车子。
查了,顾魏摘下眼镜,疲惫地向椅背靠了靠,“医院里的翻了个遍,林老师挺聪明,还知道躲摄像头。”
“安全带。”
什么,顾魏没懂。他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眼角红红的,盖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整个人像拢起翅膀、脑袋埋进胸脯上的绒毛里的倦鸟。他可能是一天没睡,也可能是更久,陈宇太懂那种昼夜颠倒时身上的力气都在一点点抽干、只余下一根弦吊着神经的感觉。
没什么,陈宇柔声说。他倾身过来,帮顾魏系好安全带,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包住了他的鼻尖。即使隔着布料,他也能感知到顾魏身上没什么多余的温度,于是将暖气按钮又往上扭了扭。
“我就职的单位就在这附近,”陈宇说,“去调一下马路的监控吧。凡是人行走过的地方,就必定留下痕迹,你们放心。”
在摇碎了满街灯光的雨幕中,车辆骤然发动。
“陈队?”坐在电子大屏幕前的警员看到陈宇,语气中充满了钦佩,“你又回来加班?这两天有什么重要案件吗?”
加班的话翻卷宗都来不及,我还会出现在这吗,陈宇说完和警员耳语了几句,对方点点头,两手在键盘上飞快游走着,调出了几个页面。
“什么时间段?”
啊,女孩还在犹豫,顾魏已经道:“下午三点之后五点以前。”
知道了,陈宇说:“把这个拷给我,我们去办公室看。”
“没问题。”等加载完毕之后,对方拔出移动硬盘递给陈宇。
走吧,陈宇示意两人跟着自己,“有点乱,别介意。”走到尽头的拐角处,他用钥匙打开门,向里面让了让。
顾魏看到室内的陈设,比想象的确实要乱,但也更有生活气息,几张桌子上垒着厚厚一沓又一沓的文件,但丝毫没见到未经清理的外卖袋或便当盒,档案柜旁边竟然还立着一个亚克力的透明展示柜,放着精心拼好的乐高模型。
陈宇打开电脑,拉来两把椅子,“坐。你父亲的相貌?”
我有照片,女孩打开手机相册的时候手还在抖。
陈宇扫了一眼,将同一地点调出各个角度,拉倍速播放。
“还是你坐吧——”顾魏正想起身,陈宇按着他的肩膀,不容推却地摇了摇头。
视频虽然已经加快了速度在放,但由于路口人流量巨大,加上天气影响,想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目标,仍然需要付出十倍不止的耐心。画面中车水马龙,攒动的人头和一张张模糊的脸拥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
顾魏捻了捻眉心,朝双掌呵了一口气,一边搓着手指,一边仍将视线死死扒在面前的屏幕上。
陈宇不动声色地摁了下空调遥控器,放回原来位置,端起水喝了一口,吩咐女孩说:
“你继续给你爸打电话,但凡他开了机,我们就能通过定位知道他在哪儿。和你妈妈分头行动,由她再去和你爸好友同事联系,到他平日经常去的地方找找。信息时代,一个成年男人没那么容易走丢。”
好好,那麻烦你了警察同志。女孩拿起挎包,拨了串号码,耳朵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忙音,就走出门去,在走廊上忙去了。
除非是一心寻死,否则无论目的地是何处,乘坐任何交通工具,都要使用电子设备。而那张照片上的男人戴着古板的黑框眼镜,身体展得笔直,不苟言笑却又在画面定格的刹那不由自主地偏头看着笑容灿烂的女儿,怎样都不像草率就结束自己生命的人。
陈宇不是没和医生打过交道,发生这种事,保持距离、及时抽身才是明智之举。但顾魏作为医生,却能和热锅蚂蚁般的病患家属站在一起,这让陈宇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就像那天接触到的只是水面以上的冰山一角,而实际上,潜藏在冰蓝海水下的锋棱却还蕴含无限的热量,足以在寒武来临之际兀自燃烧。
“不会有事的。”陈宇说。
顾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嗯,谢谢你,我——”
“顾医生,警察同志!”女孩撞门而入,欣喜若狂地说,“找到了!我爸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他银行卡绑的是我妈的号码,购票信息发过来了!”
太好了,顾魏这才将脊背靠上椅子,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下来。他的眼睛像瞬间被点亮,晶莹地,让陈宇想到池塘里皎白的月光。
送佛送到西,陈宇晃了下车钥匙,语调跟着轻快起来,“走吧,去火车站。”
进候车大厅的时候,那个病人正和旁边一位中年男子相谈甚欢;或者说,是他单方面就“女儿有多好”这一话题侃侃而谈。姓林的姑娘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疾步冲过去就想把人拽起身,生生截住林父的话头,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几秒,又败下阵来,硬着语气凶道:
“回家!”
——自然也没有回成;这位林老师就像个没有吃到糖而无理取闹的孩子,赖在原地不肯走,非说自己饿了,要吃肯德基。女孩只得带他过去,点了份套餐才作罢。
陈宇后来陆续和顾魏吃过很多顿饭,但他们第一次拥有单独坐下来闲谈的机会,却是在已至深夜的西式快餐店,透明的玻璃窗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新品广告。从窗户未经遮挡的部分望去,离巢或返港的旅人穿梭来往,神色倦怠却又步履匆匆,每个人都像披着一副沉重但坚固的铠甲。
然而当他们相对坐立,陈宇能感觉到顾魏身上那种若即若离的疏远感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尤其是看着三桌之隔的林家父女俩,女孩因为父亲讨好地笑着,一边说“你上学那会不是最爱吃汉堡了嘛”一边把自己一口未动的食物喂到女儿嘴边,而嚎啕大哭的时候,那种动容让他整个人都更加生动。
能哭就说明没什么大事,陈宇说着也把一盒鸡翅递到对方手旁,“吃吧,我猜你下班到现在应该也没来得及吃东西。”
我吃不太下,顾魏摇了摇头。
陈宇也晓得没日没夜工作后累到好像丧失感知的那种体验,但如果无法调整好自己的节奏,随之而来的就是病如山倒,说:“好赖勉强吃一点,如果你还想给这位林老师做手术的话。”
油腻腻的。顾魏抗拒地说,皱起鼻尖的模样让陈宇想起一种猫科动物。但他还是打开了餐盒,轻轻咬了一口酥脆的鸡皮。
我觉得挺好吃啊,陈宇“身先士卒”地向汉堡发起攻击,大口吞咽,吃得呼哧呼哧的,还感慨说:“等你到我们队去连续吃半个月泡面,你就知道这简直是山珍海味了。”
“我定岗之前也一样,”顾魏道,“只不过是吨吨吨地灌葡萄糖。”
啊,陈宇咀嚼的动作定格住,想象了下这个极具画面感的一幕,看着他的样子顾魏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跨越了二十几年漫漫光阴终究与彼此和解的父女俩依偎在了一起,无声分享着这难能可贵的温情。将他们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的陈顾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扬起嘴角。
其实我并不觉得他的病稀奇,顾魏把还没动过的鸡米花推到陈宇面前,打了个手势,淡淡地说,“看到他的片子,也只是从病人长久安全的角度顺带提了一嘴而已。医院里反正每天都是这些,但我以前的老师总会设身处地地去为别人考虑,对我来说,他是榜样。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读书那会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一身坚硬的例子,原先带我在脑外实习的主刀就是,简直像一台可以二十四小时运转的机器人,无情无欲到了极致。顾魏说着用手揉了揉脸,闭了几秒眼睛,索性整个歪了歪头,挨靠在墙上,“但是我觉得我就是做不到。手术刀那么冷,如果我的心也不再发热,可能就会彻底失去拿刀的勇气吧……”
“你已经很棒了。”陈宇斩钉截铁地说道。
陈宇始终十分专注地听他讲话,顾魏很欣赏他这种品质,尤其认真盯着自己的时候,那双平静中波澜微漾的棕黑眼睛似乎能让自己产生无比强烈的倾诉的冲动。连他的情绪都很能感染别人,包括吃饭时香甜的样子,让对“垃圾食品”从不感冒的顾魏都感到了饥肠辘辘。
他舔了舔嘴唇,喉咙有些后知后觉地干,咬着吸管喝了口可乐,带着点惊奇的口吻冲陈宇笑道:
“嗯,喝点甜的确实能让人心情变好啊。”
而陈宇大概也忘不掉他今晚站在纷纷扬扬的雨丝中,脸庞被虹灯云霓般绚璨而纤薄的光彩浸泡,冲他挥手说再见时的样子了。
接下来两人几次见面都是约饭;一开始是顾魏为了表达答谢之情,回头陈宇又找到了不错的苍蝇馆子,一来二去简直快成了饭搭子。他们局跟医院只有不到十分钟车程,陈宇还去过顾魏的家,他的公寓跟顾魏的气质相似,就跟停机坪一样,天高地阔,风平浪静,像能够包容世间一切的事物,这一点就和陈宇的尖锐不同。
那天是一起吃完夜宵回去,路灯上一颗颗光点凝聚,柏油路面像刷上了层蜂蜜,颤动的星芒在水上漂浮,听得到河流与小镇告别的笑声。春天的气息一波接一波,在微微酝酿着醇厚甜香的风的浪潮中泛开。
“你明天是什么班?”顾魏问。
陈宇悄悄向斜前方挪,两条影子紧密地挨在一起,“正点上下班,最近在整理资料,没什么事。”
“我要去外地培训,大概十天。”
陈宇说,“是上次讲的那个课题的研讨会?”
“对,要去北京,”顾魏说,“等回来差不多休五一了,请你去我家——唔!”
顾魏的手温暖,干燥,骨节分明,本也是男性特征十分显著的器官,只是比陈宇的小上许多,让陈宇想到“漂亮”这种形容词的模样。顾魏条件反射地挣了一下,没挣脱。
顺从地,柔软地,在陈宇粗砺热切的包裹中碾出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一辆大卡扯长了喇叭,笨拙地从路边切过去。
“小心。”他放开手,头扭到一边。
顾魏展颜,“谢谢。来,我们往里面走一点。”
说着他主动重新拉住了陈宇的手。陈宇浑身僵硬地被带到绿化带边的小路上,对方搭在他手指上的力道刚要松,他却立马抬眼,直勾勾地盯进顾魏的笑眸中。
那一刻像一只心甘情愿撞入玻璃瓶的萤火虫,奋力地发出哪怕微不足道的光,以照出前方一寸明亮。
他们之间的交集,蔡丁在了解后差点嗐掉下巴,季向空反倒没那么一惊一乍,从电竞椅上站起来,说:“你俩还吃着饭呐?”
何止,陈宇大喇喇地摊着手臂,坐在凤凰俱乐部的吧台前,“他还请我去他家,四菜一汤的规格呢。”
这语气听起来就很欠扁,蔡丁捧着脸,喜滋滋地说:“所以我们陈队终于沦陷啦!”
“少看电视多读书。”陈宇被肉麻到缩了下脖子,伸手揉着后颈上的鸡皮疙瘩。
季向空犀利地剜他一眼,报复一般把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苏打水扔过去,说:“不过你要搞清楚,你是真的有感觉,还是只是单纯认可这个人而已?”
陈宇一手接住,拧开瓶口,看到季向空认真而探究的目光甚至笑得呛了一下,“什么鬼,所以你是觉得我很蠢喽?”
“这个问题还是要慎重吧!”蔡丁至今仍然有点掉链子,反身坐着趴在凳子上,说。
陈宇把水放稳,说:“你讲的这些其实我压根就没想过。”
是货真价实的来电,或者仅仅因为享受和对方相处的过程?陈宇的生活原则说来简单,自然而然便好,但俗话又有“大道至简”这个理,他遇到的人已经不少了,无非是他看不惯对方,或者别人睬不上他。所以人和人的交际真的是一门玄学。
“我相信我的直觉。”陈宇说。
季向空嗯了一声,又提醒他:“但是你还不确定顾魏能不能接受,对吧?”
蔡丁说要给陈宇助一把攻,冥思苦想半日的成效就是去联系了顾魏手底下那个姓杜的实习医,打算这周末组个局,如果能看出他俩都“心怀鬼胎”的话就索性捅破这层窗户纸。
“那万一人家不来呢?”
一直在边上隔岸观火的裴熙适时提出疑问。
啊,蔡丁傻眼:“不会……吧?”
“就说有朋友想介绍给他认识。”季向空天马行空地说。
“真的带几个朋友来让他认识。”裴熙看热闹不嫌事大,“这种人类高质量男性,搁哪儿都是烫手山芋好嘛。”
陈宇嘲道:“做得不错,明天就去婚介所上班。”
“不然怎么办呢?”
你们还不就是想再见见“庐山真面目”,陈宇对这几个狐朋狗友打的什么算盘再清楚不过,他拿出手机,边大口大口喝水,边单手打字说:
“我自己约他,到时候你们见招拆招。”
好咧陈队,三人兴致勃勃。
可以啊,顾魏应得相当爽快,说不如周六下班后去山上露营,运气好的话还能观测到近期预告过的某星座流星雨,顺便试试他闲置已久的帐篷。
就是上次在你家看到的那个?陈宇不大理解:“怎么想起来买的,你平常还有户外爱好?”
顾魏发语音说:“之前有段时间喜欢看地理杂志,就想着买一个出门用,结果不是抽不出空,就是找不到合适结伴的人。”
那星期六我来接你,陈宇发了个狗狗吐舌的表情包。
顾魏在那头笑了一下:“好啊。”
蔡丁看着嘴角翘得像泡在蜜罐里的陈宇,一脸活见鬼的表情,说:“宇哥你完蛋啦!”
现在知道我被你们秀的时候有多痛苦了吧,裴熙幸灾乐祸地说。
嗯哼,陈宇窝在电竞椅上,笑着转了圈手机。
然而终归人算不如天算,因为临时增加的一台手术,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精彩计划只能暂且搁置。陈宇发了条信息让季向空直接带其他人走,于是活动索性变成了凤凰的战队团建。
他不得不感叹警医这类职业确实是有些“不忙”诅咒在身上。
陈宇在停车场泊好车后,本来顾魏已经快交班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进楼去接对方。
他顺着指示牌去找消化内科所在的位置,其实这所口碑不错且和局里相隔甚近的三甲综合型医院,陈宇来的次数并不算少,但一般去的都是急诊要么外科这些。
上一次来还是追击一名外省逃逸至此的毒贩,那人到了末路穷途,开车的手法可谓丧心病狂,最后因连环车祸导致重伤。陈宇一面回想一面走,抬起头发现已经到了,当时心里不知怎么就好似有预感般地砰了一下。
顾魏正好从其中的一间病房中走出来,他穿着白大褂,两只手轻轻摘下口罩,抬腕按压着后颈酸痛的部位。那真是这些年里最巧合的瞬间了;当他一眼望见陈宇,疲态一扫而光露出和煦的笑容时,那一刻仿佛凌晨三点海棠尽数开放。
“顾医生——”陈宇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小护士从走廊的另一头跌跌撞撞地闯过来,“三号床情况不稳定,麻烦您过来看看!”
顾魏旋即看向陈宇,在对上他眼神的那刻什么都明白了地点点头。陈宇无所谓地笑了笑,用口型对他说:去吧。
他敛容整装,对小护士道:“先别急。”接过对方手中的病历一目十行地浏览。
走廊上有些吵闹,顾魏与陈宇擦肩而过,白大褂的衣摆在风中微微扬起,带着无尽温和的曙光,迈入没有硝烟的战场。
按理陈宇可以回去了,但他总觉得放不下心来。先是在消化科门诊的取号台旁坐了会儿,直到几个窃窃私语的护士撺掇其中一位,赤着脸上前询问他的联系方式,陈宇才在婉拒后想着四处走一走。
然则医院实在不是个适合乱晃的地方,特有的驱散不开的刺鼻消毒水味,愁云惨淡的氛围,还有那种病榻上生命一点点枯朽的迹象,都令人压力倍增。
陈宇拿出手机看到一刻钟前接收的消息,顾魏发的,“七楼,长廊尽头拐角处的办公间。”
总感觉后面还有几句,要么就是他进手术室前没来得及敲过来,不过陈宇也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是想给自己一个去处。但他怎么知道自己不会离开?抱着臂坐下来的那一霎便有一股雀跃的暖流涌入心窝。
顾魏办公室和他的家装一样有着严谨而协调的风格,水杯、日历和便签盒都摆在一条直线上,无火香薰已经被用掉了一半,幽悠然地扩开檀木的香气。
陈宇蹙了蹙鼻子,给顾魏发了条消息问这个香薰在哪儿买的,这么好闻,看见视线正前方放着他们一起去吃火锅时陈宇随手买来送给他的、一块印着只柴犬的杯垫,心情跟着愉悦起来。
此时正值暮色时分,陈宇透过窗台,向医院正中央的花园望去。
这里长了一棵有些年头的榕树,攀得很高,现在已经是晚春了,夕晖不再虚情假意,暖洋洋地被树木的枝条泼洒下去。云岚呈现出烤地瓜般的紫红色,一絮叠着一絮,把园子的平地烘得如同波光粼粼的湖水。
陈宇看到一位脚下蹒跚的老人被子女从轮椅上扶起,几步之遥的地方,一对夫妇正推着婴儿车在散步。见到彼此都停下来说说笑笑着,也许是夸赞孩子已然显露的蕙质兰心,抑或在惊叹老人气色今天显得格外地好。
在这一刻,个体的溪流汇成无止境奔腾的长河,裹挟着泥沙也托举起花瓣,向着未来的明日浩浩荡荡地前行。生死的疑惑也好,疾病的痛楚也罢,此时已经被驱散,已经不再重要,这是一种绝望与希望交织结网的、莫大的幸福。
如果要问医院为什么存在,那此刻发生的一切就是最好的注脚。
顾魏在办公室搭了张简易行军床,上面放一些杂物,下边则用以值班时片刻小憩。陈宇晒着夕阳,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化得绵酥酥的,倚着床梯,睡意渐渐浓了起来。
他再醒来的时候人竟然是仰着面躺在床上,甚至连被角都掖得规整严实,顾魏摘了眼镜,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专注地望着他。
见陈宇睁眼,顾魏将转椅向后退了半步,腾出空间让陈宇穿鞋。
陈宇系好军靴的绑带,正想直起腰头顶就传来顾魏清了清嗓子的笑声,结果紧张起来,僵着背掸了半天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
怎么又笑了,陈宇赶忙摸了摸脸:“有什么脏东西吗?”
顾魏勾着嘴角摇头。
陈宇唯恐自己在对方面前不自知地露出什么有碍观瞻的一面;虽然糙惯了的他也判断不出来——几分忐忑地问道:“我刚没流口水吧?”
顾魏并不正面回答,笑眯眯地,“反正睡得可香了。”
靠,太狡猾了,陈宇说着指了指被褥:“把你床弄乱了,其实我眯一下就行,以前大冬天在山里拉练,站到树边都能睡着。”
那怎么行,说到这个顾魏却格外认真:“现在虽然热一些,但毕竟暑气还没上来,凉了胃好玩?”
再则我也没有洁癖到吹毛求疵的程度,他显然还在为原先陈宇的调侃耿耿于怀,顾魏做出这样生动的表情时,一张本就好看的脸就更加鲜活了,“放边上就行。”
说着他朝陈宇的方向凑上来些,一只手捏着被子往墙边推,膝盖擦过陈宇的腿侧。
陈宇觉得顾魏霎地僵住了须臾,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肌肉绷直,心跳甚至漏了个节拍,但接着顾魏很自然地又坐回了他的对面,两人都默契地没说什么。
“你们医院的小姐姐都太热情了,”陈宇扭过头,那扇窗户仍然半开着,清风拂过窗棂,带来微醺的凉意,心里鼓噪着,“我坐了几分钟就来找我要号码。”
警医不分家嘛,顾魏说:“你要是去我管的那几张床位附近溜一圈,排队想认识你的女孩子估计能坐满一个回转寿司店。”
你还笑话我!陈宇自暴自弃地呲了呲牙,“我就不信逃得掉你!”
确实是,顾魏说,“总是陆陆续续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想给我介绍。”
“你喜欢什么样的?”陈宇看着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放低了声音问。
顾魏的裤脚似有似无地擦过陈宇小腿,他身上有一种柠檬味沐浴乳酸甜的香气,大概出手术室后洗过了澡,头发都显得蓬松,整个人都发着柔软的光芒。
顾魏的话音清晰地传进陈宇耳中:“我喜欢我认定了的。”
陈宇揪起的心原以为能够落下,谁知这下更悬在嗓子眼儿了,顾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居高临下地摸了摸陈宇的头,四两拨千斤地说:
“走,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参观。”
后来陈宇问顾魏你是不是故意吊着我呢,顾魏说那倒不是,虽说逗逗你确实挺让人高兴的。当然归根究底是因为如果要聊这种话题,办公室太不合适了;行吧陈宇说,该死的仪式感。
已经晚上八点了,天色近乎暗蓝,这里是一个将近五十平的平台,虚掩的门透出些光亮,走出来才发现别有洞天。顾魏淌过颓园般的色调,扭开一盏橘黄的小灯,背靠栏杆侧着头看陈宇,额畔将将洗过的头发上泛着缎面的光泽。
我喜欢这个地方,陈宇说。
“是吧,”顾魏眼中的光跳动着,“我每次一个人想事情时就会到这里来。”
确实清净,陈宇顺着对话往前走了几步,尽量自然地站在离顾魏咫尺的近旁,反方向地趴在栏杆上说:“手术算成功吗?”
已经是能想到的最顺利的了,顾魏说,“我挺开心。”
陈宇笑起来,看着他说:“你辛苦了。”
顾魏摇了摇头,半晌没怎么讲话。陈宇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知道顾魏一定有话要说。
倘如下午四点见面,三点钟开始陈宇就会幸福地紧张起来,但见到对方之后,他的情绪反而会越来越稳定。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内核何其相似,像两只大音希声的缶,用纯粹的灵魂感知着彼此心跳的律动。
其实就算失败也没什么的,顾魏说,“医学从来不是百分之百,有时候病人能推出来,也经常连着两三回患者留在了台上。次数多了都会怕自己变成一个按部就班的机器人,但是去哭去闹又有什么用反而会耽误接下去的治疗。”
况且术前最该提防的就是在病人面前示弱。你一旦感性起来,别人反而会质疑你是不是不够资历?顾魏就着一口气说下去,几乎是认识以来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我也知道这种思想上的摇摆来自于无止境的共情内耗,但还是经常会质疑自我。我妈先前也是医生,她的业务水准一直备受认可,她说当医生首要的就是划清病人和自己的界限,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顾魏眼中闪烁,说:
“我是觉得,至少,我要记住这个我最后还是没能救下来的人。”
陈宇温和地看着他,眼里的情感浓得化不开,他彻底明白顾魏和自己从来都是殊途同归的一类人,又何其幸运地遇见彼此。
这一天天、一日日与顾魏的磨合,让陈宇单纯却又难以满足的精神诉求得到了唾手之间的实现。医院和警局这两个地方长期都摆渡在生与死中间暗昧难明的灰色地带,再无坚不摧的灵魂也会有迷惘徘徊的时刻,互相吐吐黑泥,然后再在孤岛上岸,各自独当一面,好像没有什么能打败自己。
“小宇。”顾魏第一次这么叫他,声音又绵又软,像是一个淡紫色的轻盈的梦,“以后,这些话我还能说给你听吗?”
风有些刮得大了起来,陈宇抬手帮顾魏理了理头发,嘴上却狡黠地说着:“你确定自己是用的疑问语气?我怎么觉得你很有信心?”
顾魏眼角的鹊尾翘了起来,在这灯光下是格外煽情的弧度:“大概是因为我是个很有恒心的人。”
陈宇半晌没说话,只觉得自己几乎要陷进那勾魂摄魄的蜜一样的眸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凸出皮肤的喉结滚了一下,才喑着嗓子应道:
“能——一直都能。”
***
时钟的指针回拨到半年以前。
深夜十点。
本市一桥下方一贯热闹的夜宵摊子异常冷清,反而是原该门可罗雀的马路,被难以来往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围起的警戒线外挤满了沸反盈天的好奇人群,即便被吆喝着驱赶疏散,也仍旧人头攒动。
“怎么回事?”顾魏刚交接班,靠着副驾的窗户入睡,直到车子轰然停下,吵闹的人声不绝于耳。
出租车司机眉头紧皱:“前面好像是出事了,走都走不动。”
真倒霉,对方不住抱怨,这没有个把钟头怕是解决不了,早知道还不如不出来这趟云云。
顾魏想着幸好今天车送去保养了,笑了笑,也不为难司机:“您直接在这儿把我放下来吧,我能从桥边走回去。”
那行,司机说着把写有停载的灯牌打下来,“不好意思啊!”
辛苦了,顾魏说。
正是腊月隆冬,天寒地冻,顾魏避开人群,慢慢走着,从嘴边呼出的热气在镜片上熏出阵阵白雾。一辆车从远处驶来,停在离案发地点几米开外、他正要路过的地方。
那个看上去相当年轻、肩膀的警服上却已经镌有不菲警衔的青年弯腰钻出车门,垂眸的片刻抬手扶了扶帽檐,抬眼时正对上顾魏的注视。
那是一双太有特色,像出鞘利剑般的眼睛,在寒星点缀的灯火中,将霜华畅然倾泻。
南方未能冰封的河水静悄悄地缓慢地向前流动着,它不知何时就开始,也从来未曾停歇,但直到此刻,顾魏才终于听清楚它碎玉般泠泠的流动声。
青年向他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迎着红与蓝交错哗动的车灯,大步流星地向他的战场走去。
顾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春天毕竟也已经不算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