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从演播厅出来,季风廷嗅到风里一股浓重的泥腥气,他望了眼天,头顶阴云冥冥沉沉,乌茫一片。
雨要来了。
季风廷下意识加快脚步,果然,没走几步,零星有雨点砸下,他摸了摸溅到眼角边的凉意,刚跑了两步,如瀑的急雨紧跟着轰然而来。
眼看来不及赶到停车的地方,季风廷往街边店铺狭窄的屋檐下躲,拍拍被雨打到的两肩。
许多人早已经挤在这里,大多都是年轻女孩,带着各式各样的灯牌和明星周边,围绕这场急雨七嘴八舌地兴叹。
季风廷沉默站在灯光黯淡的边缘,旁边有人打量他两眼,但很快又被别人的谈话内容吸引去注意力。抬眼,雨幕滂沱,雨点从千米高空下落,在地面迸出结实密匝的水花,霓虹在漫地水花中不成形状,灯色震颤地荡漾开。
太吵了。一刻前还坐在颁奖晚会观众席时季风廷就这么想,他因此提前离场,转眼却迈入另一场难以逃离的喧嚣。
他摸出烟,没来得及点,人群呼啦一声乱了,旁边的女孩从不远处的尖叫声中迅速反应过来,手一抬把灯牌往前抻,肘部将季风廷铳了一道,她却浑然不觉,身体探进雨里,嗓子扯得劈叉,跟宛如狂潮的女孩们一齐竭力呼唤。
半边肩膀和烟被雨淋了,夏夜的急雨也蛮冷冽。季风廷回头望,你推我搡山呼海啸中,一辆纯黑色高级商务车从演播厅停车场驶出,被另一辆当街掉头的轿车堵在半途。
或许是因为仅隔着一扇车窗的暂时停留,雨也拦不住女孩们的亢奋,她们的呼唤竟然能穿透这样大的雨势,在汹汹的雨声里形成另一种汹汹。
身后店铺主人也跟着探头往外看了眼,见怪不怪地说:“又是哪个大明星,粉丝怪多咧。”
说完他左右看了看,找到明显也是局外人的季风廷,冲他扬了扬下巴,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是吧兄弟?”
季风廷也笑了下,附和他说:“是啊。”
店主往前一步,似乎想再闲聊两句,季风廷兜里的手机却响了,打断这一场将临的攀谈。被雨水润湿的手指滑了好几下才接通电话,季风廷往檐下的角落靠。
“回来了吗?”
“还没有,”季风廷看着檐边簌簌的雨瀑,抱歉地说,“下雨了,可能会堵车。”
“我早说了让你别去……哎!这边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始,你抓点紧吧。”那头又问,“颁奖礼怎么样?”
季风廷如实回答:“挺好的,不过人太多,怕赶不及,我提前出来了。”
“风廷啊,”那头语气重了点,“我没问你这些废话。”
季风廷沉默几秒,旁边女孩们的呼声更疯狂了——原来随着车流,那辆黑色商务车已经快要驶到他面前。因为拥堵,它几乎是在一寸一寸地挪动。
能躲雨的地方太窄,季风廷在潮湿的黑暗里避无可避,对于追星的人来说这是个好位置,但对季风廷来说却并不是这样,他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戗雨离开。但谁能想到呢,并不是只有观众才能提前离场。
“诶,我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季风廷捂住一只耳朵,另一只耳上手机贴得很紧,仿佛这样才能只听见手机里的声音,但那两个字太频密了,如同滔天洪水,从无数缝隙逼进他的耳道,连电话里都在问,“这是见到江徕了?”
季风廷目光不由自主跟随车的移动而移动。
无限拉长的几秒钟,天寂地静,雨瀑、尖叫、鸣笛,在这注视里通通消失了。世界变成色彩晦暗的潮湿默片。更近了。商务车驶到跟前,与季风廷不过几米间距,混乱水幕,斑斓倒影,视线穿过去,只得到一片扭曲和模糊。
这样大的雨,谁也看不清谁。
“先不说了。”总算垂下眼,季风廷转身,不犹豫地一脚迈进雨里,“我去开车。”
车是剧组用来运道具的,一辆挺破的小型金杯,停在两条街外季风廷好不容易找到的车位上。上车的时候他浑身早已湿透,用干抹布汲了两遍才勉强舒服一点。
运气挺好,季风廷没塞太久车,追风掣电地开回剧组,比原计划迟了二十分钟,堪堪赶上夜戏开拍。
丁弘在门口站了很久,一见季风廷就赶紧将他带到现场,两人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赶着换衣服做造型。化妆师就等他一个了,制片主任黑着脸看表、吸烟,季风廷化完妆第一件事情,就是赔着笑脸再向大家道一圈歉。
“行了行了,也没迟到。”导演不耐烦地摆摆手,再给了各部门几分钟调整时间,“下次注意着点。”
季风廷点头,便也没人再注意他了,一个网剧的小配角而已,候场时往角落一站,谁也瞧不见他。
这场戏季风廷戏份不多,十多句台词,其余时间大都在做背景,所以几乎没人察觉到他状态不如从前,或者说,他发挥得好与不好其实一直以来都对这部戏的影响微乎其微——毕竟很少有他露脸的时候。
刚下戏,季风廷托丁弘定给剧组的宵夜就到了,除了男女主和导演先回酒店休息,剩下的同事还算赏光。有个剧务拍他的肩:“还是风廷会来事儿啊,饿了大半宿,还就得烧烤小龙虾解馋。”
季风廷笑了笑,替他开了罐啤酒,半开玩笑的:“应该的应该的,总是给大家添麻烦,要多谢大家包涵嘛。”
聊了几句,又给刚才黑过脸的制片主任敬了支烟点上,季风廷坐回丁弘旁边,也给自己开了啤酒,小口啜着。
丁弘咬了口肉串,扭头看他的脸色,却不说话,他眉毛浓而直,眼睛又炯,直直盯着人看的时候很有一番压力,季风廷在这注视下不得不放下酒罐。
把串吃光,丁弘一揩嘴:“怎么样?”
季风廷皱皱眉:“什么怎么样?”
丁弘没兜圈子,直说:“见到那人……感觉怎么样?”
季风廷望了眼左右,无人在意他俩这个角落。他把酒拿起来,喝两口,有些沉默。
“不是吧?你没见着人啊?”丁弘其实早料到了,故作夸张道,“让全组的人等你,还淋成个落汤鸡,费这么大功夫,我以为你高低能跟他聊上两句呢。”
“来来,我敬你一杯,”听到这句,季风廷不忘拿酒罐去碰丁弘手边的酒,“今天辛苦我们弘总了。”
算算时间,他们两人相识已快十年,丁弘在七年前选择从武替转行,到现在,已经是个颇有些经验的演员统筹。而季风廷在娱乐圈至今都还是个查无此人的十八线,此前一年里,他跑了不下三十个剧组,最多也只是做做替身或是演一点特约角色,能拿到现在这个角色,多亏丁弘牵线搭桥,剧组里多方事宜——诸如今晚的情况,也多亏丁弘帮他从中协调。
“谢了兄弟。”季风廷对他笑,“真的感谢。”
“少在这儿说屁话,”丁弘瞪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见不着人那你折腾个什么劲儿?还非得去现场,网上看直播不是更省事儿?”
他把竹签往桌上一拍,低声训他:“别的我不唠叨了,幸好今天没怎么迟到,咱现在是新起步新开始,在这儿把人都得罪了,以后怎么办?传出去人家还说你咖不大架势倒不小。大牌咱留着以后红了再耍,成么?”
这话说得不好听,但丁弘的刀子嘴季风廷也不是第一天见识了,知道他心里憋着火,他只能好声好气地顺他的毛,“我知道错了,小弘哥,也就是这一次,以后肯定不会了,”他拿了把烤串往丁弘跟前递,一张清俊的脸笑得温柔,“我保证。”
丁弘向来是好哄的,哼哼两声,夺过季风廷递来的串,算是把这事翻篇了。
其实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季风廷给自己预留的时间完全足够,他也没多解释,跟丁弘吃了会儿东西,忽然闲聊似的说了句:“也算见到了吧,就是观众席离舞台太远,脸都没看清。”
丁弘愣了下,扭头看季风廷,看到他脸上的云淡风轻,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去现场也不为了什么,就是答应别人的事儿,我总得做到。”季风廷说,“你别担心。”
“我担心什么了……”丁弘一只手按上了啤酒罐,过了会儿,低低哼笑一声,又说,“这么多年没联系,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儿了咱们都不清楚,这么远远看一眼就行了,找他干什么,真要碰面了,人家都不一定记得咱们。”
季风廷点点头:“本来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是啊……本来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也正常,这圈子多的是红了就翻脸不认人的人,领了证的两口子都可能这样,更何况是……”
说到这里,丁弘顿住,目光凝落在季风廷平静的侧脸,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件正事,把话题带开了,“哎对了,那剧组通知你去试镜了吗?”
“嗯?”季风廷转头看他。
“就我上次跟你说那事儿,我那朋友,也是干统筹的,不是正找演员呢么,”丁弘说,“我把你资料给他了,按理说这几天该给你打电话了啊。”
季风廷愣了几秒:“弘哥,这个事……”
丁弘凑近他:“哎呀你放心,肯定能给你打电话!也不是什么主要角色,一个试镜机会,你哥我还是能搞定的。还有啊,最近我收到一小道消息,知道为什么这部戏从筹备起就神神秘秘不?——多半,是那位谈导的新戏!”
他看一眼季风廷,压低声音继续说:“题材嘛,可能是个悬疑片,我瞧着角色条件适合你才递的资料,他们那边挺着急的,至多半个月就得出结果,咱再等等看,应该这几天就会通知你去试镜。这次机会可得把握住了,哪怕是打酱油也好嘛,毕竟是谈文耀的戏。你也知道,要是能上——”说到这里,丁弘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咱得少熬多少年呢。”
听到“谈文耀”三个字,季风廷顿了动作,捏着酒罐子,抬眼望着摄影棚顶明晃晃的灯,片刻后看向丁弘:“这几天你忙,忘告诉你了,这个试镜前天就去了,我没过。”他淡笑了下,又说,“谈导的戏,就算是打酱油,也轮不到我啊……”
话没说完,制片助理提酒过来,季风廷把话咽回去,笑呵呵起身招呼。等一圈酒喝完,丁弘送他回房间,一路上没说什么,准备关门离开时才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整天说什么丧气话,怎么就轮不到你了。”
他拧着眉毛,有些恨声,“要不是那档子事,早他妈八百年前你就该红了!”
本以为是一场阵雨,没想到接连下了好几天。剧组不大,经费有限,别说住酒店了,安排的这家演员公寓都上了些年头,装修仅能满足简单的日常需求。季风廷住的那间房有些漏雨,即使楼层高,睡了几天,他胳膊也还是冒了几颗湿疹起来。
出镜有要求,化妆师只能一颗颗给他遮。旁边等着其他演员上工的造型师们正凑在一起,边吃早餐边玩手机,忽然有人低低“啊”了声,大家转头看她,听她一字一字读出屏幕上的内容——
曝某长发美女深夜出入江徕居所,疑似同居!
季风廷也在看她,她读出这条新闻的时候眉毛很灵动地挑起来,不像震惊,倒像兴奋——干这行的,大概看到什么绯闻也不会感觉太惊讶吧。
“这届狗仔不行啊,”有人咬着茶叶蛋评价,“连个正脸都没拍到。”
“是上回那个?看着也不像啊……这么快就换人了?”
“他前几天刚拿奖,今天就被爆了,有人故意搞他吧。”
“正常啦,大家不都这么搞来搞去的,何况就他那脾气,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再说,他有这些绯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无风不起浪嘛……”
化妆师的动作忽然停了,季风廷听见她在耳边轻声问:“怎么了?”
季风廷收回视线,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肘上,那么滑稽,红肿的疙瘩被遮了一半,因为刚才自己无意识的反应,化妆刷错出去一小截,新鲜的遮瑕液还在灯下反着光。
他活动胳膊,对她笑一下:“抱歉没忍住,有点痒。”
化妆师也笑了:“再忍忍吧,我小时候也老爱长湿疹,痒起来整夜都睡不着觉。”
旁边又有人开口,接着八卦这位新晋影帝,“我倒觉得不像真的。”
因为他语气里的神秘,化妆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大家仿佛都屏住了呼吸,立起耳朵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喜欢的是男人吧——”
季风廷忽然垂下眼睛,视线边缘里,灯光无限膨胀。
那人放低声音:“你们不记得了?他那时候刚红没两年,有人爆了张他跟男人牵手的照片,那人背影看着跟钟晨一模一样,后来被洗成是他俩走戏——究竟是不是走戏,哎呀大家懂的都懂,因为他跟钟晨那部戏,我还喜欢了他好长一段时间。”
“可惜呀……”有人路过,没当回事儿似的调侃一句,“昔日CP终成对家。”
“说起钟晨,我倒知道个小道消息。”给季风廷化妆的这个女孩插嘴,“我有一姐们在他剧组做助理,听她说……谈文耀下部戏好像定了钟晨做男一,隔了这么多年,这俩竟然又要合作了。”
“本来他就是谈导捧起来的,也不稀奇,而且谈文耀不就喜欢用那款嘛……”那人突然咦了一声,视线转向季风廷,“我突然发现……风廷是不是挺有钟晨那味儿的?”
“有吗。”化妆师停了动作,捧起季风廷的脸左看右看,乐呵呵地笑了下,“我看着倒不像,我们风廷是风廷味儿,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话音刚落,几位演员结伴进了化妆间,女主也在其中,大家噤了声,在稍微有点咖位的演员面前,他们一般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侃八卦。
今天拍摄格外顺利,下了工,丁弘在楼下等他,一见他出来就笑:“来来来,今儿个顺了几包好烟。”
他一把揽住季风廷,从兜里掏出烟,都塞到季风廷怀里:“吃点什么?昨晚打牌赢了,我请客!”
季风廷低头看,红色的软盒子,两包中华,他也不客气,都收起来,笑笑说:“吃点辣的吧,去去湿气。”
遮瑕快被季风廷抓掉了,胳膊上露出斑驳的红色,丁弘瞅见他手肘上的疙瘩,“啧”了声:“你这老毛病真是……买药了吗?”
季风廷点头:“屋里有。”
“那去吃烤鱼,”丁弘打了个响指,“公寓底下新开的一家店,味道还不错。”
从摄影棚到演员公寓并不远,他们沿着街边一路走过去。这会儿雨已经停了,气温也升上来,天际线透出几缕清亮的光,是雨后落日,空气中弥漫着地面水汽被高温蒸发的潮湿气味。
正是饭点,漫步过去,那家店恰好只剩一个两人位。丁弘用筷子插破餐具包装,和季风廷讲起昨夜的“战况”,季风廷一边替他烫碗倒茶,一边跟他说话。直到烤鱼上来,辛辣咸香的味道窜进鼻腔,打断两人交谈。丁弘夹了筷子鱼,忽然说:“要不我再去问问我们公司吧。”
季风廷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丁弘这话什么意思。
回到这个城市快一年了,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成功签到任何一家经纪公司,好公司不愿意花精力培养他,次一点的没有发展前途还用霸王条约捆人。丁弘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也只是帮他争取到这么一个小网剧的配角而已。
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他年纪不小了,又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作品,也不是专业学校毕业,就算顶着这张还不错的脸……可娱乐圈里最不缺的就是不错的脸。等手上这个戏一杀青,他打哪儿来的还得回哪儿去。
装满茶的水杯很烫,季风廷用手指顶着它往前搡,慢慢地说:“靠得了你一时,也靠不了你一世。”片刻后他笑了笑,“没事儿,大不了还像以前那样,跑跑龙套,接点小活,一样能挣钱。能挣钱不就行了,弘哥,我现在没什么别的念头,就想着加油干,争取早点把欠大家的钱给还清。”
丁弘低头扒了几口菜,觉得实在憋闷,又放下筷子:“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没公司你怎么接得到戏?既然你决定回来,咱们怎么着也得混出个人样,就算不为别的,至少要在那姓江的那儿扳回一城吧!”他紧拧着眉,说着说着,又从兜里掏手机出来,“不行,我得再问问,说不定……”
季风廷却乐了,按住他的手:“问什么啊问,真没事儿,慢慢来嘛,”他给丁弘的手机锁了屏,“咱先好好吃饭,你看,这边住了这么多剧组,说不定待会儿吃完出门我就撞大运了呢……”
“——碰见一摔倒没人扶的老头,你给扶了,”丁弘冷冷地插嘴,“结果人是个深藏不露的老法师,见你长相俊美根骨奇佳命络不凡,断言你日后定非池中之物,看小友你与他如此有缘,便将私藏秘籍慷慨赠之,或者收你为徒传你功法,不出三月,你定能驰骋江湖雄霸天下……”
“厉害。”季风廷竖起拇指,“弘哥你转行不当演员是真可惜,瞧这台词背得多利索。”
“玄幻小说不都这么写……”丁弘挺烦地看了他一眼,“一提正事儿你就说废话,算了,我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季风廷只能让自己又笑了一下,过一会儿,又听到丁弘不满地嘟囔:“那小子还真是不靠谱,你这模样哪点不如他意了,不用你那是他们的损失!老子早晚要再找个比这角色更好的……”
周围交杯笑谈声实在嘈杂,季风廷觉得热了,夏日室内沉闷浑浊的空气淹没他。他想到前几天,也是下午这个时候,他试完镜,先头拥挤的走廊变得空荡荡。他没急着走,到洗手间点了支烟,刚点燃,门外脚步声响起,有把沙哑的嗓子在说话,是打电话通知他试镜的那位助理,说这进度赶得真是累死人,挑来挑去,就没几个合适的。
“最后那个还行吧。”另一个声音响起,季风廷没听出是谁,大概是试镜时那位全程都没有说话的选角导演,“形象合适,有点演技,又便宜,”他“啧”了声,语气里却听不出太大遗憾,“可惜了……”
那天下午季风廷闷在隔间,把烟盒剩下的三根烟抽完才离开。没什么感想,碰壁这么多回,只能说早习惯了吧,这个结果再正常不过。季风廷也知道那位选角导演可惜的是什么,可惜他没背景,可惜他没资历,可惜他这样的小人物配不上谈导的角色。
网剧杀青之后,季风廷搬到他用五百块在影视城周边短租的单间,每天在演员通告群里抢龙套戏。托他这副相貌的福,他经常能捞到前景和特约的小角色。当然不是日日都有好运气,没戏的时候他会找些兼职干,不歇气地挣钱。
有天他难得空下来,百无聊赖地翻手机,一不小心点开了微博。
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江徕的热度竟然仍旧居高不下,几乎是一打开软件,主页就立刻弹出有关他的博文。或许因为江徕刚拿下国内最有含金量的最佳男主角,季风廷关注的几个博主翻来覆去回顾他的成名史以及伴他一路走来的绯闻,讨论度最高的自然是最近那一条。
在这个界面停顿几秒后,季风廷才将屏幕内容往下滑,见到许多张偷拍视角的照片,还在网剧剧组时大家就已经讨论过的新闻。江徕的身影早已经不是季风廷记忆里熟悉的那个模样。
黑夜,地下停车场,那样模糊的像素。没有化妆、造型,只是简单的白t棒球帽,江徕肩背薄而宽,露出来的手臂上肌肉遒劲漂亮,裤头一条装饰链条闪着银光。
长发女孩穿超短裙跟在他身后,看不清脸,个头很高,腰间的名牌包有显眼的logo。
其实无论是以江徕现在在圈里的地位也好,或是家庭背景也好,想解决这些小花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没有。
评论区里说江徕太嚣张任性,因为这条绯闻跟过去七年间爆出的那些一样,他从来对它们不理会、不处理、不澄清。
只有一个例外。
如同化妆间那次闲聊里所说,江徕刚火起来那阵子,他和钟晨的绯闻是有澄清过的。季风廷隐约记得说辞,大约是朋友关系,剧组走戏。
至于后来怎么样了,季风廷没有再关注,他连这条澄清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那时候他刚决定搬回老家,别的都很难顾上了,什么爱情啊前程啊,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光,他能做的只有整理好所有行囊,从梦里慢慢走了出来。
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季风廷正裹着一袭不知多久没有洗过的长袍,排队拿了盒饭,跟所有群演一起去抢阴蔽的角落,一时间没有听到电话。
午后太热,周遭众人疲倦的交谈声被高亢的蝉鸣压下去,空气中滚动令人躁烦的气浪。季风廷岔开腿席地而坐,这位置不算好,一半在墙角阴影里,一半在炙热阳光下。
饭菜油腻,只扒了几口便没了食欲,他把饭盒放到一边,整个人往后靠,后脑勺顶在粗糙的墙面,背上不停涌出的热汗让衣服变得黏腻。连续这么多天早起晚归,有点空闲他都忍不住用来打盹。
或许阳光实在太晃眼,恍惚之中,他竟然看到本应在新剧组里的丁弘。
丁弘向他走近,脸颊很红,额头有大颗汗珠。他站定到季风廷面前,身躯挡住阳光,季风廷眨眨眼,看清他急促起伏的胸膛,起身,又见到他突然红起来的眼眶。
“你真他娘的是我祖宗,电话打爆了也不知道接?!”
季风廷还懵懂于他的突然到来和眼中的泪花,反应半天才记起要掏手机出来看一眼,却忽然被丁弘一把抱住了,一个怀抱,那么用力,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太棒了风廷。
做梦一样,空拍的心跳声中,他听到丁弘说。
我来接你去《宁夏》。
午夜十二点,嘉悦酒店高级套间,季风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水已经冷了。
灯开得非常亮,因此会客厅愈显空旷,这是剧组开会用的地方,桌面的烟灰缸里塞满烟头,视线转一圈,笔筒、显示屏、饮水机,咖啡茶叶袋,椅子摆放有些凌乱,不难想象,这里不久前应当刚刚结束一场小型会议。
副导演在阳台打电话,声音透过玻璃门传过来。
你也知道谈导的脾气,事情已经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既然你们忙,那么换一个角色也无可厚非啊,戏份少……戏份少不是正好?您两头都不耽误啊。什么叫趁你们不备……行,非要扯这些的话,那我们完全可以按照合同上来办……
组里不可能全盘停摆等这么久,人家都已经就位了……对,我这么跟你说吧,无论小晨去找谁,这件事都没有任何一点转圜的余地……
季风廷垂下眼睛。他是连夜被丁弘送到这里来的,直到现在他才弄清事情的原委。
在来时的车上,丁弘只告诉他,他上午突然接到那位统筹朋友的电话,询问如何才能联系上自己,如果他有档期,那么请在最短时间内到《宁夏》剧组报到。
电影开机时间已经不短了,谁都想不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到季风廷头上。丁弘开车的时候仍然两眼汪汪,季风廷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感性的一面,“廷啊,”丁弘长叹一声,“咱他娘的终于要熬出头了。”
季风廷那会儿仍然缓不过神,被这消息砸懵了,他把丁弘的话一个一个字拆开,揉碎,又重组,过了好一会儿才拧着眉,转头问丁弘,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会是季风廷呢。
因为他将要顶上的角色原本属于钟晨。
——现在他才知道答案。命运竟然这样神奇。
“再等一会儿吧,”副导演终于打完电话,他夹着烟推开阳台门,走到桌边坐下,“谈导有点事。”
季风廷坐得拘谨,隔着袅袅烟雾,副导演毫不掩饰他的打量,“别紧张,”他撑着下巴,“我们看过你试镜的录像,挺不错。”
这位副导演姓张,留一头蛮飘逸的中长发,季风廷少年的时候很向往这样的人,洒脱、随性、艺术气质,好像浑身上下都写满故事。没等多久,谈文耀进屋了,距季风廷上次见他已经过了许多年,他却没怎么变化,依旧瘦得干巴,利落寸头Polo衫,只是眉心那条皱纹更深,此刻满脸疲倦。
季风廷站起身,跟张副导一起向他打招呼。
谈文耀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坐到主位,拿手搓了把脸,长舒一口气,“你叫……季风廷?”
季风廷点点头,见他要点烟,掏出自己的打火机。
“不用。”谈文耀摆摆手,自己给自己点上,用一个印着某会所logo的塑料打火机,“小张,”他朝张副导扬了扬下巴,“把剧本给他看看。”
上个月试镜时季风廷并不知道他试演的是哪一个角色。这个项目十分低调,即使已经开拍这么久,也没有什么消息漏出来。拿到剧本粗粗浏览几页,他才知道为什么低调——这种片子就不是冲着卖票房去的——它甚至可能根本拿不到龙标。
“按理说我们应该再试一试对手戏,”谈文耀抽着烟,用一种考量的目光看季风廷,片刻后说,“不过你给我的感觉很对。”
他视线先从季风廷的嘴唇走,有些苛刻,掠过鼻头、眉梢,停在他的眼睛。凑近看,这双眼意外地适合电影镜头,给人难得的叙事感,因为未经仔细雕琢,保留几分清隽的光彩。
“干这行挺久了?”谈文耀问他。
“是。”季风廷绷着呼吸,说不紧张那不可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混出什么名堂。”
谈文耀扬了下眉毛,似乎对他露出来的这个笑挺满意:“干这行的,没混出名堂的多了去了,对普通演员来说,演技重要,长相重要,努力重要,但其实没了运气,什么也都不太重要了。”
他这话说出去难免要遭人口诛笔伐,但事实的确如此,优秀的人太多了,正经八百做演员的,哪个不努力?哪个没演技?没有身家背景,一个出身平凡的普通演员,就算演技好出花来,不撞大运,抓不住机会,也很难走到观众面前。
“你不是专业院校的学生,平时台词怎么练的?”谈文耀又问。
“报过几节表演课,”季风廷说,“平常没事的话……也会跟着视频练一练。”
“嗯。”谈文耀微微点头,不再多问,直切正题,“之前你试的是周小辉,周小辉的演员另有人选,”按剧本上来看,周小辉大概是个男四号,他说,“现在我邀请你饰演宁夏,考虑一下吗?”
这根本不需要考虑,是个有野心的年轻演员都该一口应下,但季风廷一时间没有说话,毕竟这太疯狂了,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影视城跑龙套,现在竟然跟著名导演谈文耀面对面,被他邀请饰演男主之一。
谈文耀不急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抽烟。
烟熏雾缭中,季风廷想起当年,当年也是这样,冷气开到最低的房间,满屋子的烟,急匆匆的选角,无厘头的对话。他也是这样,攥着手,踧踖不安的。
谈文耀生活不拘小节,对拍戏却认真到了严苛的程度,从场景设计到服饰发型,每个细节他都要亲手把关,遑论甄选角色。他在选角上往往耗费最多时间,因为有自己一贯的用人习惯,很多时候到最后一刻都不一定能拍板,而季风廷这种外形和气质,恰好是谈文耀爱用的类型——感觉如果对了,谈导本人并不太在乎什么咖位、什么资历,即使是零经验的新人,他也照用不误。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选择季风廷——又一次选择季风廷。
“有疑虑也是正常的,可以给你一晚的时间考虑,”张副导靠在椅背上,笑了笑,“毕竟我们这个戏有点特殊嘛。”
“不,不用考虑。”
季风廷知道,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并不是靠他的实力赢来,而是靠他季风廷好彩。他紧捏手中的剧本,像紧捏一只跃跃欲飞的春燕,“导演能给我这次机会,我高兴还来不及。”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说话时牙根都在打颤,“请问什么时候进组呢?我马上回去准备一下。”
“后天下午。赶得急,没问题吧?”张副导站起身,将房卡递给他,“你先熟悉一下剧本,我明天拿合同来。好在排在前面的戏都是补拍,会轻松一点,你也别有太大压力。”
谈文耀也撑着桌子站起来,像是已经累到极点,脚步朝着门外,路过季风廷时他拍了拍他的胳膊,流露几分艺术家特有的傲慢懒散,“加油吧。”
宁夏,这个小清新的电影名直接采用于男主姓名。在颇具悬疑色彩的本子里,这样的取名方式很少见,季风廷不明其意,不过这至少说明了,宁夏这个角色在戏中是绝对意义上的一番男主。
连夜翻完剧本,对于自己即将要饰演的角色,他虽说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却多少也有些茫然费解。他觉察到自己拿到的可能并不是剧本的全部,从目前得知的故事线中拼凑出来的宁夏,只是一个双腿骨折记忆全失的大学生。正因为如此,季风廷悬着的心更忐忑了许多,自己在演戏上有那么一点天赋,但他清楚知道,这样的天赋放在演技精湛的对手演员和识人无数的大导面前远远不够用,看上去越是简单的角色,他越需要小心把握。
正式开拍在两天后。季风廷很早就到了拍摄场地。棚顶的光十分明亮,化妆师托住季风廷下巴,左右端详,最终确定好位置,在他左眼下点了一颗泪痣。昨天试妆时还没有这个步骤。
“是角色设定吗?”季风廷穿着明显大一号的白t,布料被浆洗得打皱发硬,他凑近镜子,仔细地看自己。镜中的人俨然一副病相,两颊微微凹陷下去,头发垂顺地贴着额头,脸色唇色都苍白,只有眼底一层薄薄的水光,让他显出几分脆弱的生气。
化妆师摇了摇头:“之前没有,是导演临时吩咐的。”她顺着季风廷的视线,也望向镜中,“不过加颗泪痣,确实更减龄一些,也贴合角色性格……”
话音刚落,化妆间外嘈杂起来,像是什么大人物来了,季风廷听到张副导的笑声,“……到了到了,正扮着呢……瞧你说的,毕竟是救场,不快能行么……”
紧跟着,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季风廷恍惚地想,应该是刑凯的饰演者到了,这部戏另外一个男主,咖位绝对不低,想到今天通告上的戏码,他感到好一阵紧张,手扶着化妆桌站起来。
“来吧,先认识一下……”
一眨眼,出现一大帮人,挡住了门口倾泻的日光,领头的是谈文耀,左右的人季风廷没见过,他正要叫一句“谈导”,光影变幻中,又一个人进了屋。
阳光这时候从他们动作的缝隙里照进来,像白色的火光,刺目地闪。整个房间并不大,氧气似乎在被这片火光极速消耗,温度也轰然升起来。
季风廷嘴只张到一半,就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似乎有种挑剔的欣赏,谈文耀目光流连在季风廷身上,最终在他左眼下刚点的泪痣上停留了几秒,带着笑向大家介绍,“我的宁夏。怎么样?”
旁边有人说俏皮话:“什么您的宁夏啊谈导——是咱们凯哥的宁夏。”
大家笑开了,各式各样暗藏玄机的笑容,一行人全看向季风廷,这个接钟晨班的替补男主角,或是好奇,或是惊疑,或是审视。头顶空调呼呼地吹,冰凉的冷风拍打季风廷滚烫的皮肤,他每一条神经都是僵麻的,谈文耀推了他一把,“风廷,你们两个碰个头?”
四周忽然静了,明明还没开工,周围没有摄像机的红灯闪烁,灯光也没就位,所有人的目光却都专注地聚焦在两位主演之间,像在等待好戏上演。
季风廷一时间没有反应,似乎需要一声“action”。是正对他的那个高个男人先动作,在导演再度招呼下,抬脚走向他。
在季风廷看来,眼前一切都像慢镜头,那人从背光的阴影里走出来,走到明亮的灯光下,再一步步靠近,英俊的轮廓清晰起来。
而视线边缘, 空气在扭曲,视野在旋转,脚下的空间仿佛缩到只够两个人站定的大小,世界像是被放大的胶卷交错缠绕。复古色的菱格毛毯、鼓着肚皮的热带鱼、呼哧呼哧摆头的电风扇,还有走马灯,被夜风吹起的窗纱,空气中老式花露水的味道,不是他想象到的,是他看到感受到的,呼吸间有夏夜黏腻的气息。
那些陈旧的画面应该早就被他忘到了太平洋,此时却一帧一帧在他眼前明白地流转,串联拼合着,密不透风将他裹紧了。
风廷。风廷?
还有耳边,那嗓子有把好听的低音,因为跨越漫漫长河,只能模糊地钻进他耳道,留下片语只言。
快起床了,我先去买早餐。
靠,老欧他们家那狗老追着我咬……
明天估计回来得晚,别等我,你早点睡。
男主这场卡了得有三十来条,什么时候能收工啊。想你了。
又想你了。
叮咚叮咚,谁的手机在响,季风廷猛然清醒过来。
恐怕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反应失礼极了,于是立刻先露出一个笑,说尴尬吧不大像,他接下来表现出来的热情显然补足了两位主演初见时显露的瑕疵。
“我叫季风廷,季风的季风,宫廷的廷。”他往前几步,对方便不再动了,季风廷伸出手,跟着旋即又意识到什么,收回手,顺着裤缝反复揩拭,揩干净掌心的汗渍,再度伸出来。
“江老师您好,”他微微哈着腰,对他笑,“跟您合作太荣幸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