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少年叫化子在满地的树阴里慢腾腾地前行。
日头西斜,他从马屯街走到了吵嚷沸扬的西大街,又缓步迈上卫河桥。桥墩上刻着吮水化蛇,面目狰狞,蹲踞在肩上的乌鸦望了一眼,又将头轻颤着旋回。叫化子曳着步子走近桥栏,仿佛洒满碎金的河带里映出他孤伶伶的影子。
桥上行客甚少,少年左顾右盼,见无人望着他,便笨拙地翻过栏板,沉重地摔进桥洞里,在涸水的干泥上发出一声闷响。
桥洞里潮暗,碧苔生满半月样的桥拱,几根竹竿插在地上,半只被拆下的杂木门上堆着些破烂玩意,褛裂的麻衣、豁口的瓦罐、一顶开花帽子,那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乌鸦从他肩头飞离,看着他跌得鼻青脸肿。过了一会儿才扑翅飞回,“哇哇”地哑叫了几声,似是在笑他。
少年叫化子爬起身来,乌鸦忽而伸翅拍了拍他面颊,竟开口嘶声道:
“喂,浑球儿易情。你方才偷来的钱要怎么使?”
那乌鸟竟能口吐人言,可那被称作“易情”的叫化子少年却也不觉惊奇,毕竟能入天廷的牲禽都染了灵性,且如今这世上饲育灵宠之人甚多,有这么一只怪鸦倒也不算得稀奇。
“你想如何使?给你买只象牙鸟笼,将你舒舒坦坦地关进去?”叫化子少年虽摔得嘻嘻一笑,将麻衫解了,露出一身捆得鼓鼓囊囊的顺袋、荷包来。
这都是他方才从人堆里摸来的,背着这身沉重无匹的行当走过西大街,可要了易情半条命。他一步一挪,总算将这些铜板、碎银背到这处来。
乌鸦瞧着他把那一只只钱袋费劲地从身上解下,为其中所余无几的铜板而神色愁苦,嗤笑道:“你这蠢蛋,既然能画出金粒来,怎地不给咱俩画座金山?或是幢重门深院的大宅子,或是些茶饭乳酪、梨干芭蕉……”
易情蹲下身来,用指头在地上随意画了一划,笑问它:“八哥儿,那你今夜想吃甚么?”
那乌鸦大恼,用翅膀扇他脸蛋,“老子虽会说话,却不是八哥!”说着便扑棱起羽翅,腾飞到空里,露出黑羽下藏着的三只鸦爪。“你瞧,老子有三只爪,是尊贵的三足乌,西王母养的好鸟……”
它哑声絮叨了好一会,忽地又落在易情肩上,用鸟喙讨好地摩了摩那小叫化的发丝,道,“今晚想吃…葱肉笼饼。”
易情低头,在地上用手指微微一旋,指尖所经行之处忽而似有水墨流泻,在空里漾出层层涟漪。马屯街的卜卦先生们猜得不错,这是他的宝术“形诸笔墨”,一笔一画皆能由虚化实,将假作真。
他在地上画了张饼儿,从地里揭起。那饼离了地,渐从墨线里现出了实状,面皮白而滚热,蒸腾热气丝丝缕缕,还冒着教人垂涎欲滴的肉香。三足乌瞧得食指大动,易情把那张炉饼拈起,丢给它:“接着。”
三足乌张翅一扑,急不可耐地将炉饼叼在嘴里。
可还未等它啄下一口,便觉口里的炉饼忽而如轻烟般散了。细腻的白面化作氤氲于空的水墨,到头来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教它咬着。
“我的饼呢!”三足乌呱呱大叫。
易情笑道:“方才不是画给你了么?是你嘴不够快,没咬着,笨鸟。”
“你这黑心歪尖的,分明是你没给我好好画。”三足乌伸嘴去啄他,“给老子再画一张!”
少年索性盘腿坐下,捡了根枯枝在指尖旋动,“再画一百张,一千张也是一个样。从空里画出的物事,只能归于虚渺。除非……”
他从方才盗来的钱袋子里抖出几枚铜板,铜板落在泥地上画出的圈内,丁当作响。
“…有了买饼的钱,才能画得出来。”
一张热气腾腾的炉饼从那枯枝画下的圆弧里现了出来,与此同时,几枚黄澄澄的铜板烟消云散。
三足乌一口叼住易情抛来的饼,不满道:“嘁,这是甚么无用宝术?要钱才使得,还不如叫你小子替我跑趟腿,直接从饼摊上替我买来咧!”话虽这么说,它却欢快地啄起炉饼,将碎屑吞进嗉子里。
可过了片刻,它便大叫道:“好硬,咯,太硬啦!”
那炉饼石头似的,外头虽冒腾腾热气,里头却似冰雕一般。且三足乌啄了老半日,连半点馅都不曾见到。
易情挠头:“对不住,我没吃过有馅的,画不出来呐。”
“哼,寒酸鬼!”三足乌骂骂咧咧道,却又犹豫着重新开始啄起那炉饼,一面啄一面嘟囔道,“要是我也吃过了,还要你画来做甚么?你也休想蒙骗我……”
它埋头啄饼,易情就盘坐在一旁数银子,这回他掳来不少银钱,可比起他想要攒的数目来还是太少。三足乌啄完了饼,扭头一看,发觉他捧着数只钱袋,愣坐在泥地里,望着黑黢黢的桥洞顶。
“又怎么了?”
易情喃喃道:“钱不够用。”
三足乌嗤笑:“钱哪儿有够用的时候?”
“我在天廷的时候,就从来不用愁。”易情拍拍屁股站起来,“太上帝见了我,都会点头哈腰地把每年烧的香灰分我一半。”
“哼,坏小子,你就瞎胡吹罢!”三足乌说,“我还是神鸟赤乌呢,要是现在还挂在天上,能把你小子晒成人干!”
他俩相视着冷笑,皆想起了第一回碰面时的情形。那时易情在盘山路上一瘸一拐地前行,身上褴褛脏污,腹中饥渴难耐。饿得着实狠了,眼前的光景昏天黑地,发颤扭曲,就在那时,他突地发现路上落着只乌鸟,竟生着三只爪儿,羽翅似受了伤,在泥地里漫开一小片血泊。
易情见了那鸦鸟,两眼发昏,如豺狼般直扑上前,张口咬住它一条腿,口齿不清地道:“鸡腿…好吃,好大的鸡腿……”
几日来他水食不进,饿得昏了头。人言乌鸟食腐,如今要有一块腐肉摆在面前,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吞吃入腹。可还没咬下一口,那乌鸦却叫嚷起来了:“别咬我!”
少年呆呆地松口,涎水从口角淌下。
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曾见过会说话的禽兽,只因那乌鸦接下来的一句话:
“老子是从天廷里跌下来的神鸟,是天上的金乌!你今儿若是放过老子,老子来日带你飞升!”
天坛山首徒文易情年少成名,一朝飞升,享尽天下敬慕,天上荣华。
他的故事被编排进话文里,在茶铺酒肆里传唱。人们初时不知他相貌,却也雕了数个俊逸风流的青石像,置在天坛山下,星罗棋布地排着。天底下所有门派都意欲再创他的传说,为钻研宝术而日夜不寐。
但鲜少有人知晓,他走的并非仙途,而是神道。要修得道果兴许要花费上万年光阴,可若能做得一件惊天地之举,铸成神迹,同样能荣登紫微宫。
易情铸成了神迹,可又跌回了凡尘。
如今他想再度回到天廷,倒不是为了再享荣光,不过是重振旗鼓,将过往翻覆。
“在想甚么呢?”
三足乌将散落在泥里的饼屑啄完,跳到他怀里。
易情低头望了它一眼,忽而坏笑道:“我在想…去哪儿捞到更多的钱,来孝敬您老。”
“哼,要那么多钱作甚么?钱除了拿来买饼,还有甚么用?”
“还能买比饼更好吃的玩意儿。”
三足乌的口里似流出了涎水,但它将脑袋往易情衣上蹭了蹭,抹净了鸟喙,这才道。“呸,没心肝的坏货,你净会诓我,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种玩意儿?”
易情笑道:“那想见识一番么?”
“想!”三足乌的两眼亮起来了。
胧月当空,西大街上车如流水,马似游龙。街旁摊棚一线摆开,滑细的河漏子、软米蒸的黄衣、掺着干大枣的黏糕…节场本该是二月时便已过了,可文庙边上却依然人流如潮,唐榆树下插着密密麻麻的香杆,袅袅轻烟遁入荫盖之间。
一个乞儿在比肩继踵的人群里艰难前行,一只乌鸦蹲在他肩头,缩着脖颈一动也不动。
忽然间,有人面色大变,叫道:“谁!是谁摸走了我的钱袋!”
他四处张望,扭头一看,伸手猛地抓起一旁的乞儿,唾沫星子四溅:“是你小子摸的么?”
从方才起,他便觉得似有人在偷摸自己袖袋。他伸手一探,里头藏着的几粒碎银果真没了。再往旁一看,只见一个叫化子样的脏污少年里在一旁,散发蓬头,两眼正骨碌碌地打转,露出些微机警之光,顿时心头火起,扭住那少年胳膊。
叫化子少年似是被吓了一跳:“怎…怎么了?我摸了甚么?”
行客嚷道:“老子的钱袋!方才还在袖里的,你一撞便没了!”说着便要伸掌去扇他面颊。那乞儿不住挣动,犹如一尾出水的小鱼儿。行客没扇着他,他却已从掌中脱出来,不慎撞到了一个提着哨棒的地棍身上。
这一撞不要紧,却是将那地棍撞得一个趔趄,从怀里掉出一只鱼纹圆袋来。
那鱼纹圆袋行客再眼熟不过,正是自己的物事,当下揪着那乞儿少年目瞪口呆。地棍见了那钱袋,起先满脸困惑,旋即伸脚猛地踩住,恶声道:“是哪个浑小子撞跌了老子的银钱袋?”
众人见他膀阔腰圆,凶眼如隼,不愿惹事,急急往后退去。行客傻了眼,盯着那圆袋,嗓音弱下去了,低低地道:“这…这钱袋分明是我的……”
地棍吹胡瞪眼:“嗯?”
行客嗫嚅道:“也…也许还是您的……”
乞儿少年身子一扭,乘机挣离了行客揪着他麻衫的手,闪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两人闹出的动静颇大,顿时惹得游人三三两两而来,围在他们周围瞧些热闹。正是节场时候,西大街上人往如潮。转瞬间,那二人被围得如铁桶一般,里三圈外三层,水泄不通。
易情从人浪里逃出来,微微掀起麻衫,在衣兜里喜孜孜地点数着碎银。
他方才摸了那行客的鱼纹圆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地棍怀里,为的便是这场骚乱。人围在一起,迈不开步子,便有如砧上鱼肉般被他宰割,不一会儿便又将许多钱财纳入囊中。
慢悠悠地踅到卖糖堆儿的走贩面前,易情买了支糖葫芦,自己咬了枚红果,将余下的裹着糖稀的海棠果喂给三足乌吃。
“怎么样?比炉饼好吃罢?”易情问。
三足乌啄了几口,两眼晶晶发亮,欢快地叫了几声,道:
“是做神仙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