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刺小说

心头刺小说

裴晟感觉自己昏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自从得知父母被害真相而自己认贼作父近十年，尔后亲眼目睹那场顾家晚宴上的惨剧，他好久没有像这样沉睡如此之久。

他的梦也很长很长，他梦到那场扭转一切人命运的顾家晚宴。

彼时他听信顾家二叔顾宗凯的一面之词，将所有罪行归咎于养父顾宗明身上，一心只想在众人面前戳穿顾家虚伪丑陋的真实面目，没想却被唯恐天下不乱的顾宗凯利用了。

他被囚禁在精神病院的妈妈被放出来，被故意引到顾家晚宴，看到罪魁祸首顾宗明后大受刺激，情绪失控冲上台捅死了顾西辞妈妈，随后当众自杀。

裴晟一直逃避回忆这场晚宴。

然而越是想忘记，越是记得清楚。

他始终没能忘记母亲自杀倒地前向他投来的那一眼，也始终没能忘记十八岁的顾西辞被慌乱逃跑的他松开手甩在身后那一眼。

整个世界顷刻坍塌，顾宗明是造成这悲惨一切的源头。

然而，裴晟何尝不是加害者。

噩梦反复无尽头之中，裴晟猛然醒来，发觉自己身着病号服，躺在医院病房里，左脚打着石膏，手正打着点滴。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慢慢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便是顾西辞的安危。

要不是徐叔察觉动静及时进来，裴晟大概会直接摔下病床。

他说，他要去看顾西辞，现在就要去。

徐叔拿这疯子没办法，只好喊来护士帮忙。裴晟左脚粉碎性骨折，目前还不能随意走动，只能以轮椅代步。

那场连环追尾共造成3人死亡、21人受伤，所幸他们这一车三个人都活了下来。司机伤得最重，才脱离生命危险转去加护病房，用身体护住裴晟的顾西辞次之，刚动完一场大手术，麻药还没褪去仍是昏迷状态。至于裴晟，除了左脚骨折之外，只有一些轻微擦伤。

赵启轩得知车祸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医院，始终在顾西辞身边守着。一看见裴晟出现在病房门口，他怒不可遏，不顾形象差点就跟裴晟起冲突。

“你知道你离开那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他精神错乱差点就死了！他到底有什么错要受这种罪？他凭什么要为他爸妈的错、为你的恨意买单？！”

面对赵启轩这番饱含信息量的质问，裴晟只觉心底绞痛，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在顾西辞床前彻夜地守，全然不顾自己身上带伤。

情绪激动的赵启轩被他手下“请”了出去，往后几次想来看人都被拒之门外。

顺着赵启轩给的线索，他托人彻查离开那几年顾西辞的经历，方才后知后觉，顾西辞果真如赵启轩所言，一度产生精神障碍，甚至将赵启轩认作是他，长期依赖精神药物度日子。

曾经负责他的心理医生出于职业道德，只是有选择性地告知他关于顾西辞的情绪，提到一个细节是顾西辞那段时间特别喜欢读《罗密欧与朱丽叶》，甚至梦里都是这本书的情节。

心理医生缓缓地说：“他说，他的梦里有好大一片桔梗花，花海似乎看不到尽头，他隐约看到有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吻他，送他桔梗花吊坠，然而这个吻还没结束，花海顿时变成火海，放火的正是那个亲吻他的男孩。”

“其实他梦见的并不是书中情节，但他坚称那就是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于是我问那这是你的故事吗，他说可能是可能不是，他也不太记得了。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不逃走呢，”心理医生说到这里，似有深意地看了裴晟一眼，“他认为葬身火海才是唯一出路，在倒下那瞬间，他好像看到了那个男孩的眼泪。”

“皮肤被烧灼应该是很痛的，他说，但他突然不那么痛了。”

“他有很强烈的自罪心理，那段时间他反复问我，是不是他死了一切都会好了。他一直认为，他身心受再多的痛苦都是应该的。”

挂掉与心理医生的通话，裴晟脱力地坐在椅子里，深深凝视躺于病床里的顾西辞，脑子里反复播放顾西辞问他的那两个问题。

——其实我才是该消失的那个人，是吗？

——如果当初我消失了，你现在会不会好过一点？

顾西辞说得对，是他纵容了裴晟的伤害，是他成全了裴晟的恨意。

他本来可以不留在他身边受这样的罪，其实他可以逃得远远的。

至于裴晟，他的恨意和伤悲胜过一切爱顾西辞的，于是他将那个最爱他的顾西辞杀死了。

裴晟情绪如一根始终绷紧的弦，在某一瞬间忽地断了，伤悲的、悔恨的、痛苦的情绪争先涌出来，又如碎片散落一地，捡不起来了。

他将顾西辞那苍白无力的手裹于两个掌心之间，以额头抵住，任由泪水无声洒落，如同罪人向他的神告解罪行。

乞求神的宽恕。

车祸发生后，孙卓辛火急火燎来到医院，却被裴晟无情赶走了。

孙卓辛无法接受如此突然的结束，无法接受裴晟这猝不及防的态度转变，死缠烂打却始终求不了裴晟的回心转意。

裴晟看着如此一张漂亮精致的脸，突然觉得孙卓辛其实一点都不像顾西辞。

头一回见面，他被孙卓辛身上干净清新的气质所吸引，仿佛世界万般喧闹，唯独他遗世独立、安静绽放——孙卓辛身上有他迷恋的人的影子。

他无法绕过父母的血海深仇而去爱仇人的儿子，只好将这份无从抒发的感情转移到相似的人身上。但其实他们没有半分相似，在他心里，顾西辞永远是独一无二，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可惜，恨太深，爱太迟。

某日清晨，顾西辞终于醒了过来。

他似乎沉浸在某个独特的时空里，忘记了一切过往，唯独记得他与裴晟相爱。

连医生也说不好这到底是大脑损伤，抑或是心理原因。

唯一确定的是，当下顾西辞很依赖裴晟，好像他所在的时空仅有裴晟一人。

就连赵启轩看见这样的顾西辞，也不得不承认，裴晟给顾西辞带来无尽伤害，也曾经给过他难以忘怀的爱，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忘却，依然对裴晟念念不忘。

许久之前，顾西辞从自己的梦里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将赵启轩认作裴晟。赵启轩彼时第一反应是，倘若顾西辞觉得这样是快乐的，他愿意继续委曲求全。

顾西辞却断然拒绝了，他说，裴晟就是裴晟，你就是你。

言下之意是，他永远无法取代裴晟的位置。

哪怕执著如赵启轩，也不得不认了这个命，不得不成全顾西辞的执迷不悟。

谁都救不了一个清醒着跳火坑的人，除了他自己。

顾西辞在医院养伤了大半个月，恢复不错，唯一遗憾的是伤及手腕，以后估计很难再像从前那样高强度练习大提琴了。

经纪人丁琳得知这个消息，如遭雷击心碎万分，在她心里顾西辞这就跟飞鸟被折断了翅膀一般，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天之骄子如顾西辞，本是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着长大，却受尽了感情折磨，现在连作为唯一精神依托的音乐怕是也难以为继。

她去过顾宅探望顾西辞，却只看到与过去判若两人的顾西辞，怯生生地躲在裴晟身后，跟裴晟的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什么事情都依赖裴晟。

丁琳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如此状态的顾西辞，大概也只有裴晟能将其照顾周全。

将顾西辞接回顾宅后，裴晟将所有人隔绝在外，几乎寸步不离贴身照料，起居饮食都亲力亲为，活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每晚睡前，他总会给顾西辞念书，一如从前。

顾西辞总爱缠着他，有一段时间为了和他一起睡，每天都会换着法子抱来不同的书，爬到他床上求哥哥念几页，听完他就乖乖回自己的卧室睡觉，结果总是直接听着听着就在他床上睡过去。

裴晟让顾西辞挑选午睡前想听的书，顾西辞踮起脚尖够不着，向裴晟投去委屈的眼神，最后是裴晟竖着抱起他才够得着，顺利将书架上的那本书取下来。

一看到封面，裴晟脸色微变，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心理医生曾告诉他，这是顾西辞那段时间最经常阅读和提及的书。

他愣了愣，才问顾西辞为什么要挑这本书。

顾西辞苦恼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搂住他的腰，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只是单纯想听，不可以吗？”

裴晟温柔一笑，揉揉他的头发：“可以，我给你念。”

这本书看起来有点岁数了，应该被反复翻过数次，裴晟一开始还能像寻常那样徐徐念着，直至翻到某一页，发现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念书声戛然而止。

照片过塑，依然鲜活地印刻着高中时期的顾西辞。明媚阳光将那时候顾西辞的年轻漂亮映衬得一清二楚，仿佛每个毛孔都在闪闪发光，他正对着镜头展露灿烂笑意，眉眼弯弯，可爱又生动。

那会儿顾西辞刚输掉了某次不那么重要的大提琴比赛，正郁闷着呢，裴晟却举起相机对准他，使出浑身解数逗他开心，终于捕捉到这来之不易的笑容。

也就是与过去的顾西辞不期然相遇的这一刻，裴晟蓦然发现，顾西辞已经好久不曾露出过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

毫无疑问，他也有份扼杀了这份笑容。

在这场灾难之中，家破人亡后认贼作父多年的他或许并不是唯一可怜的，始终深爱他的顾西辞也是。

他是那么无辜无助，对过往一无所知，却被迫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痛苦，到最后甚至认为只有他的死亡能够终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