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姜隐陆末by雪豆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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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的故事所剩无几，然而夏的炙热还持续着，而且无边无际地蔓延。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已经忘了控告大人什么，哭得声嘶力竭，嗓哑舌干，徒有一身犊牛的力气。股市，经济形势和小陆母亲老板的心情一起阴跌下去，不见回头路。这倒给了小陆一个快乐的暑假，他既不用在上海苦捱暑气，也不用留到祖父母家看电视发呆。他妈妈几年来终于得空，带他到北方看山。北方秋意凛冽，山顶黄草甸里杂有稀薄的层雪，他新奇地攥了一把又一把，看雪水从指缝滴出来。他妈妈笑着去揉搓他发红的指节：“这点雪算什么，冬天的大雪下起来，能积到小孩腰那么高。”他呆呆地仰头道：“真的吗？上海也会下吗？咱家小区也会下那么多的雪？”他妈妈道：“会的。今年就会下。”她温和地哄着自己的儿子，心头淡淡的愁云如同秋雪一样积叠起来。

暑假回来，就是在幼儿园的最后一个学年。小陆生日小，不然今年就应该上小学了。用陆先生的话说，“现在这世道真是疯了”，三四岁的孩子上课外班稀松平常，眼看明年幼升小，小陆不少同学为了一些私立小学的面试，常常请假去培训。把班群置顶变成一种不得不为的折磨。哪家在里面请假，后面偶尔跟着某某小学的名号，让人为之一震。后来哪怕是简单的事假病假，也能勾起他们的疑心。

小陆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一心上学，玩耍，睡觉，过自己的简单小生活。房门没掩紧时，翻身把大人商量择校的声音屏到梦外；课后班安排了就去，太累了也撒娇。小陆与他父亲一脉相承——无力抗拒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他还是聪明的。九月初的一场初试，小陆的名字既挂在纸上，也流传在同级孩子家长的口中了。一觉醒来，家里人都喜形于色，小陆还不知道自己是喜悦的源头，也跟着傻乐，半晌才知道自己有新的学要上，蔫了。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上午，终于来到客厅，小声问能不能当他没考这个试。他父亲背对着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慢悠悠转过来，指尖在手机上正快速地翻打。陆先生眼都不抬，含笑答道：“怎么啦？”小陆面朝他父亲站了一会，再没下文。越站越丧气，听到他爸爸开始对着手机宣传他的笔试成绩时，闷闷回屋坐在床上，把门掩得很紧。

陆先生第一时间把消息发到家族群里，随即感叹他不再年少了。成年人的恭喜华而不实，关系稍近的亲戚小窗发了红包，当然是不能收的。收钱了是要办宴的，那要再过好多年，小陆亲自站在席间道谢。比小陆大，但是还算个孩子时，他也曾对不能收的红包和不能走心的话深以为恶。后来他长大了，他亦妄图以寥寥数语勾连住淡薄的人情。不过话说回来，在三六九等的分享里，他的这种分享本就目的不纯。

他概览那些千篇一律的祝福，浅淡地得意着，以此等待那个他真正想回复的人。这个时候，他被沧桑浸泡的灵魂有一部分就回春，回到青年时在路灯下砰动的夜晚。陆末知道他忙，上次联系时，他换工作还没换成。孩子回屋去了，他仰在沙发上飞转了几圈，一看手机，还没回。这么忙吗？

回了。一条接着一条：这么厉害恭喜你啊陆末

陆先生察觉不出这与那些敷衍是相同的字句。对方正在输入…而他忍不了打字的功夫，也不问朋友是否方便，送了好几条长语音过去。朋友不愧于是朋友，似早已习惯他老成里泄出的毛躁，一句一句慢慢回。内容简单得比不上寻常寒暄，然这在同学朋友里，才是非同寻常。聊得起兴，陆先生不好直接漫谈他们一家中秋的行程，先开口问朋友放假的打算。朋友尚未成家，上海也不是故乡，还能什么打算，笑说当休息日在家窝着过。陆先生被提醒了：“你工作怎么样？你老板还不给加班费？”朋友肉眼可见地停顿：N+1了。哈哈哈哈哈。陆先生也换成打字，心酸地打趣：至少最后把钱给你了。

小陆一个人在屋里兵荒马乱了一下午，熬不住肚子叫了，开门找他父亲。他家自搬家以来，再没有找新的保姆，但小陆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饿了即刻要吃热菜。陆先生说话一简短，那边立刻就察觉了：你忙你忙。陆先生单手在腰上系围裙，对着手机笑道：“这就饿了，你说…真不知道这孩子在幼儿园怎么办的。”小陆捂着肚子，站在一旁，知道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这个岁数的孩子长得快，他站在切菜的父亲身侧，已经能看清父亲流露出怜惜而不舍的神情。这表情当然也不是因为他。

做好了菜，端上桌时桌前已多了一个人。他母亲回家早，小陆高兴得能多吃半碗饭。陆先生撑脸笑问：“妈妈做菜好吃还是爸爸做菜好吃？”小陆埋头苦吃，含糊道：“妈妈。”陆先生大笑，佯怒作起身：“以后都让你妈妈做。”他妈妈乐不可支，一根筷子摔在地上。小陆嘴里嚼着饭，俯身去拾，陆先生恰转去拿了双新的筷子。幸福需要一点设计，包袱，演绎。父子二人尤擅于此道，相视一笑。

没想到，她把这事当了真，真操练起厨艺来。中秋在即，兼庆祝小陆升学有处，练的全是硬菜，预备一次恢弘的亮相。可惜天不逢时：老人们早厌倦节假时上海的堵塞，她的同事朋友不巧各有安排（上班够累了，谁愿意为人情折腾一趟）。她咬咬牙，发动起丈夫的人脉。她丈夫可能一下子忙晕了头，没收住工作时跟甲方的状态，满怀自信地拍胸脯打了包票。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小陆可不管大人那边怎么曲折，对于他，几天之后能吃到妈妈做的一顿好饭，认识爸爸的一个好朋友，就这么简单。

这天小陆踏出班级，远远透过玻璃大门，一眼瞧见他爸爸。攒动的黑灰发顶中，陆先生肩上落着一条浅卡其长军式风衣，年轻光亮的面孔格外显眼。无为等待时，那双眼睛也在笑。看见小陆列队走出来，挥着手臂喊：“这里！”那眼睛弯得简直像两枚月。四周的人不禁止住呼喊，回身看他。一众目光流连中，小陆从台阶上奔下来，习惯性地一把环住父亲的腰：“爸！”男人大声笑应，流畅地把他抱起来转了两圈，背后的腰带结甩出弧度。陆先生牵着小陆走了，人群怔了一下，才把他们留下的空地填满。

走着走着，小陆道：“这是回家那条路吗？”陆先生目光熠熠，柔声道：“咱们去帮妈妈买菜。你忘了？今天。”他父亲的长腿一步跨出好远，裤腿簌簌带风，贴出隐约的肌肉线条。小陆一时答不上，愣愣跟在后面小跑。他不是忘了，他是不能够把他父亲的状态与今晚联系起来。十五分钟的路，小陆走了一身汗，暂歇在生超门口。抬头一看，他的小书包在购物车上已挂好，无声开动，与他渐行渐远。

那辆塑料握柄褪色的钢网小车（什么东西在他父亲面前都显得小了点）仿佛忽然被修好了一侧轮毂，在他父亲手里丝滑转向，从调料飙到冷藏区。小陆现在不出汗了，还有点冷——亮白的冰柜像牙齿一样整齐排布，咝咝寒气像蛇信子舔过鼻尖。为等他父亲，他抱着穿单衣的臂膀，晃晃悠悠读起酸奶的价签。移着移着，身旁好似有人，他抬头一看，是他自己。原来到了冰柜的尽头，是一面柜边的单镜。超市为显琳琅满目，多置镜边。

这一面镜中，躬身的他自己占了绝大面积，上头一角还有他父亲的背影。陆先生肩头微微起伏，偶尔扬手，很愉快地与谁在攀谈。小陆来了股冒险的劲儿，撑着冰柜缓缓抬升脖颈，试图用眼角余光识别这场长对白的另一个人。没想到刚刚闪出半张脸，那人眼光一转，从镜里精准地瞄到他——这场冒险顷刻破产。

朋友对陆先生莞尔道：“这就是我们小陆小朋友吧？”

陆先生还未回神，小陆利落乖巧地蹦起来藏在他爸身后。

小陆父亲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把孩子领出来：“我接他放学，顺道来买菜…你怎么来这么早啊？”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孩子的肩，“我记得你以前老迟到。”

“再迟到，”朋友装作咬牙切齿道，“我要没工作干了！”

小陆陪着两个大人在超市逛了一大圈。其间笑语不断，小陆能看出他们确实是好友，而唯一的希望是不要再回到冷藏区。

车一推向收银台，小陆就知道仅会在中国成年人之间上演的拉扯开始了。朋友的购物车里满是进口水果零食，陆先生这边是日常蔬菜鲜肉，客与主，礼与用，小陆冷眼旁观谁能胜出。他父亲高，朋友也高，两个高耸的背影推搡一阵，大声地彼此推辞。声音渐小下来，小陆晓得快决出花落谁家，不禁靠近了竖起耳朵仔细听。他爸爸道：“他们不吃这些的，再说了，有些我给你拿过，你觉得好吃吗？”朋友道：“那不一样。你拿的跟我买的能一样吗？”他爸爸温言道：“你别纠结了。以后咱们出去，单都给你买。”小陆听得津津有味，从中品出了他父亲哄母亲的韵致。朋友忽冷脸道：“陆末，今天我就是…也不能空手去你家！”朋友声沉，把小陆吓了一跳。男人侧头与陆先生直直对视，陆心底回过味来：这场合不能与他提钱。钱来钱往，钱是好东西，但接济他不能放在台面上。陆眨了眨眼，恢复一往的盈盈笑意道：“老板大气啊！…微信还是支付宝？”朋友遂笑道：“我刷卡。”小陆惋惜地想，他父亲很少落败。向前走，前方不动，抬头一看，他父亲戴婚戒的手拦在朋友的后腰，朋友掏卡的手受到阻挠，缠斗了两回合。小陆帮着装袋，朋友眼光扫到小陆背后的烟酒台：“你买烟吧，我不拦你。”陆先生把卡递还给朋友：“现在可没法抽烟咯。”小陆心里的惋惜从陆先生嘴里送出来，但总觉得哪不对劲。

回去路上，这两人像黑白电影里坐老爷车的男女主角，只顾说话，无需看道。快到楼下时陆先生接了个电话。他一手拎个大塑料袋，越解释越踟蹰，最后站住脚，瞟了一眼朋友，神色小心道：“哎呀…这不是恰巧遇见嘛！”那边愠道：“那请客人上来聊呀！陆先生皱了下鼻梁：“他头一回来咱家，不熟悉路。”“他不熟悉路，你也不熟悉路呀？”朋友讪笑着撵他父亲进楼。小陆跟着跑进电梯，陆先生紧抿着唇还在听电话，腾不出手来，朋友无声拍拍他的肩以示宽慰，随手在按钮里摸到八楼。这不是对他家挺熟悉的？小陆末细想。

陆先生对电话另一头说：“行了，到楼上了。开门吧。”门开了，迎出来的不是催问丈夫和菜的妇，而是面如春风的和婉的妻。陆先生用力掂了下塑料袋，先发制人道：“这人可不好惹。结账的时候撕扯半天，这些，全是他买的！”陆太太把东西往里接，对朋友笑语：“这倒成你请我们家吃饭了。”朋友连忙客气：初次见面初次见面。他没去上陆先生的婚礼，这些年竟也没见过陆太太。陆太太嘴上勤寒暄，把茶水满杯递来，将沙发让出来坐，一面把小陆安置好，开火热油，兼能听见陆先生洗菜的流水声。他一踏入这间房，瞬然换了个热火忙碌的小天地。

姜隐刷了会手机，抬起眼来淡然打量着屋里的装潢摆设。秋意已深，酒柜上的瓷瓶里还开着红粉非常的玫朵与香芍，不随时令而变。他歪身去撷，指腹还没碰到花瓣，就听道：“哥哥，那是假花。”他一捻叶梗，果然是深翠的塑料。之前竟然没注意，因为那一束百合，他以为陆末家有插鲜花的习惯。他回过头俯身道：“你怎么叫我哥？”小陆老实道：“看着比我爸年轻。”姜隐向厨房处遥遥笑道：“哎，陆末！你儿子说我比你年轻！”陆太太正颠动锅铲，不禁讶异道：“看着真不像比你大。”陆先生哼笑一声，把语调拖长，每个字都被油烟雾得闷而模糊：“男人——还是成熟一点好。”大人们都笑了。

姜隐跟小陆都没什么可玩的，于是扮演起这场景下最合适的角色：姜隐负责逗小孩，而小孩负责被逗。但显然小陆妙语连珠，更胜一筹——毕竟是陆的儿子。两个人很快熟稔，姜隐捧起小陆的小脸亲切道：“是不是有很多人说你跟你爸像？”小陆哑着童声学得惟妙惟肖：“我奶奶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哎！’”姜隐乐得前仰后合，手机从掌心砰通滑到地上，小陆志得意满地把手机捡起来递还给他。他笑得以手背擦泪，勉强道：“谢谢…”小陆那双熟悉而明亮的眼盯着他，就在接到手机的一瞬间，姜隐的笑顿在脸上。

他曾见过这孩子，就在陆末搬家后的头个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