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烟by望珂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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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秋总是静静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淡薄高远。只有当阵阵凉雨卷起凌空飞舞的落叶时，人们才察觉已到了冬天。

可能是换季的原因，宋琰这几日又开始咳嗽，到了晚上更加厉害，有时整夜都未睡。

请了好多大夫，都说只能开润肺舒缓的方子，根治不了。看到宋琰这样，蒋庭笙也心得疼得紧，就像精心养大的一株花，看着它逐渐衰败凋谢，却无能为力。

这日蒋庭笙照例去药铺拿药，又拐去西巷的铺子买了宋琰爱吃的蜜饯

药太苦，每次喝完，蒋庭笙都要往他嘴里塞一颗，宋琰的眉头才会舒展开来。

一路上蒋庭笙总感觉有人跟着他，但每次回头又什么都没有。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一开始以为是惹事的，但对方一直没动作，只是跟着，跟一会儿之后又没了脚步声，蒋庭笙想找人都没机会。

这日恰好他走的巷子有一条小路，十分隐蔽，是小时候宋琰在外面野时偶然发现的

蒋庭笙趁其不注意拐了进去，又从另一边的巷子出来，刚好看到一个匆匆地离去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件藏青色长袍马褂，身形不算瘦弱，手上拎一个箱子，走路还不时抬手压低帽檐。

蒋庭笙的匆匆一瞥倒是唤起了记忆，这人他见过，不止一次。

好几次路过洪福戏班，都可以看到那个男子出入，手上也拎着这样一个箱子，蒋庭笙以为是听戏的常客，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知道了可能是冲着自己和宋琰来的，蒋庭笙觉得要叮嘱一下宋琰，免得他受到伤害。

就这么伴着瑟瑟的寒风回了家。蒋庭笙坐在炉堆前煎药，眼睛还时不时地看向在桌前伏笔书写的宋琰。

透着烟岚，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水汽，湿湿的，潮潮的，摸不见，却又在眼前。枯黄的落叶蹭着阵风落在地上的水洼中，泛起一圈涟漪，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就这样吧，蒋庭笙想，就这样陪着对方坐到衰老，像草木一样。

蒋庭笙轻轻把碗放在宋琰手边，又拿出刚才买的蜜饯放在桌上：“刚煎好，先晾晾再喝”。“唔，好”，宋琰没有抬头，手中的笔也没停下。

蒋庭笙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笔一划书写，一会儿又露出纠结的神色，专注的样子让人一下子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时光。

“呼—，终于把开面馆要购置的东西写好了”，宋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笔，下意识地拨开油纸去拿里面的蜜饯。

“啪—”蒋庭笙轻轻拍开宋琰的手：“怎么又偷吃，不是说了吗，药喝完再吃，现在吃待会儿喝药会更苦。”

宋琰努了努嘴，趁蒋庭笙不注意偷拿了一颗直接塞嘴里：“阿笙哥，药不会因为蜜饯而变得不苦，蜜饯也不会因为药而变得不甜，既然一定要吃苦，我为什么不先多吃点甜的呢。”蒋庭笙觉得宋琰还是小孩子心性，不过既然想吃，便也依着他了。

“阿笙哥，快帮我看看还缺些什么”宋琰拿起刚才写的纸递给蒋庭笙：“我想之后去租一间小铺子，手头上还有些积蓄，当个小老板，做几碗面，想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也不图赚大钱。”

蒋庭笙还是有些担心：“你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但一想到宋琰每每提起开面馆时眼中期待的神色，又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如果身体感觉不适就不要硬撑，早点打烊。实在不行到时招一个店小二，让他先帮着你。等我递了辞呈之后我们再一起。”

蒋庭笙打算辞职的事已经计划好几天了，既然宋琰已经在他身边，也不想再到处奔赴战场两人分离，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宋琰劝过他几次，每次都被他强硬的态度回绝，既然蒋庭笙心意已决，又想到自己能陪着他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了，宋琰想自私一回，就作默认。

他端起药憋着一口气喝完，又连忙吃了一颗蜜饯，嘴里囫囵地说：“怎么办啊，阿笙哥，以后我不能只给你一个人做面了。”蒋庭笙看着满脸笑意的宋琰，伸手按了按他脸颊鼓起的一侧，笑着说：“是啊，那阿琰只好给我吃点其他的呗。”

等反应过来，宋琰脸刷的一下子变红，最近蒋庭笙越来越放肆，老占他便宜，有时趁他不注意就往脸上亲一口，他都怀疑那个待人彬彬有礼的阿笙哥哥是不是被掉了包。宋琰转过头去，不想再理他，只留给蒋庭笙一个红红的耳尖。

“好了，不逗你了”蒋庭笙怕吓到宋琰，说起了正事：“阿琰，督军派我明天出一趟省，是战事上的事，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回来，你好好在家，按时吃药，照顾好自己。还有如果真的要出门，注意一下一个穿长袍马褂，拎个箱子的男人，他可能会对你不利，我也会暗中派人跟着你，确保你的安全。”

宋琰不想让蒋庭笙再过多为自己操心，便随声应下。

督军办

郑钧手上拿着刚刚送来的消息，神情平静。许茯在桌前站着，汇报最新的情况：“督军，邻省协统希望我们可以再过几日进行事务交接工作，说等清缴完当地的贼寇再派人去更安全。”

郑钧沉默着，转动手上的玉扳指，似乎在思考什么。许茯摸不准他的意思，试探地问道：“督军，要通知蒋副官过几日再动身吗？”

良久，郑钧才缓缓说道：“通知地方协统，时间照常。至于蒋副官那边，就先不用告知了。”

像是说出一句很平常的话，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许茯愣了愣，又正色：“好的，督军。”转身出去了。

蒋庭笙才走了半日，宋琰就有些受不住院子里的清冷，少了个说话的人，连带兴致也提不起来。

在家待着实在无聊，前段时间又被强制要求卧床养身体，宋琰打算出门去看看合适地段的铺子，想着便起身去寝屋，拿件外衣再出门

等他走出寝屋时，发现院中多了一个人，着实把他吓一跳。

那人背对着宋琰站着，一身藏青色长袍马褂，手上提一个木制箱子，年代看起来有些老旧，身形轮廓都和蒋庭笙让他留意的那人很像，宋琰不由得警惕起来

但他的目光一直在院中的一棵梨花树上，那梨花树在搬进来之前就在了，只是开花时节是在春天，如今已经过了季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宋琰觉得这人有些奇怪，若是谋财害命，怎会站着不动盯着一棵树发呆？但他依旧转身，想回屋拿件称手的工具防身，却不料脚磕到门槛发出的响动让那个男子回了头

“请问，是宋先生吗？”还没等宋琰下一步动作，那人先开了口。

到底是青天白日，宋琰也不怕他做些什么，便将手上的外衣搭在胳膊上朝他走去：“你是怎么进来的？私闯民宅是犯法”

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朝宋琰拱手作揖，继续说道：“鄙人姓李，名泽晋，今日有一事想与宋先生商议。”

等宋琰走近才发现眼前的人并不像是自己想象的凶神恶煞的劫匪，反而是谦谦君子，行为举止充满了温文尔雅的书生气。又听到是来与自己商议事情，就放松了一点警惕。

两人在桌前坐下，宋琰替他斟了一杯茶：“李先生，我想我们之前从未见过，何来事情商议？”

李泽晋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他抬头，从头到脚扫了眼前人一圈。宋琰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又听他说道：“宋先生不认识我很正常，但我认识宋先生。我还知道宋先生得了肺积，已经无药可治。”

宋琰探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又觉得好笑，自己都已经离那些人远远的了，还有人跑到他跟前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你快要死了！

宋琰语气有些不悦：“所以呢？李先生专门跑一趟就是为了来告诉我，我已经病入膏肓了吗？”

李泽晋倒也不恼，低头笑了笑，把脚边的木箱子提起放在了桌子上，当着宋琰的面不徐不疾地打开，里面是一个银制的小盒子。

宋琰挑了挑眉觉得有些新奇，问向李泽晋：“李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李泽晋又把那个小盒拿出来摆在宋琰面前，打开盒子上的暗扣。宋琰低头看去，里面摆放着一小块黄褐色的物体，形态有些像市集上卖的灵芝，却又有些不同，如果真要说像什么，倒不如说是......一块肉。

宋琰收回目光，看向李泽晋却没有说话，仿佛是在问这是什么意思

“视肉—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神灵所生。常生于战乱，食之，可长生不老”李泽晋慢慢说着

宋琰听他讲完一大堆还有些糊涂，长生不老？太邪乎，怕是卖假药的吧。

但仍客气地说道:“李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视肉，但我知道这世道不会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就算有，这种好事也栽不到我头上。”

长时间的神情紧绷让宋琰有些头疼，胸口也隐隐作痛，不想再听他胡诌，忍着力低声咳了咳，又说：“李先生既然知道我得的是肺积，常年泡在药罐子里，身上也没了积蓄，就算活着也是废人一个，如此珍贵的东西不可多得，我这么一个穷人怕是担待不起，您还是另寻他人吧”

李泽晋将银盒的盖子扣上，却没有放进箱子里，“越珍贵的东西越是不能用金钱衡量，它在等有缘人。视肉虽不能改变人的命数，但正常人食用即可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就算肉身已不在，仍可以活在这世间。”

说罢，他起身，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又拿起那个空的木箱，向后退一步，朝宋琰拱手：“宋先生，今日我来就是将视肉赠予你，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李泽晋发誓，这并非有害之药。如果宋先生还是担心，便可将它放置不食，如果宋先生想通了，它可让你与你家蒋先生长生不老，永世相伴。”

宋琰听到蒋庭笙的名字心中一惊，他与蒋庭笙的关系从来没有和外人说过，住在一起只说是兄弟间相互照应，就算一同在外行为举止也不会过分亲密

而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却一语道破，宋琰莫名有些心慌。

他想起身，但久坐身上骨头酸痛，用手撑着桌子才能勉强站起来

李泽晋扶了扶他不稳的身子，待宋琰站稳又马上将手收回。

像是知道宋琰在担心什么，李泽晋连忙说道：“宋先生放心，您和蒋先生的关系我不会说出去。”

宋琰闻言紧绷的神色微微舒缓，他对李泽晋的这些话不知道孰真孰假，还沉浸在震惊和疑惑中此时又听李泽晋说：“天色不早了，李某先告辞了。宋先生不用送了。”

宋琰不想白拿人家东西，况且还是如此珍贵，连忙将银盒拿起想还给他，但李泽晋丝毫没有给宋琰机会，说罢便直接朝大门快步走去，等到宋琰追出去时已经没了他的踪影。

李泽晋看到宋琰转身回去，握着箱子的手紧紧攥了攥，又松开。

江南的冬天是阴冷的，伴随着寒风把冷沁到骨子里。梨花树的枝条微微晃动，没有声响，李泽晋看向高出篱墙的枝头，低声呢喃：“他们比我们幸运，阿泠，你还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