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墨晨放肆逸by心海光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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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湾那个有点麻烦，”电话里出现的是一位老人的声音，听起来若有所思，“不过近期上面会派人，你先等等，关注下个月会议讨论的大部制，再看新领导班子给南省的定位，应该还有机会。”

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含蓄。

肆逸客气地挂断电话，开车前往林荣地产所在的办公大楼。

老人说的会议，是指每年三月份在津城召开的年度大会，用于定调本年该往哪些领域办事的方向。今年因为涉及换届调动，情况更为特殊。

南省要换人？

肆逸不禁皱眉，那郭程收到过消息没？最近到底在做什么？

一届领导班子，一届办事风格。

海湾渔场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产物，当时刚刚改革开放，南省成立招商引资局，将接壤省会应城旁边横市的全市区域作为经济开发区，引进多家企业。

可惜受制于基础建设，人才市场，运输成本等多方面的原因，短短十年时间，只剩靠海的海湾渔场存活下来。整个横市却因为前期投入的资金无序抽离，留下一堆废弃工厂，政府负债累累，群众生活难以维系。

在那时，能够成为海湾渔场的员工，是一份比带编制的公务员更显优渥的工作。

企业是下金蛋的鸡，政府是缺粮食的人。

紧随着一封密信，揭露当年建设渔场内所有建筑群的混凝土中，掺有就地取材并且没有被淡水洗过的海砂，可能会造成墙体内钢筋腐蚀，沦为危房。

最终处理结果，是海湾渔场被横市政府收回，成为海洋管理局旗下自负盈亏的下属单位，渔场内数十栋员工宿舍楼，被住房建设局收入当作政府福利房。

此时，房屋确权制度已经推广全国，各部门不再独立建设单位房，作为申请政府福利房的家庭，需要通过低于市场价购买成为房主，五年后可以进行房屋交易。

居住在海湾渔场宿舍楼里的员工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补交居住房屋的相关费用，成为政府福利房的房主，另一种是不交钱，保持原来宿舍员工的身份，没有房屋所有权，只拥有居住权。

热搜视频里面带头闹事的人，就是这一部分当年选择不交钱的人。

毕竟，那个时候海湾渔场的员工身份比这些随时会变成危楼的房子，值钱得多。可没想到时过境迁，随着沿海城市的逐步开放，市场竞争逐年激烈，致使渔场效益每况愈下。

反之，南省定位应城作为全国海滨旅游城市，大力开发旅游业和房地产，经过十几年的时间早已初具规模，连横市那些废弃工厂全部都改造成为度假酒店。

海湾渔场的那块地，自然吸引众人目光。

肆逸到达公司，此前与他交接工作的人已经等在门口，他一进门就问:“把公安局送回来的文件整理完成没？”

去年他在横市被抓时，工地项目上办公室里的文件全部收走，把他放出来后，东西被送回至应城的办公大楼里。

“已经整理完成，重要文件都在您的办公桌上。”那人快速回答道。

肆逸点头，走进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五年前，墨氏集团分析这个项目时，渔场还没有申请倒闭。在郭程提交的分析报告中，提出过的两个优点和三个缺点。

优点是临海资源并且距离应城不远，当时应城未被开发的海边地块几乎枯竭，只能向外市延伸，这是趋势。

缺点是工业用地改换商业属性难度大，福利房拆迁成本高，以及渔场员工安置问题复杂。

因此，在墨氏集团内部会议上，肆逸听说投资部最终决策的方案，是先拿下海湾渔场旁边的两块地，再进行合作开发。可是后来爆发财务造假的丑闻，陷入资金链断裂的危险，便再也无暇顾及此事。

与此同时，压死海湾渔场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两年前农业部下发的休渔令中，首次将南省三面海域划进休渔期范围。

当年，海湾渔场正式提交破产申请。

林荣地产火速将海湾渔场收入囊中，拆完临海的厂房后，却因为宿舍楼区域的土地权属问题，整体地块的开发被迫搁置。

当肆逸用他死去堂哥肆明的身份证进入林荣时，正是这段时间。

同年，南省颁布支持地方型企业介入棚户区改造项目，通知中明确所需改造资金不占用城投发债指标。

肆逸通过向横市住建局申请改造渔场内部政府福利房的宿舍楼，并通过第三方房屋检测机构的鉴定报告，拿到项目启动资金和合法拆除的文件。

此刻，这份文件就摆在肆逸的面前。

文件旁边是国土资源局的红头回函，上个月正式驳回海湾渔场地块，工业用地转商业用地的申请。

另一边是两份结果截然不同的鉴定报告。

海湾渔场由于正式破产前属于行政单位旗下的企业，每次会议，每个决策，都会有相对应的行政会议纪要。

因此，在八年前国家颁布建筑行业标准，首次明确海砂含量的情况下。那个时候，海湾渔场为了证明公司整体建筑结构没有问题，特意申请第三方出具过相关检测结果的证明文件，危房鉴定结果是A级。

去年，肆逸需要推进拆除进度，配合住建局提交的第三方房屋检测公司的危房鉴定结果是D级。

凭借此报告，横市启动针对拥有房屋产权住户的货币化安置方案。

这是一把双刃剑。

海湾渔场破产后仅剩的一百多号员工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将在五年内退休。林荣地产统一安排缴纳剩下几年的社保和发放最低标准的工资，没有补偿金。一些年轻力壮的员工，则选择拿到手两万块现金走人。

他从中挑了一位能做事的人，时任海湾渔场的办公室主任张宇杰，招进林荣地产来当他的项目助理。

“当天受伤的员工，后续安置情况怎么样？”

张宇杰将一份新的合同递至他的眼前，回答道:“签过这份协议的人，不会再去工地上阻扰施工，我们这边去年以公司名义向住建局申请批复的公租房，能够解决近三分之二的人员安置。”

肆逸没有接话，继续听着。

“原本这部分主要用于解决不符合申请条件的人员，剩下的人可以自行申请排队，但是……”张宇杰又拿出一份红头回函，“这是横市住建局今年最新的批复，房源不足，无法安排。”

“那就是什么都没有，对吗？”他又问，“人现在都住哪里？”

“有些人组团去津城上访，”张宇杰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有些人留在横市信访办和住建局门前静坐，几乎成了常驻客。”

肆逸既觉得那些人无理取闹，又能够理解他们的反抗。

当彼此作为三十年在同一家单位里的同事，以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突然一夜之间，别人家里得到一大笔钱去买新房子，自己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没有人后悔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决策失误，反而会去愤怒因为海湾渔场的破产，让他们失去了所有。

肆逸沉思，再三斟酌后反问:“在应城的南省信访局门前，有没有那些人？”

“听朋友说年前有过上访，现在应该不会了。”张宇杰收回放在桌上的合同，“要不我再问问？”

肆逸点头敲了敲桌面，“就在这里打。”

张宇杰拿出手机，拨通电话按下免提模式。

“嘟，嘟。”

两声过后对方手机被接通，里面出现非常嘈杂的背景声音，稍微减弱后电话里有一个中年男人急切地说道：“你这电话来得真及时，快点过来！渔场那些人又跑来了，这回还是阿强带队！”

肆逸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海湾渔场的热搜视频里有个带头人，紧紧握着一根两米长的三叉鱼竿，发誓与宿舍楼共存亡的男人，今年刚过五十岁，不肯拿两万块钱也不肯代缴社保，是个刺头，听别人用方言都叫他阿强。

张宇杰挂断后叹气说：“真不该打这通电话，又找我去当和事佬。”

肆逸戴上一顶黑色鸭舌帽，坐进车里一路无言。

十几分钟后，张宇杰靠路边停车，扭头建议道：“您要不坐在车里等，我怕等会儿他们看见您，会控制不住场面。”

正午烈日当头，肆逸的目光停留在信访局门前，零零散散举牌颓坐地上的身影，目测不足二十人，有几个熟面孔。

“这次你去问他们，到底想要一个什么结果？”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肆逸微微愣神，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忽然觉得这些人其实想要什么并不重要。

他压低帽檐打开车门，“算了，你劝你的，不用管我。”

一身不太显眼的灰色POLO衫，白色西裤搭配休闲鞋，黑帽子挡住大半边脸，他绕开人群从侧门进入大厅，那个叫阿强的人正在与工作人员争论，张宇杰已经开始劝慰。

“阿强，好了好了，反应上去就可以了，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肆逸后背贴墙，站在办事大厅旁边一堵墙的背面，隔着一根柱子，阿强的声音跟随火气立马冲出来。

“好什么好！他们就是不肯相信我们！”

肆逸一眼瞥见坐在大厅最后一排靠边位置的角落里，有个人悄悄抬手朝胸前口袋的钢笔笔头顶端按了一下。

录音笔？

他一念而过，皱起眉头，仔细注意观察此人。

男性，身穿深蓝色丝质衬衫，长袖折上手肘部位，黑色西裤宽松，可见身材偏瘦，皮肤略白，看年纪估计不足三十岁。

“那你说完，我们就走，好吧？”张宇杰继续宽慰道。

“走？我不走！我就等人来解决，我们都住在天桥底下，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肆逸的注意力被阿强的话重新吸引过去。

“渔场就是推倒我们老房子建的厂，再给我们一块住的地方，大家用自己的船捞鱼挣工分，拿钱养娃。说什么我们当年没花钱所以没资格，谁都没问过我们为什么不花钱，我们难道是不想花钱吗？我们那是根本没钱！”

“是是是，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张宇杰的声音压低，“没事，先回去，好好说慢慢来，好吧？”

“不是，你看他们那些当年有钱买下房子的，你们也不去调查一下，都是领导！全是领导！”

紧接着“砰砰”两声重锤桌台的动静，肆逸侧头探出半个身子，看见阿强愤怒地指向信访局的办公区域，大声指责道。

“我们拿命出海一个月才挣一两百，他们坐办公室里收钱就有几万块。渔场为什么会倒？就是这些人年年分钱年年花光！我们那栋宿舍楼都是小的还要三万，一下子要不吃不喝两年多才能凑齐。他们呢？要交钱买房的那一年，光厂长他们每个人都分到十几万，连你这个主任都分到八万多块钱买上大房子！”

“不是我，不是我，是，是他们那些老领导。”张宇杰赶紧低声解释道，“你看，情况也反映过，回去等结果好不好？总会有结果的，后面的人还等着办事呢，人家也有困难要说，好吧？给个机会，行不行？”

阿强突然话锋一转:“是谁叫你过来的？你在渔场待了十年，才出去几年你就敢忘本！”

张宇杰一愣，突然拔高音量反驳道:“我没有！”

“吵什么吵？”坐在办公区域的一名中年女性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会派人调查，这些都需要时间。三十年前，你们那片渔民的房子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雨棚，面积小，屋顶漏。渔场每户一次性补贴一万块，在当年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踏着高跟鞋走近，双手抱臂，与两人间隔一个柜台的距离。

“你们住六十平小户型的那种楼，在宿舍区一共有三栋，每栋六层，一层十户，一共一百八十户。当时每户需要补交三万，在两年内结清，其中补交相关费用的一共十三户，他们为什么能交？你们不能交……”

“嘭！”

一声比刚才更大的巨响，打断女人的话。

肆逸整个人转身离开墙壁，对上阿强愤怒的侧影，正竭力吼向站在柜台里的女人。

“这就是你们调查的结果吗？为了证明我们是一群强词夺理的刁民！那些人为什么能够交钱出来，你们究竟有没有查过，因为他们全是我们的兄弟！出海没回家，全死在海里面的兄弟！”

猛然间，肆逸被阿强的话给刺激出一阵剧烈的眩晕，他控制不住地扶住墙壁，浑身上下仿佛开始抽搐，像心脏被挤压成一种变异的形状，混乱且剧痛。

阿强的话还没完，响彻在耳边，挥都挥不去。

“人没了，船也毁了，渔场就给五万块补偿金，他们家才能交上钱，还留点给娃当学费……”

肆逸深深吸进一口气，胃部泛出胃酸，灼烧感被他强压下去，同时手脚出现发麻的情况，只能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撑住墙壁，忍受不断用力加重的痛苦，转身慢慢挪向侧门。

终于，在看见一个被黑色塑料袋套住的蓝色垃圾桶后，他半躬着没来得及蹲身，一下子把胃里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

早餐的红绿黄被无序地暴力搅碎，恰如他所经历过光怪陆离的世界。

肆逸的思绪被周遭一阵动乱的混响给抽空，他听见阿强抗议无效的声音，想象这个人二十几年前站在海边等待兄弟们归来时的模样。

那个时候，一个人的命抵得上一间房子和孩子们未来的学费。

而他呢？

十几年前，他父亲的命只能堪堪换回一个卖不出去的小房子。

可现在呢？

如今别说一条人命，就是十条，也比不上一套住在津城里的房子。

呵！难怪当年有人宁可不要命，也要给他留下房……

肆逸再次难以自控地呕吐起来，身体彻底蹲下，甚至有点想要弯腰坐到地上，和那群在信访局外面的老人们一样。

“肆总？”

张宇杰的声音出现在身后，他被人搀扶起身，一张发白的纸巾递入眼前。

“您怎么了？不舒服？”

肆逸轻咳几声，喘不上气，他费力吞进泛滥在嘴里变得发酸的苦味，哑声问道:“他被赶出去了？”

“没有。”张宇杰压低声音解释，“有人跑进来跟阿强说，去津城的人都回来了，要上火车站接他们。”

“他们被赶回来了？”肆逸的声音明显在发抖。

“不是，说是昨天那边的信访局接待过他们，承诺今天就派巡察组进省调查。那些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刚到应城，阿强赶紧领着人上大巴去接。”

张宇杰看向肆逸苍白的脸色，又问:“您没事吧？要不我送您回去休息一会儿？”

肆逸摆了摆手，沉默不语，漂移着虚浮的步子，缓缓走出侧门。在信访局前面空荡荡的大门口外，他与那个身穿深蓝色衬衫的男人不远不近地打了一个照面。

坚定。

他从那个人暗淡的眼神里，看见一种坚定不移的东西。

让他无意间回想起当初读研究生时的自己，彻夜难眠，竭尽所能，全力以赴。那个时候，就算面对再多的困难，再大的恐惧，他都会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这是他最有资格和最有能力的时候，如果连他都不帮，还有谁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