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易情祝阴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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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绸似的天穹里散着细碎的星子，一闪一闪的，像荷囊里的银子。

月华如霜，洒在卫河桥上，淌进桥洞里。易情从河滩边捡了张裹死人的破蒲席，在河水里涤净了，白日里晒在竹竿上，到了夜里便取来卷着自己躺下。三足乌栖身在蒲席上，合了翅歇息。

易情望着天，在长久的一段时候里默然无言。三足乌旋过脑袋，问他：

“喂，浑小子，你真是从天廷里下来的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易情枕着手，喃喃道。

三足乌蹑着小爪儿爬过来，用鸟喙碰了碰少年颈间的铁链，狐疑地道，“这玩意不是用来缚妖物的么？捆上后甚么妖术、宝术都使不得…”

易情道：“是啊，是啊，所以我只画得只馒头给你，若是在以往，我能画个大肉夹馍。”

乌鸦方想流涎水，却忽地甩头，“不对，我不是说这事儿！我想问的是……”

它跳到易情的脸旁，俯首望着他。那鸦眼是青绿的，在月华里像莹莹发亮的翡翠石子。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怪？”

仍在天廷时，三足乌没听过易情的名字。它每日从旸谷里飞来，展翅掠过九重云天，在紫宫上盘旋。它常见到飞升而来、初入仙班的修者携家带口，茫然无措地在金光道上徘徊，望见大袖袍衫、披帛飘扬的仙人腾云经行，它在其间不曾见过易情，这厮决计不是飞升的新贵。

若是这小子故意吹些大话，要自己相信，倒也说得通。说不准是这小子当初根本就没飞升成，还动用了些秘术让自己堕入妖道，被这缚魔链捆住，流落在盘山路边。三足乌想着，心中疑窦又添一层。

易情笑盈盈地反问：“那你觉得我是哪一边？”

三足乌道：“若是人，就太坏了些。可若是妖，又良善得过了分。”

少年叫化子哈哈大笑：“我都没发现自己有你说的那般好心肠！”

乌鸦也哼声道：“我瞧见啦，你偷了街上人的钱财，又一一将他们袋里铜板给还了回去。费这么大力气，图的是甚么？”

易情道：“他们同我一样，也是手艺人，都要糊口的。”他摸了摸胸前的钱袋，喃喃道，“只取些微便够了，就当作是供奉我的香火钱。”

三足乌嗤笑：“哈，香火钱！难不成你小子是甚么得道灵人么？”

沉默像水波似的漫开，河道里有些汩汩的水声，黑色的浪尖儿从芦苇间打上来，碎在被青苔爬满的石壁旁。易情从蒲席伸出手，捉住了三足乌的两翅，把它抱进席里，阖上眼，梦呓似的道：

“是啊，我是神仙。”

“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

晨鸡初叫，卫河桥上添了些车马行路的辚辚声响。今儿是烹七家茶的日子，过了一会儿，便听得货郎早挑了香汤料子的担子在街边歇下，街巷里时不时传来一二道悠悠的货声。

三足乌醒了，扑翅到河水里洗澡，一转头，发觉易情已起来了。少年依旧着件麻衫褂子，在河水边抹净了面，拾捡了些枯枝搭着生火。他将捞来的一指粗细的小鱼儿穿在木枝上，烤熟了递给三足乌。

乌鸦难得地被他喂得肚皮滚圆，满足地摩着脑袋。易情在旁草草啃了几条小鱼，望着火堆发呆。三足乌听得他呢喃道：

“为甚么…火是这种模样呢？”

“火？”三足乌疑惑地跳到火前。枯枝在幽蓝的焰苗里燃烧，火星子碎末似的飞溅而出，却似冷翠烛一般感不到暖意。三足乌奇道，“火不都是这般模样的么？”

易情却摇头：“不该是红色的么？虽也有蓝的，可红的多些……”

三足乌道：“火是红色的？哈哈，我生了这么久，还未曾见过呢。你没瞧见过太阳么？太阳的火要么是碧色的，要么便澄净如气，咱们常说青天白日，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少年叫化子拿古怪的神色瞅着它。三足乌困惑地歪过脑袋，它不知易情为何会如此发。红色的火，这该是甚么古怪的玩意儿？

正困惑间，它却见易情将手探入火里。

“会烧伤的！”三足乌哇哇叫道。它知道他俩如今都是肉体凡躯，也会同寻常人一般受伤死去。

易情缩回手，却迷惑道：“不烫。”他捉起那被串在枯枝上的小鱼，仔细翻覆地看。“奇怪，鱼却也能烤熟。”

瞧了许久，连三足乌也不耐烦了，伸出爪尖戳他屁股，“好啦，一堆破枝条生的火，有甚么好瞧的？你可是‘手艺人’，今儿还要去养家糊口呢。”

他俩就是这样，平日里就在黎阳县里闲晃，从东头晃到西头，顺手偷几个小钱儿。许多走贩瞧他俩脏污，卖吃食给他们，只有饼摊的癞疮阿公愿意。日中时候，他俩便会捧着两张干饼，回到桥洞里，就着河水吃，有时能从草坡里拔得几株野菜，烧软了滋味倒仍不错。

少年将鱼三下五除二啃完，跳起来嘻嘻笑道，“不错，不错，今儿要去捞大钱！”

正说着，桥上飘来些稀稀碎碎的脚步声。有三五人从桥一头行来，步履沉重，似是走得累了，在栏板旁坐下歇息。只听得他们窸窸窣窣地坐下拂袖，从系带上解下水囊大口吃水。易情探头去看了一眼，是些着法服的修士。

那些修士看来是初窥宝术门径，连星巾都戴得歪歪扭扭，却着大黄大紫的法服，看着如一群落苏金瓜。兴许是赶路赶得乏了，他们坐下来小歇片刻，竟开始谈天，易情在桥洞底下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其中一人道：

“唉，天坛山无为观今年收徒，不知咱们是否有望？若是无望，那咱们便只能做散士啦。”

另一人道：“无为观？听说他们那儿如今收徒极严，许多势家子弟挤破了头想进去，都进不得咧！光是想入观的人能绕盘山路三圈，天穿道长神通广大，观里又曾出得几个飞升门徒，自然是有许多人慕名前去了。”

易情听见自己旧日门派的名字，咧嘴一笑。他在升天之前，便是在无为观里长大的，那处可算得自己老家。

可同时他也觉稀奇，无为观不过是个小门派，怎地在这群修士口中竟化作了个令人心驰神往之地？

有位修士不屑道：“嘿！话虽如此，无为观近些年来也不曾出过一个比首徒更厉害的弟子，挤破头去那犄角旮旯地作甚？”

旁人却驳他道：“谁说没厉害弟子的？如今那儿新收了个徒弟，在入门比试时连败千人，天资聪颖得过分，着实同个妖魔一般！似是姓祝，叫祝……唉，祝劳什子玩意儿。”

易情心头忽地一动。

“这人我倒是听过名头，去年咱乡里有人去天坛山，说把着山门的便是那祝劳什子玩意儿，生得张小白脸，笑眯眯的，可瘆人了。可那小子出手疾风迅雷似的，谁也瞧不清他究竟用了甚么宝术……”

谈到最后，众人吁声叹气：“唉，咱们这些散士，这辈子还能寻个地投身么？”

有人道：“其实，修道不成也没甚么。俺家里还有五亩田，回去锄地，养些猪羊，日子倒也过得舒坦。”

话方说完，便被旁人伸手狠狠敲了脑袋一记。众人对他骂骂咧咧，大抵是责他心志不坚，不思进取。那几位修士闲谈了些时候，便又拾捡起行囊往山径去了，看来是急着要赶上天坛山的入门比试。

待他们走出了些路，易情仍在桥洞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垂着脑袋，仿佛神游天外。

他还记得自己离开无为观时的光景。那时天坛山上云缭雾绕，烟霭纷纷，下山的泥径蛇一样地蜿蜒入一片茫白中。无为观很小，连山门都不曾有，只有间孤伶伶的荆梁屋矗在凄风苦雨里，年迈的微言山人坐在石阶上远眺着他一步步离去。易情回头，望见老头儿拄着灵寿木杖节向自己摇手，颤颤地叫道：

“要回来啊，易情——”

那声音飘过郁葱苍松，穿过如针细雨，悠悠地落进他心底，化作深深执念与沉重枷锁。

易情低着头，低低地吐息。他终是回来了，自九天而下，落入这凡尘之间。

三足乌见他一动不动，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喂，不是说好的要去挣大钱么？怎地一动也不动啦？”

这鸟儿甚是聒噪，一下便将易情从往事回忆中扯回。少年叫化子如梦方醒，哈哈笑道：“是呀，我方才便在琢磨个挣钱的好法子，如今总算想到啦！”

说着，他将那手里枯枝往地上一旋，施展起那“形诸笔墨”的宝术来。只见他写了个“衣”字，闭眼冥思片刻，转瞬间便从地里揭起一件雪白的素领直裰来，衣上有只飘飞的鹤影，像水墨失慎翻倒于其上。

易情扒净衣衫，跳进卫河里，用力搓洗了一番。直到身上泥垢除尽，一身皮被搓得通红，他才水淋淋地从河里爬出，在火边烤干了身子后换上那直裰。

他洗净了头脸，露出张端正秀俏的脸庞来，一对凤眼神清气秀，乌发仍滴着水，一绺绺地贴在额上。再搭上一身素白直裰，活像个方自山上下来的小道士。

三足乌打量他半晌，叫道：“嘁，人模狗样。”这小子生得怪俊的，三足乌想，应该趁他睡着了，塞进麻袋里卖去给人作相公，定能卖得一笔好钱财，教它能日日吃上大鱼大肉。

易情嘻嘻一笑，解了系袋的口，里头的铜板已洇开墨痕，如青烟般散了。这宝术瞧着方便，只是每回落笔皆要付些代价，且不是甚么都能写画得，需先有“因”，方能生“果”。

方才他凭着记忆画了套无为观门生着的直裰，那衣衫用的是上好料子，费的银钱也多，这几日窃来的钱财瞬时几近净荡一空。

少年拾起褡裢，将桥洞里的破烂玩意儿塞入囊中，拍了拍布袋，对三足乌道：“走！”

“走…去哪儿？还有，你方才说的赚大钱的法子究竟是甚么？”三足乌飞过来，沉甸甸地落在他肩上。

“去天坛山，无为观。”易情露齿一笑，“去做回那儿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