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撒撒

海海撒撒

郭鸯也喝多了，她挨着秦明开，想挽他的胳膊却又不敢，怯怯地拽着他衣摆，脸上红得如同铺了层上好的胭脂。

外面风冷，激得乔星海胃里又是一阵翻腾。等制片和导演一走，他便跟秦明开告辞，婉拒了他派车送的好意，一个人沿着巷子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裹紧了风衣，他想，秦一白走的倒快，才出门，就连人影都没了。

春分都过了，入夜还是凉。可那一股凉里又透着万物复苏的生机，空气中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乔星海贪婪地嗅着北方短暂的春，脑子里有了零碎的画面，是他构思挺久的一个故事。

——他的主角们在这个季节重逢，在刚抽丝的绿树下，在方才吐蕊的锦绣里，相见不相知。

乔星海速度很慢地步行到地铁站，发现错过了晚班车。

他站在道旁茫然四顾，胃的抽痛很快让他蹲了下来，摸出手机打算叫一辆车。

手机上有阮宁发来的消息，问他顺不顺利。

他懒得回，看完又关上了。

打车软件里在排队，这个时间，这个位置，叫车的确很难。

乔星海所幸在人行道上坐下了，从兜里把压扁的烟盒掏出来，点了支烟，慢慢地吐了个歪七扭八的烟圈。

路口的信号灯由红变绿，正等待的那三五辆车，在第一时间拱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这个时代急躁得好像总有人在屁股后面撵似的，跑慢一步都怕自己摔死在坑里。

金瑜跟着左转灯调头，从后视镜看眼他师父，没吱声。

秦一白方才出了门就走了，连一个眼神都没多分给在场的几个人。

这顿饭他吃得不痛快。

原本只是给秦明开顺手帮个忙，他既不想出钱，也不想出力——姓秦的这一代，虽没到兄弟阋墙那份上，但也远不是兄友弟恭的好榜样。

怎料会遇上乔星海。

乔星海不愧是搞文字工作的，说出来的话足能把人心撕扯一番，再扎俩小窟窿。

可他为什么非得在乎呢？

要换个萍水相逢的人，早拍拍屁股走了，管他说什么。

似有似无的失控感让秦一白烦得不行，他厌恶这种逃到他掌控外的情绪，它们像异端一般存在，打破了多年来一板一眼的平静。

偏偏想视而不见还不行。

“就这儿，停车吧。”秦一白收回了视线，招呼金瑜。

低着头的乔星海听见动静，还以为是自己叫的网约车到了，倏地抬头，却看见被推开的车门后走下来了一个秦一白。

秦一白本来个儿就高，现在这么往跟前一站，更显得居高临下。

说不上为什么，乔星海觉得在这场景里，自己像条流浪狗。

“烟掐了，”秦一白说，“上车。”

乔星海愣了两秒，然后眨巴下眼睛，把烟在地上摁灭了，烟屁股扔进了旁边垃圾箱。

上车前，他点开软件看了眼，自己叫的车少说要四十分钟之后才能来，而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连打出租的机会都没有。

做人还是得能屈能伸。

他一矮身，钻进了后座。

金瑜在前面瞧一眼，正和他师父在后视镜里对上眼神，对完，小伙子眼观鼻鼻观口，目视前方，把车开了出去。

“到哪儿？”秦一白问。

乔星海答：“金兰西路，朝阳嘉园。”

那语气仿佛他只是搭了个顺风车。

秦一白也懒得说话了，他别开脸，看窗外有序飞掠的梧桐树。

可还没等走到下一个信号灯，乔星海忽然在旁边“咦”了一声。

秦一白扭头看他，不耐烦地蹙着眉，然后就看他从背后摸出来一个布包，浑圆且朴素。

……把这颗蛋给忘了。

秦一白搭在膝盖上的手一僵，并不想让乔星海看见里面的东西。

“别乱动别人东西，”他先发制人，“这是基本礼仪。”

“我说秦三爷，”乔星海一抛，布包正落秦一白怀里，“是你这宝贝先动的手，它硌着我了。”

秦一白手掌摩挲着粗糙的垫布，道：“里面东西摔坏了，怕是你赔不起。”

乔星海歪着头，笑开了，唇红齿白的，“那可糟了，像我这种身无长物的，恐怕只有我自己能抵债了，你想要吗？”

兴许是车里温度高，秦一白觉得乔星海那个醉鬼的劲儿被热气烘得又冒出来了，非常碍眼，非常讨厌。

乔星海的目光在秦一白身上转了一大圈，然后向后一仰，靠回座椅上，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他翘起的嘴角耷下来，闭上眼睛小憩，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回到了青葱岁月的模样。

车在环路上平稳行驶，四十多分钟后，拐进了金兰西路。

乔星海的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

他被惊醒，眯眼一看，是阮宁。

阮宁嘴里不知道嚼着什么东西，声音囫囵一团：“乔儿，到哪了？接你不？”

“还一个路口就到了。”乔星海揉一把干涩的眼，想直直腰却又让一股酸疼给压回了座椅上，“不劳您大驾了，吃你的吧。”

阮宁吧嗒下嘴：“那我等你昂。”

车厢里安静，手机漏音，秦一白听得一清二楚。

那股失控的烦躁又泛上来，让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窗外无趣的街景上。

——哪怕已经午夜时分，也不难看出这一带饱满的生活气。小型商超、便利店、水果店、早点铺子、连锁快餐，林林总总码了一整条街。本就不宽的上下两车道，两侧挤满了夜里违停的私家车，路面看上去局促极了。

不多时，他们缓缓停在一道升降杆前，旁边院墙上挂了四个金属大字，朝阳嘉园。

“别进了，里面道窄，我在这儿下。”乔星海解开安全带，开车门时转头看了眼秦一白，“谢了。”

这时候的乔星海，很像个人样，让秦一白有一刹那的迷惑。

不过须臾，他又披起了令人讨厌的皮。

下车，他扶着车门，站不直的样子像只得道的妖精，对秦一白说：“再约啊，秦老板。”

约个屁。

秦一白冷着脸，说：“劳驾，关门。”

乔星海捶着自己的后腰从升降杆旁挤了过去。他身后的车灯转了个向，光和声音很快就一起跑远了。他慢吞吞地从院子铁栅栏里往外看，却是连个车屁股都没看见。

跑得真快。

秦一白呢，是个好人。

碰上眼熟的流浪狗都没法不管。

这份情，得承。

不过么，有机会再还吧。

乔星海往楼道走，然后在门口碰见了穿着背心裤衩的阮宁。

姓阮的大半夜神采飞扬，小头发飘着，凉风里甩着胳膊腿，一身春意盎然。

“哟，乔！我刚还说我下……”阮宁话没说完先皱眉，就着顺风一闻，“咋，真喝多了？”

乔星海懒得跟他废话，脚抵着要关的门，说：“装什么装。”

阮宁嘿地一笑：“讲实话，胡胜利做的剧现在就这级别，咱的本子，也这级别。圈子就这么大，早晚会碰上，咱又何必僵下去呢。说白了，就是让他顺个气的事，现在不挺好，干啥跟钱过不去。”

楼道口的灯罩上蒙了层陈年老垢，节能灯白惨惨的光从上面投下来，把人映出面色青白，一副命不久矣的倒霉样。

阮宁在这堵心的光线里想流露出些许愧疚，可惜演技不行，没流出来，只好嬉皮笑脸。

乔星海知道他什么德性，也没指望这东西能生出几片良心来，他一挥手，赶小虫似的，“我上去了。”

阮宁一搓胳膊，搓掉了冷风吹起的鸡皮疙瘩，边往外走边拧着上半身说：“回来给你煮豆芽汤，祖传秘方，解酒的——你别睡，听见没？”

可惜乔星海已经没人影了。

楼门口的灯，也十分节能地啪一下暗了。

乔星海上楼冲了个澡，然后带着一身水汽躺进了被窝里。

他在后腰垫了个枕头，犯了病的腰稍缓解两分，不那么要死不活地疼了。

喘口气，他把手机拿过来，三两下点进他和秦一白几天前的对话，然后给对方转了1000，附言，油费。

发完，他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后腰枕头一撤，蒙头睡了。

书店里放着爵士乐，四周围连半个空座都没了。

有创业公司老板——光杆司令在这儿奋笔疾书写PPT，也有学生戴着耳机伏桌上埋头苦干作业，还有个别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人士喝着35一杯的美式谈着20亿的买卖，

喧闹里透着安静，平衡得有些诡异。

乔星海喜欢来这书店，什么都有，能看书买书，还能吃吃喝喝，乍一看，周围又都是“有识之士”，仿佛那空旷的门口设了一道看不见的门槛。

陶跃喝了口她的冰美式，直皱眉，说味道如同隔夜的刷锅水，竟然敢卖35，钱真好赚。吐槽完资本家，她问乔星海：“清明扫墓去吗？”橙黄的灯打在陶跃脸上，给她锋利的眉眼蒙了一道薄纱，让陶女士看上去暂时不像一柄指哪砍哪的屠狗宝刀。

“扫谁？”乔星海从他面前的纸堆里飞快抬了抬眼皮，问道。

“说话别那么讨厌——问你有长辈要祭拜没。”陶跃翘着二郎腿的脚尖一晃一晃，看着像多动症。

“扫，”乔星海说，“节前去。”

陶跃睨着他，“你这个状态……乔星海，我建议你趁这节气去趟山里，洗涤下你满是灰尘的灵魂，说真的，你现在状态像条刚被人踹过的流浪狗。”不得不说，她有时候像个神婆，总能透过皮囊的伪装看清人类隐藏的本质。

这些年，乔星海合作过的编剧不少，有业务能力一个顶仨的也有专业划水的。而陶跃，是这一群里面数得着的“好人”，能拉团队，也能干活。

她的自我评价就八个字：吃苦耐劳，任劳任怨。

原因无他，主要是穷。

——现代社畜，人手一只穷神，粘得深沉。

陶穷鬼扒拉着他们讨论出来的“不合理情节”，抖了抖手里的纸：“发给顾问看了吗？”

乔星海下意识碰了碰手机，又缩回手，“没。”

“那咱俩坐这儿讨论啥呢？”陶跃手里的笔转了个很巧的花，点在其中一行上，“‘你这东西不真，碗以越州窑为上品，瓷色黄，你这却犯了青，色儿就不对，怎敢要五两银一只，可笑可笑’，这是男主装逼去砸人摊子的一个说辞，可越州窑本就是瓷色青，黄的是寿州窑——一个小错，兴许是原作笔误。这个算咱都知道的小常识，能改，可其他还有咱门外汉不知道的‘手艺’，你不叫顾问给把把关，专业方面怎么改？”

“也不是不……”话说一半，手机响了，屏幕上亮着三个大字，胡胜利。

陶跃皱着鼻子往后一躲，像那手机屏都被胡胜利染臭了似的。

“喂，胡总。”

“诶诶，小乔啊，我说你是怎么回事，我建了那个工作群，你怎么还没把秦老三拉进来？”

乔星海很烦地扒拉了下头发，“不熟，等着您拉呢。”

“我要加上他了我用等你？”胡胜利气不打一处来，他饭局上喝大了，明明看着是扫了码，结果居然没加上。不但没微信，连秦一白手机号都没。问秦明开，结果对方也联系不上秦一白，这人凭空就没影儿了。后来还是助理提醒他，秦一白说跟乔星海加了好友，胡胜利这才让乔星海拉人。

本来是个针鼻儿大的事，谁知道两天了，工作群里还是没秦一白这号人。

“不用我啰嗦吧小乔，原书啥水平你看完了你不知道？故事有多精彩，专业上就有多吓人。原来想着去和朴记找个老师傅就成了，现在有秦老三这个活招牌，不比那什么老师傅强个一百倍。赶紧的，把人拉进来，顾问的事儿给老子解决了！”

胡胜利自己一堆屁话说完就挂了电话，乔星海扔下手机，又捋了把头发，看着对面的陶跃。

陶跃在他空洞的注视下给出指导意见：“帅哥，你尾款都捏他手里呢，让你干啥就干，又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

说起来，是有点儿矫情。

乔星海砸着涩得碾不动的茶，想着别跟人民币过不去了，于是划拉开微信，找着胡胜利建的群，拉秦一白。

而他们的私人对话，还停留在秦一白退回了那1000块的位置上。

——分手十年的二位，可以做|爱，但却无话可说，连旧情都没得叙，毕竟当时分得不算体面。

天涯共此时，祖国大南方的沿海城市，秦一白在想同一个问题。

几个前男友里，数着和初恋——乔星海，分手分得惨烈，其他几位到现在都还有联系，和谐而友好。

“秦哥，你手机响了。”

眉眼很干净的年轻男孩被海风扬起微长的头发，一双浅色的眼睛认真看人时，带着点不谙世事的纯。

当然，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秦一白一直叫他小林，不知道大名叫什么。对方也不在意，说小林这俩字好记，我名字挺怪的，连我们导员都总念错。

秦一白躺在沙滩椅上，瘫了似的一动不动，只勾了下他金贵的手指，“帮我递下。”

他和乔星海的聊天记录里乍一看总算多了点转账外的东西，却也只是个拉群通知——邀请他进工作群。

他们两个“初恋重逢”，真是别有趣味。

进群之后，胡胜利率先发现了他，热情得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小林在一旁见他有事忙，便站起来往海边走了。阳光灿烂得有些不真实，海浪一波波地涌过来，盖过年轻人的脚面、小腿，他细瘦的背影透着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活力，属于二十一岁的好看。

秦一白看在眼里，心里却死水一片，连一丝褶皱都未被吹出来。

——大概连鬼都不会相信，他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小林的。这男孩懂事，很知道分寸，会看人脸色，知道对付什么人用什么办法，跟他相处十分愉快，是个不用走心的玩伴。

但秦一白不想碰他，也许是觉得他还太小，也许是别的，很难说明白。

海风吹又吹，秦一白望着年轻人走远点的身影，余光睨着手机上胡胜利拍马屁的鬼话，突然想起了乔星海。

小时候被人欺负，却很能反抗的乔星海。

乔星海是高二插班过来的，他那时候瘦瘦高高，五官好看，成绩也不差，按道理并不是招人讨厌的类型。

可惜这小孩性格实在不怎么样，话不多，谁跟他说话都一副“莫挨老子”的面孔。中二期的少男们哪受得了这种给脸不要的崽子，于是就合起伙来孤立他，寻衅骂几句更是常有的事。

现在一回忆，秦一白发现自己当时虽然不讨厌他，但也就是个旁观看热闹的。

开始对乔星海有印象，是一次体检。

当时的体检也不知道校方为什么那么认真，一点划水的机会都没给他们。

抽血时候，所有人都被拢成一组组的，站在外面排队。

秦一白和乔星海不是一组，乔星海进去时候他还在大太阳下面晒着。

大伙正百无聊赖，互相侃大山，谁知道已经进去的那一群人突然就打起来了。

一个他们班的男生从走廊里倒退着摔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乔星海。

乔星海一言不发，狠狠地瞪着那男生，小臂上蜿蜒着血线，臂弯上给抹开了一片红。

乔星海对户外活动没兴趣，大夏天，别的男生都晒得黑黢黢，他还是吸血鬼一样白，不健康的那种白。

所以他皮肤上但凡沾点什么，都比别人显眼。

那一片血的颜色，秦一白到现在都记得。

被踹的男生当场就傻了，乔星海也是人狠话不多，追上来又补一脚，彻底把人压到了晒热的水泥地上。

他挥拳要打，拳头还没擦着男生的脸，胳膊就被人架住了——老师们终于赶到，其他学生也跟着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人群的缝隙里，秦一白看见乔星海被其他人拉起来，推到一旁。而他明明是当事人，却像个看客一般看别人对被打那位嘘寒问暖，他脸上，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很难解释清楚的落寞。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秦一白觉得自己那时候大概被某种情绪蛊惑了，他挤进去拍拍乔星海的肩，递上了一直被人诟病为做作矫情的手帕。

……

秦一白后来才知道，乔星海之所以在体检时候搞那么狼狈，是因为在他坐下抽血的当口，后面几个男生假装推搡，过来撞了他一把。

抽血的护士刚结束实习，还不是熟手，乔星海胳膊猛地一动，针跑了。护士吓得连忙拔针，却没想到下一秒这男孩就跟旁边的打起来了。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但后续解决时却相当麻烦，麻烦到秦一白现在已经记不起具体的过程了。

海鸟远远地在海面上扎了个猛子，秦一白的视线挪回到他发热的手机上。

犯病了一样，他给乔星海发了条微信。

-剧本碰上什么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