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2023-05-22 17:02
- 黄铜色的女人小说在那里看?纯爱小说《黄铜色的女人》由作者samizda倾心创作,主人公是周卓,黄铜色的女人小说主要讲述了:终于能和她在一起,也知道了她所有的秘密,所以想要把所有关于她的事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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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铜色的女人小说
我有幸得到一个,然而不久之后便一语成谶了。我是真的爱她。
第二次,我记得很清楚,则是寝室相连的厕所全部瘫痪,几乎水漫金山的那一天。当时是假期,只有交流生还住在学校里。我抱着铺盖走到走廊里无言地席地坐下,等待修理的人员到来。就在这时,我抬起眼睛,看见了站在那边的卓周。她的侧脸在走廊暗黄的灯光里,也抱着全部铺盖。我立刻不动声色地朝那边蹭了一段距离。她转过身来看到了我,因为那时我们是走廊里仅有的两个人,她就自然地走过来,把东西贴墙放下。
卓周有一顶标志性的绒线花睡帽,她那天就戴着这顶帽子,蓬松的黑发编成两个很窄的麻花辫,垂在两肩上。我们之间无话可说,只是靠着墙坐着。那是她仅有的几次沉默,一般她是停不了谈笑风生、唱歌和大声拍桌子的。然后混乱的脚步声传来,走廊里又多了几个人,告诉我们要到明天早上才修好,卓周这时才恢复了正常,一边大笑着和那几个人谈话一边铺好毯子。我侧身下来,也躺下了,偶尔插两句话。她们提议每个人讲自己的经历,轮到我的时候,我就讲了。
我就讲了我住的又高又瘦的房子,讲了我母亲继承了上一代的任务,讲了每年首都上访的盛况。我困极了,脑海里只浮现出这些东西。我记得我的整个童年就笼罩着去首都的兴奋感,我母亲拉着我的手溜过检票口,为防那些截访的地方官员。首都街头的小吃摊可好吃了。
我在大学里主修的专业其实是自动化新闻写作。以前认识我的人惊讶地问我,你干嘛要学那种东西?这是个新领域,毕业后不好找工作,而且一天中有二十几个小时是在写程序。这就使我看上去更加古怪。其实是这样的,自动化写作对我生活最有助益的地方就在于,它提出用一个模板和不断补充的素材来写出公文化的东西——真正有趣的部分当然还是要人来动笔。我现在是用这种理念来写诉讼材料。但用它来写日记也未尝不可。当初我们导师在向我们布置素材收集任务的时候就说过,人的生活也只是围绕着一个主旋律展开,比如我的童年生活。我那天讲的东西我自己都已经讲腻了。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有些人大概已经睡着了。
我也差不多,在自己营造出的无聊的气氛里昏昏欲睡。
那天晚上我和卓周相邻而眠,后来就在我讲着讲着要坠入梦境的时候(而她好像一直在走神),卓周突然披上外套跳起来,拍醒了她左边的人,轻声说了些什么。那女生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然后她又去烦其他人。后来我也被一道光吵醒了,是卓周打着手电筒在我脸上晃。我闭着眼睛,意志其实很清明,她在我上方说:“你睡了吗?”我诚实地回答道:“没有。”我的身体一点都不想动弹,只听得这时她接着问:“你能陪我去一下厕所吗?”
众所周知,这种学校的结构——每间寝室里都有厕所,可惜同时坏了,这时候只有公共浴室旁边还有一个。晚上走廊里的灯只有宿管人员能开,是防止学生溜到教学楼。所以这时候的走廊黑洞洞的,如果想上厕所,要找人陪着去是符合逻辑的。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点也不怪她吵醒我。我想了一想,狠狠心在一片亮光里挣扎起来,说:“……能。”我最爱的姑娘提出要我陪她去上厕所,要是我不答应的话,那简直不是人。所以我一定要答应。
我挣扎着站起来,样子很是痛苦,故而她诚恳地建议道,我要是不高兴,可以不去。我说,没关系,我愿意,就是躺的时间长了有点腰疼。然后又是一阵无话。临近走廊末端,快要转弯时,大概是觉得安静得有点可怕,她突然转身问道:
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我没听清,便问:什么?
你有过喜欢的男生吗?——我是说,以前,你喜欢过什么人吗。她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看。我想了想,说:不……不大有。她问:不大有?我说:没有。这是真事。这时候我想,我这么说,她大概要怀疑我是同性恋,得说点什么补救才好,但又转念一想,我已经是同性恋了,还怕什么?这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她问道:为什么?
我说:学校不许,要叫家长。
她说:哦,那我们学校也不许。但总是能偷偷约会的。我见气氛又要沉寂下去,便问:那你呢?她笑了一下,说:我?我也没有——不,以前是有过一次,但那不能算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小,我以为我喜欢他。说罢,她就走进了前面的卫生间。我也跟了进去,站在那排长长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个少女的形象,一头凶暴凌乱的短发以及面无表情的脸。后来她出来,我们就又无话可说地回去,躺下。
我想起卓周在我前面走的样子。她走走停停,有时回过身来,倒着走,像是在跳舞。她是受过训练的,专业级的舞者,有教练证。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事情。她学那种舞蹈学了九年,和我去首都的岁月相仿。
她的身体瘦长结实,充满跃动的能量,好像随时要跳起来。
现在她也是这样,一双含情深重的眼睛也没有变。
我说现在,是因为现在我又见到她了。
四个月前是帝国的初春,我搬回了我出生的行星。其实每个地方都差不多,除了要适应新一套昼夜方案之外。我记得那个寄宿学校里完全人工的昼夜,在那里我从来没看见过行星的天际,直到我离开,回到故乡。
我还是一如往常准备着来首都的事,我搬来搬去,到处周游,其实只不过是在游说过去那颗卫星上的遗民。他们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虽然理应为自己抱不平,但大部分不愿再从重建的新生活中走出来。所幸我凭借过去的人脉关系,已经团结了一小批人,即使他们分布在各个矿业行星的各自贫穷的家里,做着种类不同但同样收入微薄的工作。一般来说一年中的这个时期,我在这附近的行星到处参加不同的集会、演讲和游行——所有人群情激奋,都在准备前往首都之行。秘密警察、便衣和群众之间暗流汹涌,在此期间,被叫到派出所谈话是少不了的。这颗行星就是这个星系的首府所在,当年非法消灭的指令乃是当地政府所下,而我也是和政府大楼边上的派出所最为熟悉。
四个月前我被押到一艘小型巡逻舰里,被押上去时还有人在给我拍录像。我谨记不能挣扎袭警的原则,毕竟袭了警谁也没好果子吃,但破口大骂总是允许的。破口大骂也要注意不能侮辱他们的人格,所以我就骂那些拍录像的城市协管队员:二十年前你们非法消灭的时候怎么不拍录像?我们祖辈世世代代在那颗卫星上,比银河帝国早几年?那时还是联邦时期……那个监督别人押我的警官对我和气地一笑,说别紧张,我们会调查你的问题,你先配合我们一下——我知道你都是我们这边的老人了,从小姑娘起就是,我们前所长看着你长大的。我说好吧,回去就回去,我也并不是不给你们面子。我骂的也不是你们,你也是听到的嘛。于是他们把我两手一背、系好安全带,暂时送到所里喝茶去了。
这件事情本身没有什么,因为我确实如他们所说,是蹲派出所的常客。蹲派出所,这个词的意思是说,在里面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闷头坐着。他们要做笔录,我就反驳道:我没有犯罪。他们坚持,我就说:规定呢?关在一间小房间里,就敲门:我气闷。关的时间长了点,就要上厕所。不喝里面提供的任何茶,不吃点心,带好呼吸面罩,过不了多久就能放出来。我是和他们的前所长比较熟,每一任都是——派出所里的人员都换了几拨,我还是坚定不移地蹲那么四个。里面的人对我的待遇比新人都好,而且经常劝我,有好好的前途,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我的回答是:你们应该见过我妈吧,她在二十年前也常来——她和我长得像,长头发的。她去劳改了,死了。那个警察愣了一下,就回过头去,不再讲话了。
他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了,脸上有了风霜的迹象,皮带上挂着帝国统配的激光射击棍。这一代代人,就这样因为复杂的原因相识相知下去。
我从没有想到我会在这种地方再看见卓周。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和每一个人拥抱告别。走廊里堆满行李,她的贴着前往首都的凭据。她即将前往一个光辉的地方,我那时候站在人群疏落的地方看着她,心里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爱一个人了。
接下来果然如此。
我说过,我不是没有机会喜欢一个男人,前提是有一个男人会忍受一个年轻女人,剪着短短的男式发型,在她闲暇的时节奔忙复印打印材料,游行演讲,还到首都排上访的队伍。有这些他宁愿永远单身。所以我一直都作好了如上的心理准备,正如亚米特里和千百万其他人一样,宇宙的确让我们的世界更广阔,也让人和人相遇的概率变得更小,独身一人乃是常事,婚姻和恋爱才是千万分之一中的奢侈。
我被从巡逻舰里又押解出来。现在想想,我无比感激那天我去参加那次散步游行的举动,甚至感激这个罪孽深重的帝国和我罪孽深重的生命。要是没有这个帝国和它的罪恶,就不会有持续六十年的这一系列事件发生。我不会去散步,要是我不去散步,就不会被请去喝茶,不被请去喝茶,就不会突然福至心灵,回过头去,在街对面看到我一生难忘的景象:
我那天穿着一件黑色防雨冲锋衣,戴着一条黑色围巾,如此一身黑地转过头,目光越过身边的几个警察,在街对面的建筑已经陷入了黄昏。这恍若深秋的街头,各式地面车和巡航舰来来往往。我的视线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光斑,一点红色晕开在视网膜上。我看到卓周·苏哈伊·穆撒勒萨站在街对面,她正抬头看着我,一脸惊讶。我也一脸惊讶地回望着她,我之所以认出她来,是因为她的红裙子。那条红色连衣裙下摆蓬开,衬托出她又细又长的双腿,我记得我们第三次对话的时候她也穿着类似款式的衣服;一瞬间时光有点停滞的迹象——
“你画的这是我吗?”
她凑过来看,坐在桌上评论道,一条腿踩在椅背上。“这肯定是我,我有这件衣服……”她穿着一条水蓝色和深绿色相间的连衣裙,我记得这裙子使她看上去像深海里的游鱼。我画的只是她的一个背影。她拿起素描本来看,翻了一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来,用诚挚的语气对我说:
你能给我画点什么吗?给我一个人的?
我看到卓周的时候,我一下子想到那一天,所不同的是她今天的连衣裙是红色的,上有一道黑色翻边,黑色的腰带上系着银闪闪的搭扣,下摆内侧另镶了一圈黑边。比起我上次看到她来,她似乎的确从一个少女长成一个女人。
我只来得及想到这么点,因为她也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里竟然带着欣喜和一贯的深情,然后穿过马路跑了过来,长长的卷波浪黑发在身后的风中飘扬起来……我们都十年没见了,我恍惚间想。当然在那个寄宿学校的生活没有使我们都变成好朋友,但无论如何,大概能够和认识的人相见也是一种奇遇吧,她大概是这么想的。
我旁边的警察似乎也注意到有点不同寻常,用棍柄推推我,说:“快走,……”还没等我回答,卓周已经跑到了这边,她还穿着双红色细高跟呢,却跑得这么快,还用非常温柔而急切的语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她抬眼看到了警察和巡逻舰)你怎么在派出所门口站着?”
我和她的再次会面是如此尴尬,我站在风中,把脸埋在围巾里,脖子上挂着防毒面具,手背在后面,一左一右两个警察分别押着我。而她身穿红裙子和高跟鞋,也站在风中陪我肃立。我注意到她涂了口红,但眼中仍然放射出那种狡黠又充满深情的光芒,和十年以前相比简直没变多少。我想了想,欲说还休道:“……我就是进去坐一会儿,没事的。这里讲不方便,你又怎么在这里?”
她已经转向那个警察,从包里拿出两根烟各塞到他们手里,急切道:真是不好意思……但我和我朋友都十年没见面了,能让我们进去说说话吗?那警官犹豫了一下,看看她,又看看我。卓周的穿着代表她是典型的上层社会人,我已经说过她家里是迦南富商,他们大概在猜测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凡事皆有可能。他考虑了一下,说:进去不方便,要不你们就站在这里说吧,限定五分钟以内。卓周说:她干了什么?犯了什么事吗?警官道:咳,你放心,你朋友没干什么,就是上面程序规定要走一走,我们也没办法呀。你们就站在这里,就是这里,别动,我们看着。
在卓周拉住我的手后退跑到派出所大门旁边一棵盆景后面之前,我心里像乱麻一样,走马般跑过很多事情,其中之一也包括我们在分别之前的最后一次对话。那次对话的发生,和第三次是有关系的。如果没有第三次,也就没有那一次。正如其实造成这一次会面的还有很多偶然因素,比如如果我当初住的那颗卫星不被炸掉……那么卓周这个人就根本不存在,但正是因为她存在,而且我正在上访,而且我被派出所逮了好多次,所以警官和我相熟,就没给我戴手铐。而如果带了手铐,我就回不了头,看不到她,我也认不出我,我们就这么擦肩而过。另外,也幸好这次派来的是四个派出所中最靠近的一个。所以这一切的因果循环奇妙地构成了我们,因为过于匪夷所思,我都不知道我是该憎恨还是该感激我所遭受的一切,只好叹着气说,这就是生活吧。
第三次对话发生以后,卓周就起身走了。
那时候期末考试已经考完了,我就坐在休息室里画画。还有五天就要离开此地,我如此想。走廊里大小姑娘奔跑着,大声嚷嚷着寻找自己的失物,休息室里的天光永远是黄昏。于是我夹起本子回寝室去。我没有想过给卓周画点什么,虽然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并且认真地画完,投放到她的信箱里。
我回忆着这些的时候,思绪仍然如同乱麻,因为我还是没有理清,现在和过去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卓周和我这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我曾经觉得她的名字听上去像女匪徒,她说这是她的外号,她的真名叫詹宁莉萨。也就是说,卓周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只有她的音容笑貌仍然清晰,让我认清,这的确是她,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
我已经忘了这是哪一回了。但现在这个场景,很像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是在寄宿学校的最后一天,我往失物招领的方向走。在这之前我刚刚把给卓周的画画完,好像卸掉了心口一块大石,觉得接下来的事变得容易起来。
我在走廊中间碰到她,就习惯性地笑一下,然后低头让开。但这一次她拉住我,笑容满面地打量我:“谢谢你给我画的画。”着实说,我被这样的笑容看得不知该做什么好,就答道:“不用,应该的。”就低着头继续往前走。我低着头是因为这样走得快,而卓周立刻冲上来拦我,我只好立刻收住脚以防撞到她,只听她说:“我们说会儿话吧?你现在有空吗?”
我说:当然有空……不过我要去失物招领处。她说没关系,就跟着我一路走了起来。你要回家了,她说,你高兴吗?我说,大概吧,你呢?她笑了笑,用很轻松的语气说:我不回家……你知道的,我要去首都上学。
我问,你怎么会去首都上学?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这是我们学校的交流项目,我得到这次机会,和来这里一样。所以……我不回去了。我道:啊,那恭喜了。她又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们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她突然声音放轻,用十分温柔体贴的语气说道:
你有男朋友吗?
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这问题在我们第二次对话的时候不就问过了吗?因而条件反射地答道:没有……
——那女朋友呢?
没有,我也是条件反射地答道,然后猛地想起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卓周在失物招领的门口站住脚,我都难以直视她的笑容,她轻快地说:不,没事……只是开玩笑。我什么也没说,推开门进去,觉得四肢百骸里有一种剧烈的震动流过,我想,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回去以后,大概将不会再有值得我爱的人,我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经济独立地活下来……那样就够了。
这就是我们在寄宿学校里最后一次对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四个月前,我觉得四肢百骸里那种震动再一次流过,同时也再想起,她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再搞明白过,惟一的解释是可能她看出我是块搞同性恋的材料。十年过去了,我经济独立地活了下来,也再没找到另一个我爱的人,站立在寒风中,手插在冲锋衣的口袋里,在一株盆景后重新面对卓周——我是要问她很多问题的,但是最终牙齿颤抖,都没问出来。
她一把我拉到那里,就更为急切地问我:你怎么了?你这几年上哪去了?
我说:我还要问你呢……嗯,重新见到你很高兴,你怎么在这里?
卓周笑了,突然弯起一条腿,我惊讶地看到她脱掉一只高跟鞋,然后弯起另一条腿,又脱掉另一只,把它们拎在手里。
“我要结婚了,”她一开口,用的是温柔无比的声音,“高兴吧。”
是吗……我说,那祝贺你啊。你看我,那么多年过去就是个穷写文卖字兼上访的,还把自己弄进派出所了。她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一下,然后问:你还住这里?
我说:我每年春天都搬回来。
那真好,她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那太好了。
我看着她,从头到脚,她棕色的皮肤、黑色的长卷发和红裙子,这三种颜色在我心中构成了某个标准形象。她刚才说她要结婚了……
为什么好?我问。
她吐出一口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住在这个星球。她环顾四周:真好,这里的环境很不错,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街上还有梧桐树啊。她突然收回目光,犀利地看向我:你住哪里?
我答道:不远,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远望彼方,目光如梦似幻,好像在看一个最美好的梦境。而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看到帝国的初春的街头,这颗行星如坠深秋,整个城市笼罩在大气橘黄的光线里昏昏欲睡,大红的邮筒、骑绿色自行车的人、佩警棍的警察在不远处监视着我们。我突然觉得一切都离得遥远,都不再是我熟悉的,卓周站在我身旁,好像一株包含了无限故事的果树,我感到重要的一刻来临了,她马上就要结出一颗酝酿许久的果实,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终极答案——
我要结婚了,她突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激动的光芒,同时紧紧握住我的手。但是我不想。她这么说,瞥了一眼街边上的警察,手握得更紧了,我觉得骨头都要被绞碎,猛然想起她以前是田径队的,扔过铅球。我不想结婚,我是逃到这里来的,因为我记得你跟我讲过这个星球。
她的眼睛更亮。我那一刹那极其激动,心脏几乎停止,又屏息凝神,听着这个答案。她继续说:
“你说吧……只要你说——你喜欢我,我就跟你走。”
她的眼睛那样明亮地盯着我,她的手坚定地握着我的手,那一刻我怎么能够有另外的选择,虽然我内心一片混乱,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喜欢你。她就笑了,一双黑眼睛好像森林里警觉的鹿。我没见过森林里的鹿,但我只能给她安上这样一个修辞。然后她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那我数到三,你就跟着我跑。我大惊,说,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回眸一笑,轻轻地狡黠地道:当然是跑!一二三——
我手腕上一疼,只觉风声呼啸,身后的警察这才注意到异常,“喂”了一声试图追上来,我知道他们可能还打算放枪,但大概是忌惮卓周的身份,追了两步就听不见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我上过访,挨过打,蹲过派出所,进过刑拘,开过听证会,游过行,散过步,可一生从未试图在众目睽睽之下徒步逃离持枪警察的包围圈。完了,我想,这次估计要在档案上记一笔了。只有卓周,这个黑发在前方高高飘扬的姑娘、或者女人,才敢奋不顾身地闯进别人的生活,只有她能带我在风中自由穿梭,跑过大街、跑过小巷、跑过下水沟和干涸的桥洞。——卓周是田径队的!我怎么能忘记了这一点?她的两条腿肌肉坚实有力,又细又长,红色的裙子在身后翻飞招展出黑色的衬里,这时候她会不会爱我已经不重要,我爱不爱她也已不重要,这个时刻在我的记忆中抹消不去,无论从今到往后,从瞬间到永久。
我当时还在想,既然卓周出现在我面前,还拉着我飞跑——一般来说这是个梦,既然是在梦里,还怕什么警察?
我这么一想,就安心了,一闭眼睛就跟着飞跑起来。
那天我在飞跑的时候,的确想过很多事情。昏黄的建筑、小巷、废墟和滴水嘴掠过我们身边,最后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路面下泻,光影融进了长长一条隧道里。卓周跑到这里,速度仍不见减慢,我只好用力拉住她说:我们到了。他们不会再追过来了。
她回过头来,双目灼灼,暗处也有诡异的灯火闪亮,她问: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前面带路,迟疑地回答道:这个地方叫做……老鼠窝。
我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因为在附近住过十多年了。
人类修建的有些东西总是别有韵味,尤其是那些不知用来干什么的东西,比如这条隧道。现在看来,这似乎是当时一种先进的地下铁路系统,或者防空洞,等到防空洞再也防不了天上掉下的东西,它就弃用了,一户户从贫穷行星来的移民又搬了进去,在不同编号的墙角搭起了违章建筑,在我的童年时期我记得这里阴暗潮湿的菜市场和拉起花色尼龙布的小摊,只有这里摆摊的人,城市协管队员是不管的,别的地方他们还都要撵到这里来处置。
我在城市的地下七拐八拐。早些年我也曾住在高达几十层的廉租房里,那时候的楼房直插清朗的蓝天,穿过人造的云雾,变异的巨大的鸟类在楼檐边宿巢。每天起来都要开窗把它们赶跑,尖叫着飞走以后,才开始打扫鸟粪。后来我付不起房租了,回来就租和大学城一样的地下室,又便宜又方便,还带观景窗,就是地方极为狭小。这时和我住在一起的就是老鼠一家了。由此可见,我把卓周带回家,一开灯,就后悔了。
卓周跟我一起穿过巨大的地下老鼠窝,途中歇息时,我问她:跟我走是什么意思?她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你现在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说:我要回自己家了啊。她坐在一个高高的消防栓箱上,晃荡着交叉着的两条腿,俯身凑上来,低声说:
带我去你家。
所以我就只好把她带回了家。她包底有一张来程的船票,而没买返程的,决心已是破釜沉舟。况且她那时候身边连现金都没有。我一直在反复回忆卓周•苏哈伊•穆撒勒萨那时候的浪漫情怀。
她一定确定能找到我吗?
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我住的地方是一大片联排建筑的地下室中的一间。楼道的光线也是黄的,刺眼而温暖,天花板很低,上面沾满了污渍,垂下一根根管子。卓周又弯腰脱下高跟鞋,勉强钻了过去。在这个地方住久了,就会变成洞穴矮人。然后我打开一扇很小的门,室内还是一片漆黑,直到我拉上电源。人造窗和真正的窗有主要的一点不同,那就是真正的窗在夜里也会发光。我走进去,把卓周让了进来。我们俩站着,因为那是唯一一块能站的地方了,周围的地面上都是书架和桌椅,堆放了好几箱古老的纸质材料。那还是我外公时期的东西,我自己的东西则乱七八糟地堆在桌上,有一台屏幕很大的计算机,那是我的宝贝命根子,我正打算去给它换块主板。人造窗的风景亮了起来。窗外是浩瀚的银河,正在我们脚下,从窗口可以俯视流淌的清辉。
很久以前,我买这扇窗的时候,店员表示可以免费选择一个景色内容。我在那时候,只是突然想起寄宿学校宿舍的永夜。所以尽管银河的主题已经被用滥了,众所周知,这种窗子一开始研发的风格就是星空主题,我还是买了默认的一种。其实星河不难看,惟一的问题就是永夜不休,让人提不起精神,所以后来就没什么人买了。但这没关系,永夜的月轮——人类走到哪里都要给夜空加一个月亮——正从上方俯视我,此刻这月光还照着坐在窗台上往下看的卓周。她踩着爬到窗台上以后,月光就洒上她的侧脸,把她身体的一半都变成雪白的银锭。
这时候她回过头来,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她突然拍了拍窗台,精神振奋地说:
今晚我就住你这儿了!
我说,没问题。她说:真的吗?我说:那当然。她说:那如果我还要住很久呢?
我想了想:那也没问题,只是到那时候我就在地板上睡到脊柱扭曲了……
她蹦起来:你只有一张床吗?
我道:我难道需要两张床吗?她坐回去,笑了笑,说道:也是。我又说:但我现在开始就需要两张床了,你要住多久?你怎么逃到这里来的,身边没带钱吗?她摇了摇头,欲言又止般,我有钱,她说。然后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大笑道:
你看你!你竟然睡地板!
那我怎么办?
卓周突然换了副严肃的表情,俯身凑了过来。她的黑发有几丝在我的脸上打圈,红色的裙摆铺开在窗台上,映在漫天星辉下,像一尊凡尘的女神。她好像叹了口气,用极其温柔而且认真的语调说:
——你难道还是不知道我跟你走是什么意思吗?你不是爱我吗?
她一提起这件事我就窘迫起来。因为某些原因,我觉得在她面前我就受窘,从未坦荡荡过。然后就只听见她轻轻地笑了:我都这么说了,其实我也爱你……唉,先不提这个,总之今天晚上我要住在你这里,而且我都跟你走了,凭什么不能睡同一张床?我张口结舌道:啊,我本来以为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她敲了我的肩膀一下,置气道:你这么多年来就像个傻子一样过活吗?
收留我。她一下子跳到我的床垫上坐下,盛气凌人地抬起下巴抱着手臂。所以说,我这时候怎么能拒绝她呢?我只好说:睡就睡吧。后来我也躺到那张床上,她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关灯。我就关上了灯。
她在黑暗中轻叹道:我年纪轻轻,竟然和一个女人私奔了,我从没有想过!
我想,这也不是她做不出来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到。但我还是说,这话不对,你是先私奔,在路上看到了我。她说,胡说,我明明是为你而私奔的,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当时没能想到,因为我还不认识亚米特里,不然我就可以反问,难道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深夜那一跳车也能算是私奔吗?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人和物也一样,有些人天生就带着一种自由的光辉,是阻止不了他们向某个方向奔逃的。问题在于卓周奔逃的目标竟然是我。得知此不可思议的消息时,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像醍醐灌顶,清泉乍迸,刺眼的光芒盖天地而下,一切的脉络都变得透明、清晰起来,我过去的人生都不再是梦幻。
在早先,我也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为一颗被毁灭的卫星奋斗至今?为什么我要继承我母亲的遗志,争取公正和平等,和生活较劲?本来这是没有理由的,但别人都觉得我是在没事找事,因此假设一定要有个理由的话,我一定觉得成为卓周的目标这个理由不错。
不过那天晚上,我觉得所有事情都像一个梦,听了那话只觉得越发不像话,越发头痛起来,就睡着了。
后来有一天卓周说:她那么喜欢我,因为她发现她遇到的所有男人都是混蛋。早在寄宿学校的时候,她就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绅士一样的人物。她说我简直比老头还要迂腐,看到她就要让路,让我帮忙决不拒绝,却顶着一张沉默的脸,穿了一身黑,剪了一头短发。
这时候我们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月了。我从床上坐起来听她讲着,因为感觉到这将是解开所有谜团的一个关键的时刻。她伸手过来摸我的头发,温柔地说:你这混蛋!你过着那么刺激的生活,怎么也不叫我!然后她说她真喜欢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是黑色的,阳光一照就是金棕色,又软又直,蓬松而短,和她的形成鲜明对比。但是我等了很久,她还是没有提寄宿学校里的其他部分,所以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则是,我怎么成了一个绅士呢?如果说我从不拒伸出援手,那也是因为我太爱她了,这个道理岂不是很明显。卓周就说,她后来再也没有碰到过比我对她更好的人,即使那人宣称爱她也一样。不过如果是男人这么对她的话,她又嫌他太文绉绉。当然根本就没有这种假设的男人。所以说到底,她干嘛非要找一个男人呢?
卓周·苏哈伊·穆撒勒萨在一个深夜里惊醒,躺在羽绒被上辗转难眠。她突然想通了这一点,那就是要找一个合适的人是如此困难,而一般人一旦陷入性别的习惯思维中,就使这事变得更难了。这就像亚米特里突然悟到他不一定要找一个老婆,而只要和教务主任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一起过日子一样。她想通这一点后,彻夜难眠,在被子下面偷偷激动起来;而在那样一个重要的时刻,我在大学城的地下室里读书,写代码写得天昏地暗,肚子十分饿,盘算着出门弄点蛋白质罐头吃——所以竟然没有想到她,真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就是这样有了女朋友的。
关于刺激的生活。卓周在找到我之前,得不到我的任何消息。众所周知在一个过于广袤的宇宙中互联网这种东西作用是很有限的,只能发挥发挥局域网的作用。她既然联系不到我,就只好先到老地址来看看,没想到运气奇佳,一来就撞上了我,还是在两个警察面前。
那天,据她的描述,她简直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说,太刺激了!之前她以为我是艺术家,或者说注定要成为艺术家。和艺术家搞同性恋,这听上去很有意思。没想到我是个吃牢饭的,这就更有意思了!我纠正说,我不是吃牢饭的,我是记者……她打断道,你一年里有几顿饭是在派出所里吃的?我说,那不一样,我只是夏季上访专业户,平时也是个规规矩矩的良民啊,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总之,卓周一定要向我打听我在首都的故事,并且今年一定要陪着我去。
我说,你就不用去了。
她定睛看着我,温柔地道:我是你女朋友啊。难道不是吗?我扛不住这一招,只好说,有生命危险,万一晚上被拖到暗巷里打怎么办?你又不是我,我耐打扛揍,不要紧的。卓周瞪着眼睛说:你怎么被打过,不是说不怎么打女人吗?我说,是不打女人,但我长成这样没办法,他们打完了发现我是女人,还向我道歉了——哎你别哭啊!就是开头几次,后来他们就认识我了啊!
她擦掉眼泪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然后坐起来温柔地握住我的手(不是第一次像对待铅球那样),郑重地说:
我不结婚。而且我要陪你去。
她说到做到,真的没有结婚。但是她不久之后就回去了,我送她到港口的那一天,她身穿黑色旅行服,而且她是我的女朋友。她这次回去,是迫不得已,因为她的父亲垂危在床。临上船之前,她亲吻我的脸,低声说道:
“我们在新耶路撒冷再见。”
新耶路撒冷。
如果不是我手里握着她的地址和通讯方式,我回到凄凉的矿业行星上的小居民区时,还是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而且从这场梦中醒过来时,周围更是一片荒凉,像是从虚幻的世界归来,站在真实的荒漠中。
我苦笑几声,面对一片瓦砾,门口卖五金器材的店面后摊已经不存在了,整座小屋像被切奶油的刀劈开,只有一半矗立在那里,如同被竖剖的鱼露出内胆。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废墟。
“终于动手拆了啊。”“是,”五金店老板抽着烟,“前天的事。”“这么快?”“是。”
这老板穿着白色汗衫,他估计已经转移好了,回到废墟上拣点居民遗落的东西。我看到有两双鞋,一个戒指。“东西搬出来了吗?”“地下室拆了没?”“还没,不过大概被埋了。”“谢谢。”于是我就走向地下室的入口。这入口很难找到,因为被瓦砾埋起来了。我往里一看,好家伙
我在帝都的一号空港倚着行李等候。然后一辆车开来,我爱的女人摇下车窗对我一笑。
“我们会在新耶路撒冷再见,”她的声音和着背景音乐中的阿拉伯女声,“你上来吧——看到没有,我说到做到!”
我就打开后备箱,把行李都放进去,然后坐到车的前座。卓周一手搭在窗外,磕掉细细长长的女式烟的烟灰,戴着茶色太阳镜,嘴唇涂成鲜红。这是为了贴合父亲继承人的形象,而她的本质还是那个敢做敢说、穿着大号T恤衫赤脚跑来跑去的热风一样的姑娘。她摘掉眼镜,目光深情而凶狠,好像一头狼。车子发动了。很久以前,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也开过这样的跑车,音响里放着重金属音乐,尽管他并不喜欢。而现在,我看到他和机械师亚米特里一起挤一辆满员的公交车。我亲眼看见机械师亚米特里扒住后面一扇气窗,一个引体向上便越过人群钻进了窗子的狭缝里,然后两人一起帮阿特琳娜挤上公交车,莱斯利再爬进窗子。公交车在一片狂怒的人群中缓缓开动,莱斯利终于慢慢把右腿挪进了车窗里,两人相视而笑,这就是他们的幸福生活。
我如今灰头土脸,头发有两个月没剪了,刘海渐渐长过了眼睛。我还是穿了一身黑,首都的夏天闷热但不潮湿。新耶路撒冷是首都附近的一颗卫星,那里的人造大气里热浪滚滚,街道充满灰尘,偶尔有海和沙漠的气味。所有的建筑都漆成明晃晃的白色,一幢接着一幢,小巷的街道是鹅卵石铺的。它也有那些蜜色的古城墙和老式的民居,为了营造出和过去那座城市一模一样的氛围。卓周的家就在那儿。
“事情都解决了?”途中,我问她。
“我答应过你要解决的,就是解决了。”她回头露齿一笑,无忧无虑。
我们在风中疾驰,卓周简略地讲起她的事情,原来她父亲死后,各位夫人都处心积虑地要夺走遗产。但所幸卓周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减少了事情的复杂性,故而轻松地击败了所有其他人。一击败其他人,她就为自己做主,接手了父亲名下的一切生意,并且退掉了婚约。现在谁也管不到她了,更何况那个看不起女人的小胡子男人?她不必再结婚,不受任何拘束,而我碰巧也是。
卓周的家在一个靠近云霄的地方,在一个山丘的最高处,街道的制高点,高级公寓的透明阁楼上。从那里,她摘下阳台上的西红柿,煮了一锅汤。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番茄了,这都是住在这里的富人才会享用的食物。作为我们,一向都只能吃到罐头里压成泥状的番茄酱。所以我从来不知道瓤里会掉出晶莹的橘黄色的籽。吃完了饭,我就把行李里的东西拿出来,摊了整整一个房间。我们看着这些上个世纪的档案相视大笑,就像亚米特里想起莱斯利很有钱时那样在街角无声地笑,虽然后来他没有如愿以偿。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是什么?没有钱。只要有钱,一切都不会那么恐怖的。
我从此就在这里住下了。
通过我这双因使用过度而视界模糊的眼睛看去,我第一次看到了人类世界的巅峰样子。它就像一座冰山,只有十分之一露在海面上,另九成则在暗不见天日的海底——现在我看到了辉煌的冰山顶端的景象,这里蓝天白云,碧海长空,远处的空港停泊着巨大的飞行船,在我们的脚下,城区犹如阶梯一般铺展开来。室内宽阔明亮,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带有一种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的气息。这和我所认识的帝国完全不同,不过以此作为人生的一个终点,也已是我终日梦想而不得的好事了。
说到底,这就是几个世纪以前人们过的生活,现在则是一种奢侈。不过,我的生活正走向越来越光明的方向,整个帝国也是如此——整个人类社会也是如此。那些边陲的小行星,总有一天会彻底被抹消,走出人们的记忆,被遗弃在历史的深处。再也不会有变异鸟,不会有三流大学和油膏,不会有后院和黄铜色的女人;没有自行车、电风扇或是五金店老板;没有半夜被炸毁的楼房或是蹲守的黑社会头目。
卓周知道我近视无药可救的事。这并不是不可逆转的,只是需要钱。她便提议说:大不了我出钱给你治好就行了嘛!我说:那么我这双眼睛就是你给的。她走上前来,碰了碰我的下巴。我正跪在床前的地毯上,天花板的游鱼在我们身上投下透明的阴影,亮得吓人的阳光从窗口照进,使我光明得无处遁形。
她笑了,说:好,那么以后这双眼睛就只准看着我一个人。
我看着阳光中的卓周,她美丽,棕色的皮肤泛着光泽,黑色的卷发勾勒出无法描绘的线条。她的双眼如两潭有鱼游动的泉水,睫毛深长,轻轻扇动,腮上泛起狡黠的笑纹。于是我郑重地看着她,对她说:
好。
那么以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没问题。
好!她拍案便道,那就让我们联手,干出一番混事儿来!
卓周说,她一生的愿望,就是在年轻时挣一大笔钱,然后开始胡作非为。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年轻自由,干着不一般的事情,又有一大笔钱,还有什么混事干不出来!
在这里,她握住我的手。我也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我们在一起,我们都这样了。
省略后来我们干的混事,我的故事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几个月后,听证会如期召开,事情是这样的,有当年参与我的事情判决的官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为证:
“其实的确是我们的问题。我们当年做得太过分了,炸掉了一整颗星球,这就比较难解决。”
而阿特琳娜案也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其实的确是我们的问题。我们当年做得太过分了,换掉了一整个女人人体,这就不好对她的家人敷衍过去。”
亚米特里坐在听证会的陈述人席位上,旁边坐的是莱斯利·特兰巴契尔。阿特琳娜出现时,在现场引起了不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此后具体谈了些什么我已忘却,只记得舆论倾向几乎是一边倒。这是一次规模极大的听证会,而且作为近年来难得的时间又长情节又严重的案例,在星系的行政首府举行。当日到场者有近千人,场外通过录音设备直播的席位有一万个。我后来知道,有不少人是从邻近星系赶来的。每个人在看到那个黄铜色身体的女人时,心中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派来参加听证会的行政委员会是首都指定的,和研究所并无瓜葛,故而讨论后也给出了比较合适的意见。
第一,他们承认了研究所的错误。这是对人权伦理的蔑视和挑战。
第二,他们也承认了阿特琳娜精神和肉体上受到的伤害,应予赔偿。
第三,既然事情已无以挽回,建议家属不要过分悲伤愤怒,可考虑索要经济赔偿,而不是提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如“给受害人换回以前的身体”等。
亚米特里冷静地提出,他们的要求并不是换回以前的身体,而是给她一个新身体。委员会成员反驳说,一具身体的造价太高,且技术不成熟,莱斯利便反问道,首都的一些高官巨贾曾经非法为自己改造身体,既然他们的技术成熟,为何给一个平民姑娘改造的身体技术就不成熟呢?
不管怎样,听证会结束时,事情有了一些转机。
最后达成的协议是,先让他们参观保存了阿特琳娜当年身体的冰库。此外,在经济赔偿上再好好协商一番。
事已隔多年,亚米特里已经忘记他年幼时住过的舰船。
他也已经忘记了当时的种种细节,但研究所的工作事无巨细,全都一丝不苟,近二十年前的人体资料还好好地存放在新雅典殖民地的某个冰库中。那是一个距离他们不远的行星,安排前往此地的行程十分方便,可以说他们几乎是第二天就踏上了这条旅途。
阿特琳娜坐在哥哥身旁,亚米特里看到她,不禁感慨地想起过去的五年。莱斯利·特兰巴契尔魂游天外,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想到第一次见到阿特琳娜时她身首分家的样子,想到亚米特里家过去砖砌的后院。之后,他又不禁回想起一些甜蜜的夜晚,是招待所绿色剥落的墙皮,空调嗡嗡声和被窝中度过的只有彼此的日子。在那里他晚上奋笔疾书,然后亚米特里走过来劝他早点休息,低下头生涩地吻他。机械师的恋爱是可悲的,极度疲累之中也只有身体的纠缠,他站起来回应这个吻,然后在天旋地转中被一路推到被子上。后来他们结婚了,结得又潦草又穷酸,幸好谁也不在意,这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浪漫。
“为了我们黄金的女武神。”
亚米特里在咬着他的耳垂的同时,把一句话喷在他耳廓上。此刻他处于极度的幸福和疲惫中,便宜的小旅馆里床板猛晃撞着墙,隔着一堵墙,阿特琳娜正仰躺在地面上,为自己插上电源,享受一天中难得的几个精神清明的时刻,往互联网上传递着几个字节的信息。
我后来知道的一件事是,亚米特里和莱斯利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这一切都是在他们看了冰库里的东西后发生的。冰库的门徐徐打开。在工厂一样的空旷空间里,他们沿着走廊前行,工作人员把他们带到
一个放满大铁盒子的区域,像自助餐厅里存放生冷海鲜的冻库。
他们本来犹豫了一下,是不打算带阿特琳娜来看的。
但是那毕竟是她自己的身体,她阔别了整整年,永远停在了一个小女孩形态的身体。
冻库的门缓缓升起。
首先是第一件,那是一条右臂。
年前的一条右臂,属于小女孩的纤细手指,白皙的手腕。
然后一路看过去,触目惊心的一件件人体器官按日期分门别类,最近的一件是年以前,没有好好保存,是萎缩干瘪的脑部组织。一件件脱水的内脏,栩栩如生的身体部件,莱斯利瞠目结舌之余,也终于一睹阿特琳娜可能会有的美貌。她要是正常地成长起来,会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娘,也许在艺术学院的一棵苹果树下,新佛罗伦萨的温暖阳光里,她会遇到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然后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她的褐色头发和碧绿的眼睛十分迷人,亚米特里所言不虚。但是躺在冰库里的头颅却让他感到如此害怕。
这件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你的、我的、他的头颅,都会躺到这个冰库里来。
亚米特里咽了口口水,他的喉部肌肉紧张,事实上,他浑身的肌肉都十分紧张。
“快。”他推了推莱斯利。
莱斯利迅速会意。
他在阿特琳娜凑上来之前眼疾手快地按掉了她的电源,但可怜的姑娘浑身上下迸出一阵电火花——她看到了。她看到自己的身体被锯成一块一块放在冰库里。她的思想发疯一样在整个身体里乱撞,迫使莱斯利不得不强制把她的备用电源也切断。
他把她扛回小型舰的客舱里,神情严肃。
“我们会为你复仇的,”他轻声许下诺言,“不依靠法律,也不接受赔偿,而是用我们祖先的方式——我黄金的女武神!”
帝国历年秋,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回了一次他住过的公寓。五年来他从未回去过,他首先去检查了他的车,发现那座停车场已经废弃,他的车在一个角落里被小混混写过画过,车窗还被砸破了,但如今上面长满了藤蔓,被隐藏进一片深深的暗影。
他又打开了他公寓的门锁。出人意料的是,门锁竟还打得开,屋内一切设施早已停用,地板上积了几厘米厚的灰。他走到卧室,发现床上躺了一具女人的骸骨。尸骨的上下颚间叼着一条羊毛毯,冰箱里一切食物都被吃光,甚至连羊毛毯都被咬得破破烂烂的,她是在这间公寓里静静地饿死的。在这个群星璀璨、亘古不息的宇宙,五年倒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它使一个人变穷、失业、恋爱、诉讼、结婚、上访,甚至还弄死了一个女人。莱斯利则不客气地把公寓上下一切能用的东西都扫荡光,回身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楼道中。
“别了,爸爸。”他喃喃道。
特兰巴契尔家族的族长在年秋死去,死时八个女人在医院的病床旁守候,都希望他能在遗嘱中提到自己。
他回去了。他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时年年,我正打算干下第一件混事:我把黄铜色女人的故事写下来,我要使每一个人知道,曾有一个黄铜色的女人存在过。而在后来,就是这尊黄金的女武神干出了令整个帝国颤抖的事情。而在幕后主使复仇的两个人现在正面对面躺在一张床垫上。他们此时在窃窃私语:
——你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别管了,我也不知道。
,幸好我向来把重要的东西备份到学校的服务器上。
五金店老板见我走出来,打招呼道:“怎么样啊?”
我说:“唉,拆了栋楼而已。其他人怎么办?”我想我一辈子为非法拆迁上访……这回竟然终于拆到我头上来,不知为何有种黑色幽默感。老板把烟头吐到地上:“没办法,认倒霉啰,反正都不是长期租客,有几个小姐和外星来打工的……小伙子有去处不?”
“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招待所?”
我背着包,行李跟随我走下街道,穿过一片断墙残垣。这些东西估计中午之前就会被收拾掉。
工业的微光普照在开阔的大地上,我又低头看了看号码,并把它默记在心里。反正,一切本来就没有个定数,我既然都能找到卓周,为什么不能被拆掉间房子呢?这不叫无家可归,这叫大宇宙时代人性的漂泊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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