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睡指南by岑椿小说

试睡指南by岑椿小说

小学有一次，老师布置了作文题目：你最想获得的一项超能力是什么。我写了一整晚。作文交上去再发下来，只有一个鲜红的叉。我希望拥有最硬的拳头，变成最强大的人，那样的话所有人才会围着我转。老师批评我思想有问题，罚写一千字检讨。我写了八百遍错，却不知道错在哪儿。只有强者才配得上被喜爱，有朋友，不孤独。难道不是吗？

——摘自陈灼日记被撕掉的页数

“医生说陈灼太久没睡好觉，神经衰弱引起的头疼。加上他原来有躁郁症病史，今天才反应这么激烈。”

李稚把陈灼的病历递给谷海冬，两人并排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病房内，陈灼妈妈小心地为儿子盖好被子，审视一番，把床头的弹簧水果刀放进手提包。

对着病历上的天书来回看，李稚有点郁闷。

“年纪轻轻得躁郁症，我一天天生活这么不阳光也没得病呢。”

“你说的不阳光的事，总要有人经历。”谷海冬看穿了后辈的心思，“遇到一切难解决的问题、凶险的意外、为非作乱的歹徒，第一时间挡在人民前面，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这是警察的使命，警察的职责。要是这点小事都受不了，趁早转行。”

“我又没说不做警察了......”

李稚没想抱怨，他只是在人生前半段被保护得太好，不了解真实人间的残酷众生相。见谷队金刚怒目，堪比站在表彰大会台上的正经模样，他忍不住戏谑：

“谷队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做警察的？”

“五岁看黑猫警长的时候，行了吧。”

谷海冬懒得搭理他。病房内传出人声交谈，估计是陈灼醒了，正在跟母亲说些什么。谷队往里看了一眼，回头瞥见低头玩手机的李稚，心念一动。

“打个赌吗。”

“妈，我不想跟警察说话，你把他们赶走。”

一枚青橘子被焦虑的手滚来滚去，又随便扔开。陈灼妈妈脾气好，捡起来放回桌上，也不舍得骂儿子一句。

“小灼，人家是为了你好......”

被借题教育一番，陈灼把那头鸟窝抓得更乱了。见两个警察不请自来，他沉下脸，扭头看向窗外。

谷海冬倒不尴尬，在小沙发上捡个位置自在坐下，随手拿个橘子剥。

“陈灼妈妈，我们能单独跟陈灼聊一会儿吗？”

目睹谷队夺下凶器，按倒自家儿子的英姿，陈灼妈妈现在无比信任人民警察，出去不忘带上门。被按倒的记忆历历在目，陈灼心有余悸往远离警察的方向挪了挪。

谷海冬笑容亲切，维持着安全距离，仿佛几小时前按倒陈灼的是另一个人格。

“刚才事发突然，不得不动用一些紧急手段，如果你介意，我可以道歉。”

“你们来，做什么。”

陈灼嗓音微哑，似乎很久没跟陌生人正常对话了，有些紧张。

“你认识邓青吗。”

听到这个名字，陈灼低头撕扯指甲上的倒刺。

“同班同学，不熟。”

谷海冬打开档案袋，将一张照片放到他眼前。他们进来后，陈灼一直避免跟警察正面接触，飘忽的眼神在看清照片那一刻沉沉落定。

照片是邓青的尸体被发现时的样子。

“他怎么了？”

“死了。看来你请假这几天没看新闻，我还以为，你情绪失控会跟他的死有关系。”

谷海冬收起照片，没有放任陈灼将那张纸片盯穿。他拎起椅子坐到病床前，将扒好的橘子放在掌心，往前一送。

“我相信你有担当，才直接问你的。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吧。你对邓青实施过霸凌吗？”

李稚屏住呼吸，紧绷精神，做好下一秒陈灼又发狂扑上去按住他的准备。然而没有，陈灼平静如死水。死水之下，一丝愧疚与痛苦掠过波心。他伸出手指，摸了摸剥好的橘子表皮，被那接近皮肤的湿润触感烫到似的缩回手。

“我、我找人教训过他一顿。”

“昨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半之间，你在哪儿。”

“在心理咨询室。每个月的例行咨询，我妈逼我去的。地址你们可以问她。”

在李稚为对话之顺利而惊奇时。谷海冬又问：

“为什么找人教训邓青？是为了你说的那个‘怪物’吗。”

面对这个问题，陈灼攥紧手指，明显犹豫了。不想错失良机的李稚连忙补充：

“别害怕，我们是警察，一定保护好你，不让怪兽找到你。”

听见他稚气的承诺，陈灼笑时牵动嘴角伤口，痛得皱了眉毛。他按住伤口，目光清明，跟之前发狂自残的少年判若两人。

“这是一个秘密。如果你们真的想听我说，就要相信我接下来说的话。”

雨打风吹过的走廊泥水四溅，墩布沾满了泥泞的落花花瓣。丁俭在专门洗墩布的隔间清洗，看水流冲掉污脏的花瓣，顺便发呆。

中学的走廊卫生通常由各个班级负责，不知是九中学生金贵出奇，还是学校端的姿态高，把教室外的区域清洁全外包给了清洁公司。九中作为公办学校，待遇几乎赶得上私立了，甚至压过中英文等等私立一头。

“怎么回事，啊？”

厕所门遭人踹开，丁俭被猝不及防的巨响吓到。看来在管理方面九中还是比不上私立。从隔间门缝向外看，单眼皮男生把另一个男生摔到洗手台前，一脚踩在当胸。

“昨天去收拾一中那帮小崽子，你为啥没去，收到我消息了吧。”

小矮个慢悠悠跟在他身后，反手关上门。李稚要在场，准能一眼认出，这二位就是被他抓到在厕所抽烟的仁兄。

“路平，你当时不是说对我们言听计从吗。”

摔在地上的，正是路平。小矮个俯下身，拍了拍他的青脑瓜。

“要不是为表忠心，你这头剃得多没意义啊。”

后脑勺那道疤，原来是他自己剃的，作为向小团体投诚的表示吗。丁俭认出被教训的男生是昨天自己送伞那位，抱着墩布杆进退两难。进，他没义务帮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退，再躲下去耽误时间，他快完不成工作任务了。

“王哥，昨天我有特殊情况。”

路平被踹得直咳嗽，还赔着笑脸。他给商店帮工卸货，搬重物练就了一身肌肉，并非无力反击，只是知道反抗没用。不如忍过风头，躲起来好好生活。他在进入这里的一年中飞快成长，然后飞快衰老下去。

“咋了，偷偷摸摸干坏事去了？”单眼皮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昨天，昨天有什么事......想到了。那个小娘娘腔的死跟你有关系？”

牵扯到人死，丁俭竖起耳朵。

这个推测落地不到三秒，就被单眼皮哈哈大笑着否决了。

“你要是有胆儿杀他，哥俩以后管你叫大哥！”

两人满脸写着幸灾乐祸，分明是随口说来逗他玩的，路平张了张口，却不知怎样辩解，发出些意义模糊的音节。

“小同学，你们聊完了吗。”

隔间的门被推开，在丁俭身后回弹。他单手拖着墩布，像个独孤求败的扫把星。

尽管他穿的是清洁工的衣服，那不同寻常的气场让小矮个心生忌惮。

“你是谁？清洁工就好好拖地，别管闲事。”

丁俭向路平伸出一只手，把他拉起来，拍掉他校服胸口的灰。

“昨天听齐渭说，班上男生太不服管教，他准备这学期挨个家访，劝家长收走他们的手机，停掉他们的零用钱，督促他们收心在学业上。齐渭，也就是十三班班主任，我记得他是高一的班主任代表，跟其他班主任关系都不错。以我们俩的关系，要是在我的建议之下，他推进了全年级问题学生的家访，算不算我给教育事业做的贡献？”

作为又逃学又打架靠零花钱横行霸道的办公室常客，单眼皮首先萌生退意，撂下一句你等着便跑了。小矮个成日狐假虎威，紧随其后溜之大吉。

学生怕老师，是骨子里的天性。他们落荒而逃还算尊师重道，丁俭满意地点头。

“昨天和今天，谢谢你。”灰拍掉了，胸口那个脚印还在。路平对此习以为常，只是震惊地看着丁俭。“你真是我们班主任的朋友吗？”

“不认识。走廊布告栏写了，优秀班主任，13班齐渭。”

丁俭拎起湿淋淋的墩布，递过去。路平接过，跟在他身后愣愣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13班的？”

傻孩子。丁俭摇了摇头，指向他自己。

“校园卡写着，挂在你脖子上。”

“还以为能获得什么重要线索，那小孩当自己是超级英雄啊。”李稚闷闷不乐地关上车门，“咱里里外外搜遍了，要是现场有地下室早发现了。而且他说的那怪物......”

“行了，继续从死者身上着手吧，找机会约死者那个朋友路平谈谈。”

谷海冬也没力气开玩笑逗闷子了。陈灼口中的故事过于荒诞离奇，更像少年为哗众取宠编造的。身体漆黑的八条腿女鬼，这事讲给谈星又要被嘲笑了。

“不过，谷队，你怎么从他嘴里问出这么多的？让我也取取经。”

李稚坚信谷海冬有什么祖传的刑讯秘诀，兴致勃勃想知道。谷海冬当下没心思卖关子，直接说：

“没那么玄。陈灼房间贴了拳王泰森的海报，桌上有双拳击手套，跟墙角的沙袋一样新。当时他拿瓷片抵着自己的肉，声势吓人，手指明显在发抖。我把他按倒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惯性反抗的肌肉记忆，也不像个打架斗殴的惯犯。我猜他可能想通过结交社会朋友，拉帮结派驱使别人，来证明自己。”

“瞎猫碰死耗子吧，万一我说错话激怒了他，那个距离制服他也轻轻松松。现在的高中生，全是些只分大中小号的豆芽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你输了啊，记得给我买一个月早饭......”

发言逐渐跑偏，李稚开始怀疑，刚才教育他要为人民服务的谷队会不会是谷队的第二人格。好在谷海冬自己把话题拽了回来。

“陈灼那边先放放。我们回去再理理邓青的社会关系，邓青的母亲与人结仇的可能性。这凶手挺缜密，半个指纹没留下，胶带内侧都没沾上。”

黑色的绝缘胶带吗？低沉的絮语飘零在疾驰的山道上，谷海冬升起车窗，将春风隔绝在外，阻止那个夜晚死而复活。实在没有突破口的话，只能大海捞针，一步一步来了。

为报答丁俭，路平帮忙拖了两条走廊加四个通道的台阶。他脱掉校服，无袖背心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臂。丁俭坐在台阶上吃盐水冰棍，不时看一眼他的进度。

“你也挺壮的，干什么不还手。”

“没用。不是他们也会是别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路平擦去流进眼睛的汗，埋头于变干净许多的走廊。已经很干净了，他还觉得哪里不够，又拖一遍。盐水冰棍化得快，丁俭吃太急被冰得皱起脸，等嘴里的冰块化了才开口：

“哲学家啊。那他们说的那个死掉的学生，是怎么回事，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回答。风声过耳，整齐的背书声忽远忽近，走廊静得像另外一个遥远的空间。男孩吸了一下鼻子。

“死掉的，是阿青。我们班最开始是他在被欺负。”

“他好像完全没脾气，对那些人也能报以微笑。不懂怎么生气，也感觉不到被侮辱。”

含着盐水味道的木棍，丁俭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是个听故事的好天气呢。

“这样的人，也会被杀死吗......”

今天空气清新，温度湿度适宜，紫外线温和。车载广播播报着天气预报，温柔的女声推荐市民们选在这样的日子走亲访友，踏青出游。李稚听乐了，把广播换到别的频道。

“反正咱一时半会休不了假，还是别望梅止渴了。”

这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比其他地方久一点。趁这空当，谷海冬拆开档案袋翻找什么，不小心弄洒了照片。

“早破案早放假。我有种直觉，我们忽略了什么。”

除“笑面虎”这一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外号之外，警队的人背地里还给谷队取了另一个外号——直觉警犬。因为他的口头禅是“我有种直觉”。大家甚至讨论过，谷队适合什么样的狗种。

“李稚，把你脚边的照片给我。别发呆了。”

李稚回过神，赶紧捡起照片递过去。

谷海冬反复看着手头几张照片，神情逐渐严峻。后面有车在按喇叭，前方道路一片通畅，他单手把住方向盘踩下油门。

“陈灼说，地下室的怪物是邓青领他去看的。邓青为什么跟陈灼说？他又从哪儿知道了怪物的事？”

他又提那“八条腿的怪物”，李稚听了心里发毛。

“您真信那小屁孩说的啊。”

谷海冬不答，把照片扔给他。那是尸体的现场细节图，邓青嘴上贴了一小块胶带，贴得十分平整。

“我记得，这块胶带是死者死后凶手贴的。”

“这种标记的仪式感像不像某种惩罚。惩罚，他说漏了嘴，说了不该说的事，所以要用胶带封口。只有死人能彻底闭上嘴的话，索性让他去死。”

“关键在于邓青说了什么。也许，我们可以去问问他的好朋友。”

巨大的云岛罩在教学楼上方，极轻极缓地挪动着阴影。路平口中，阿青的故事很长，长到不得不长话短说。

“上个月，我第一次听说他起怪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