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夜by云上飞鱼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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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廷的手端端正正停在空中，这种姿态圈内人都见惯了，身份地位的区别向来如此直白分明。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时候如果对方迟迟不肯握住他伸出的手，那么便要轻易让季风廷陷入一个自找没趣的窘境。

一秒，三秒，眼看季风廷脸上的笑容就要从自然转向不自然，张副导往前了一步，想要打个圆场，身旁的人终于动了。

他的手很大，轻易包住相形之下季风廷有些纤细的手指——是手指，不是手掌，这样握手的姿势明显陌生疏离。

“季老师自我介绍好有意思，季风的季风——”他对季风廷淡淡笑，笑只一两秒，更多的是淡漠，淡漠里有些痞气，仿佛剧本里邢凯的样子，“我就只有落俗些了。我叫江徕，三点水的江，双人旁的徕。”

说完江徕便立刻抽回手，这没什么问题，正常人的握手也就这样，何况他是意气风发的新晋影帝。

季风廷的动作比江徕的迟缓一些，看起来没有太多不自在，他把手放回身体两侧，肩膀垂下来，眨眨眼睛，还是那种笑，热情、低姿态，甚至有两分憨劲。

“好了好了，感情你俩以后慢慢培养，”谈文耀一拍巴掌，催促大家，“赶紧上妆，准备开工！”

江徕点头，视线不在季风廷身上有停留，转身去服装间换衣服，他的助理忙前忙后跟着，大家各司其位，季风廷目送他们离开，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会儿，走出化妆间。

这是这栋七层楼房其中一套三居室，在二楼，被剧组租来落脚。穿过摆放各类道具和设备的客厅，他朝外走，下楼梯，从楼道拐角墙面的密集十字花型镂空看出去，底下是一条窄街，单车道，很安静，这时候没太多车经过，路边零散地停着几辆电动摩托。

他继续往下走，头也不回，出单元门。日光从树丛漏下斑驳的碎影，不那么畅快地照亮人行道上皴裂的小型地砖。抬头看，街边老楼房参差挤在一起，水泥色、旧门窗，为了防盗，蓝色老玻璃被生锈的铁笼子框住。窗台堆满杂物，偶然有一两盆不知名的植物从角落探出几条枝叶。离地面不远的高度，密集的电缆线和晾衣绳相互交错，下头吊着内衣、床单、沙滩裤，家家户户都不在乎随风飘动的私隐。

他闷着头，沿着街边一直往前。

这条街遮掩物那么多，尽头拐弯，就有数不尽的方向供他选择，趋利避害是人类本质，感觉喘不过气来时撂挑子也不算什么令人不齿的事。人海茫茫，天宽地阔，如果要逃，想必他可以逃得很痛快。

他现在或许还可以给丁弘打个电话麻烦他再来接他一趟，电话接通该说什么呢，这次我真的见到江徕了，我和他握手、互相自我介绍，我要跟他一起拍戏，在一张床上假装那么多的亲密。

这几天他无数次在心里感叹他终于时来运转，现在看来的确运气好过头——谈文耀做执导，新晋影帝做搭档，天上掉了这么大一块馅饼下来，要是换个人，恐怕做梦都要乐醒吧。

想着想着，季风廷忽然真的笑起来，前方地平线有一辆摩托车倏地驶过，后视镜反射一道刺眼的光。

谈文耀带着人出来时，见到季风廷正坐在楼梯上，肘关顶着膝盖，两臂交叉垂着，头深深埋下去，身体缩成寂寥的一团。看起来像已经坐了很久的样子。

因为谈文耀没有说话，几人也就跟着他静静地看。变形的光影映到季风廷被宽大t恤裹住的肩背上，发丝泛着细碎的金色。因为季风廷专心的静止，阳光显得有些凉了，尘粒在他身后的光柱中缓慢漂浮着。

“风廷？”张副导叫他，“找你半天，怎么跑这儿来了？”

季风廷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因为腿麻，身体有些打晃，又被他撑住了，他站直身体，笑笑，“刚才去买了包烟。”

“走吧。”谈文耀收回目光，“该上楼了。”

拍摄地点在这栋楼的顶楼，一套房东在天台加建的小房子，是间简陋破旧的一居室，床就摆在客厅尽头，床尾有个狭窄的后门，可以直达另外半边天台。

因为季风廷是半途加入，之前拍过的许多镜头都需要补拍。还原好了这一场戏的布景，谈文耀抱着手臂站在摄影机旁指挥灯光布置。

季风廷在道具师的帮助下往两条小腿上套好石膏，微岔着腿，姿势有些别扭地挪到那张目测不过一米五宽的木床上，按照谈文耀的要求坐在床沿，取了几个镜头之后又靠着里侧躺下。

刚躺下，换好妆造的江徕推门进屋，季风廷听着动静，往那头看过去。

江徕穿一件黑色背心，下面是条简单的黑白格沙滩短裤，头发像是被随意拨弄过，有些居家的凌乱，他这时候正低头跟张副导说着话，姿态很放松，侧脸下颌线利落流畅，手搭在张副导的椅背上，肘后一道漂亮的肌肉线条。

只是这么扮上往布景里随意一站，带着那股子痞味儿的邢凯就这么漫不经心地从剧本里走了出来。

“老刘，那个烟灰缸再往里放放！”张副导忽然喊了一嗓子，说的是床头那张小桌上的烟灰缸，里面有不少没吸到底的烟头。江徕因此抬头了。

季风廷在江徕彻底与他对视上之前扭过头，面朝里侧。

这张床贴着窗放，窗户紧闭，没有窗帘，玻璃贴着流光溢彩的彩格贴纸，但显然岁数大了，细看之下，不仅落灰褪色，四角还有不少斑驳的痕迹，阳光从窗纸脱落的地方透进来，如同几道横贯的金火。

季风廷安静地盯着它们，汗水从额前沿着耳廓后一路蜿蜒着往下流，痒痒地钻进后颈，滴落到衣领上。

“可以了。”谈文耀拍拍手，点起一支烟，示意江徕就位，“你俩先走走戏。”

这场戏在午后，邢凯刚从他楼下的修理铺子回来。宁夏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蛮久，床头水杯的水线还停留在邢凯上午出门时候的位置，邢凯不在的时候，宁夏尽量不喝水，他双腿被厚厚的石膏裹住，没人帮手基本就动弹不得。

闲杂人等都撤出这间小屋，演员走戏的时候工作人员都不说话，但也不紧盯着演员看，环境要安静、氛围要轻松，这是谈文耀拍摄时的习惯。

季风廷还是躺在那个位置，这场戏他从头到尾都在床上。江徕绕过摄影设备，进到了取景框中，有些闲适的，目光落到那杯水上，几秒后，忽然问谈文耀：“导演，来整套吗？”

谈文耀咬着烟，眯眼看向他：“走全。先找找感觉。”

感觉，又是感觉。

谈文耀太过注重感觉两个字。

即使季风廷早就对谈文耀的拍摄习惯有所耳闻，当自己亲身上阵时仍是免不得心下打怵。

到目前为止，关于宁夏这个角色对演员表演时的要求、对人物性格的剖析、哪怕是对演员将要呈现出的他要的某种感觉，谈文耀都只字不提。

工作时其实最怕的不是要求多，而是没有要求。季风廷曾看过一个跟谈文耀合作过的演员采访，她形容谈文耀拍东西就像是在戈壁滩做新车实验，尤其是新合作演员的前几场戏，他只为驾驶员提供一辆车和一个目的地，怎么开往哪条路开全凭驾驶员自己发挥，兜圈子走岔路也没所谓。

没有人会指摘他这样的拍摄方式是在浪费时间，因为这个过程不过是谈文耀打磨新演员的一种手段，往深了说，他用这种方法了解演员，便于之后的因材施教、去璞存真。而经他手打磨出来的演员，个个都在最大限度保留自己特色的前提下贡献出精彩甚至被誉为经典的表演，身价地位不知翻上多少番。这也是为什么大家挤破头也想要往他的电影里钻。

清楚知道因为所以是一回事，身体本能的不安又是另一回事。这种不安具体来源哪些地方，季风廷感到昏昏然。太热了，汗水不停地往下滴，而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耳朵里只听到立式电扇疲惫机械的嗡鸣声。

江徕继续往里走，剧本里是这么写的，邢凯刚回来，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宁夏，在餐边柜放下从他铺子里带回的老式收音机，把床头那杯没动过的水换成新的一杯。水壶出水口有些卡顿了，水柱很细小一股，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所有人都耐心等待水杯灌满。邢凯挡在电扇前，自顾自地一口气喝掉一半，才开口问宁夏，要不要喝。

角色情绪是冷硬的，江徕也是冷硬的，季风廷反应不算快，接他的戏，抿一下嘴唇，摇了头。

江徕没说话，却上前一步，递给他水杯，季风廷盯着那半杯水看了好几秒钟，才说了谢谢，伸手接过来。

“想上厕所跟我说。”等季风廷喝完，江徕把水杯放回桌上，季风廷注意到他捏过杯壁的地方有一点黑色，他躺回去，愣愣地，想起来邢凯是在修理铺做事。

江徕去洗手换衣服，回来后径直走到离床不远的沙发。

沙发是很老的款式，用刷过漆的木头打造的双人位，又硬又窄，大高个躺起来一定不好受。这不是邢凯和宁夏初次见面，在一起生活了小段时间，宁夏知道眼前这人对他没有恶意，所以没有一开始那么小心害怕，偶尔会主动招呼他。

等了几秒，季风廷说台词，叫邢凯的名字，“来床上睡吧。”

“不来。”江徕翻了个身，“太热。”

季风廷又说：“那你把电扇挪过去呀。”

江徕没说话，好一会儿，他忽然翻身起来，径直走到床边躺下。身边突然多了团热源，季风廷下意识想往里侧再靠一点，刚要动作，却记起来宁夏的一双小腿是无法动弹的。他瞪着天花板，似乎嗅到轻微的机油味。

“你那个收音机，还能用吗？”实际上季风廷从头到尾都盯着别处看，并不清楚江徕将那个道具放在了哪里。

江徕闭着眼睛：“不能用我拿回来干什么？”

季风廷悄声问：“那可以……借我用一下吗？”他解释道，“一个人会有点闷。”

江徕不回答，季风廷也不再问了，这种类型的片子台词都不多，甚至会有许多缓慢安静的长镜头，剧本上并没有描述这一场空隙他们具体应该怎么表现，所以季风廷不知道宁夏这时候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也没办法将头转向江徕那边，眼睛有些放空地盯着从窗纸稀疏处漏进来的光线，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呼吸的节奏稍微平稳一点了，才喃喃地说了句：“也不知道你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顿了顿，江徕搭他的戏，“是嫌我之前说得太委婉吗。”

季风廷没有吭声，按照剧本要求，在几次呼吸后鼓着一股劲看向江徕，窄窄一张床，两人距离却不近，中间隔着峡谷一样，原来江徕也始终不愿意靠近他。

他背对着季风廷，片刻后，淡淡说：“变态的关系，搞断背的关系。”

谈文耀在这个时候喊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