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行事准则巫喵幽暗

地狱行事准则巫喵幽暗

落水的壮汉最终还是被船长下令捞了上来。经过这么一桩事，没人敢再闹事，船舷边的少年船长一眼横过来，一瞬间围观人群作鸟兽散。

看着那名自称船长的少年，莱亚尔心里却咦了一声。在从上到下打量对方一番后，他联想到自己刚刚法术序列的侦测结果，拿手指戳了戳在他头顶上絮窝的毛团，“你早就知道了？”

小黑猫喵喵叫了两声当作回答。

那一头船长还在为起航发号施令，他站在一个木箱上——莱亚尔深切怀疑是因为他太矮了，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指挥帮工把最后的那点货物搬上来，然后赶人下船。莱亚尔这才意识到费林奈打的是临时工，难怪要变成猫在他头顶作威作福，原来是没资格混上船只能如此。

风帆扬起，雷萨号缓缓驶离港口，可能知道船长心情不佳，船员们都按部就班在各自岗位上谁也不敢乱动。

微弱的天光斜斜照来，刚好以合适的角度晃了下莱亚尔的眼睛。那是少年船长脖子上挂着的银链反射的光，那条链子似乎连接着一个吊坠，而吊坠的部分隐没在领口里，只有露出根本看不清的一角边缘。

莱亚尔走近想看得更清楚些，这举动在一堆正在努力让自己静止的人里相当惹眼，船长往这边看过来。

少年皱着眉头不满地问：“你干什么的。”

黑猫早就从莱亚尔头上跳进斗篷兜帽里藏着，船长没发现有小动物混上来。他上上下下打量莱亚尔，可能是站在木箱上都没眼前这个男人高的原因，船长脸色更臭了，语气格外不悦，“你死多久了。”

这听上去不是什么好话，但堕入地狱的人类都是死人，问死了多久，大概就跟问你今年贵庚差不多。

“这地方这么可怕，光顾着从羊魔人蹄子下逃命，谁还记得过去多长时间？”莱亚尔进入角色，配合地故意多想了会儿，“十天？也可能半个月了。”

船长于是拽起莱亚尔的胳膊看了看，像在评论今天的菜价，“还没有红斑，能卖个好价钱。”

莱亚尔也趁机看了少年领口，船长这身衣服却过于严实，他无法确认对方是否将虚空之泪佩戴在了身上。既然如此，他还是相信自己之前的判断和侦测法术的结果，他要找的东西不在船上。

这也意味着他暂时不能打草惊蛇。

“进船舱里呆着，要是身体不舒服就找那边那个小笨蛋。”船长放开莱亚尔，指向角落里的安迪，“他会帮你找船医过来看看。不过别抱太大期望，船医生前是个屠户。”

莱亚尔点头，出海后甲板上风渐渐变大，虚空海的肆意妄为开始逐渐显现，他裹紧斗篷问：“我叫莱亚尔，怎么称呼您，船长大人？”

“杜伊森。”少年满不在乎地道：“一个要把你们卖给恶魔的混蛋船长。用不着记得，但也不许咒我，至少我让你们活长了点。”

航行开始的几天倒很新鲜，因为雷萨号的船长兼舵手既有不可貌相的皮囊，也有个令人瞠目的喜欢飙船的灵魂。纵有防护法阵抵挡风浪，也架不住把船驾驶得恨不得起飞的舵手，每一天船舱里都能听到甲板上传来惨叫和惊呼。

“船长你慢慢慢慢点——！！”

“啊啊啊瞭望台有人掉下去了！”

“哈哈哈哈都抓紧，我要征服那头的风暴美人儿了！”

起初的吵吵闹闹没过两天就偃旗息鼓，举目都是海水，航行也枯燥乏味起来。莱亚尔为消磨时间在房间里研究洋流跟海上魔力乱流的双向影响关系，为防止触发船上防护法阵的关窍，他不能摘下伪装戒指，故而只能纸上谈兵地写写画画。

此时此刻，费林奈变成的猫咪正趴在莱亚尔大腿上，用圆滚的肉爪磨他的裤子。莱亚尔姑且将他当作一只真正的小动物而不是恨不得驱赶得远远的苍蝇，有一下没一下挠着猫咪尾巴根部附近的皮毛，黑猫舒服地呼噜呼噜，不停在莱亚尔身上打滚儿。

“安静点。”就算把猫扔到对面床上他也能坚持不懈刷刷刷跑回来，莱亚尔在法术演算式计算到关键时刻的时候被烦得不行，他停下笔，最后一次把黑毛幼猫从腿上扒拉下来说：“我想起来上次在虚空海上也有只猫，拿着夜魄非让我戴。”

黑猫原本软软摇晃的尾巴霎时间绷成一根棍，微弱地咪了一声。

“最后怎么改主意了，嗯？说来听听。”

猫咪不叫也不说话，扭头钻进了影子里。

世界终于清静了，莱亚尔重新拿起笔回忆刚才算到了哪，结果刚有些头绪，一双结实的手臂从他身后环了上来。

“……”

莱亚尔深感自己出错了牌，这还不抵变猫骚扰他呢。

为方便够着舷窗下的小桌写字，莱亚尔坐在床上时只在边缘占了一小块位置，身后空出一大片地方，如今被费林奈的身躯填满。

黑发男人屈腿从后面夹住莱亚尔腰侧，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可能是上次的亲近不怎么愉快，这回他安分多了，只是安静抱着莱亚尔。

一时间只有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和舷窗外海浪敲打着船体，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费林奈首先打破沉默氛围，“在你沉眠之前，我们有过一次争吵。”

莱亚尔知道他指哪一次，但他至今也觉得那是单方面的歇斯底里，缺乏你来我往的激烈对话这一争吵的必要元素。

战争惨烈，地狱全境都被卷入其中，莱亚尔身为地狱东方的恶魔君主一开始却消极避战，直到最后界壁破裂才被迫出力，结果报应似地被天界军的尖兵戳了个正着，身负几乎夺去性命的重伤——如果地狱有史书，应该会这么写这一段。

但其中真正昭示本质的细节，只有他和费林奈两个人知道。

只不过，不论他沉眠的理由为何，费林奈所说的争吵确有发生。这位不可一世的黑暗主宰不能允许自己深爱的人离开他身边前往虚无陵寝沉眠，他来到莱亚尔的宫殿，把这个濒死之人拎出来，告诉莱亚尔如果敢离开他，黑兽将打破所有的诺言和约定，彻底忘记他，然后毁灭世界。

莱亚尔之所以称之为“单方面的歇斯底里”，是因为那时他已经虚弱到连回答都说不出口，所以无论威胁还是请求，在他耳边不过一阵稍重或是轻微的风罢了。

结果是，青魔的送葬队伍依然来到它的目的地，而一百余年后莱亚尔醒来，世界并未毁灭。

在费林奈提到这件事后，莱亚尔逐渐理解对方会在他苏醒的第一时间拿走他记忆的用意。黑兽不想让他回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彻底忘记”之类的话，只要能从记忆里跳过这段，那就不存在。

莱亚尔目光有些发直，心中的情绪介于难以置信和果真如此之间。诚然，人类或者稍微思维正常点的恶魔都不会为了除一根长歪的草去把整个草坪削秃，但黑兽不然。当费林奈发现失去记忆的莱亚尔一门心思只想回到人间，对这里毫无留恋后，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归还这些记忆，开始他的纠缠大计。

眼前这个男人貌似“通情达理”的俊秀外表说到底只是莱亚尔喜欢的一层包装纸，黑兽原本就不具备拥有那种细腻感情的能力，它比亘古不变的星辰固执，比血腥纵欲的恶魔难驯，是莱亚尔未曾“教”过他，这种时候比起掩盖，一句认错或者道歉包治百病。

但说起来容易，莱亚尔恐怕需要从什么叫“做错事”开始跟他掰扯。

剧烈的头脑风暴在现实中只过去一瞬，莱亚尔目光很快恢复正常。他盯着自己暂停的笔尖，掐死费林奈准备把这件事展开的话头，生硬地换了个话题，“你能把‘绯幽’给我么。”

即使在莱亚尔面前，费林奈也从未佩戴过北之权戒绯幽。因为他几乎不以人形态出现在众魔面前，也没有戴戒指的习惯，好在权戒能随意改变外观，莱亚尔就见过卡西莫把自己的权戒变成一根镶宝石的拐棍。

费林奈立刻伸手到影子里，取出一枚指环放到莱亚尔手中，随意地像是给出去一颗糖。

落在莱亚尔手中的绯幽明显改变了外形，变成符合他审美的暗红色宝石戒指。莱亚尔没有去佩戴它，而是直接收进怀里，在内心的计划表中划去一条。

“不怕我拿着干坏事？”

权戒到底并非一颗糖果，这是地狱王权的象征，费林奈随意给出去，简直约等于把整个黑暗森林奉于他手。

“无所谓。绯幽戴在你手上会很美。”

莱亚尔禁不住揶揄道：“你知道什么是美吗？”

黑发男人思索一会儿，做出他的回答。

“你的样子，就是‘美’。”

这太像毛头小子讨人欢心的惯用伎俩，可莱亚尔偏偏就知道这怕不是费林奈的真心话。

以一个人的好恶作为自己对万事万物的评判标准，他们的故事的确就是这样开始的。

莱亚尔无声笑了起来，继续他的演算，也没有再阻止费林奈的骚扰。

单调的海上航行让船上的人们自发开始四处找乐子，不过碍于船长的破脾气和淫威、以及不定时的飙船活动，大家收敛极了，就连一开始那个被扔进水里的壮汉刺头都只是谨小慎微地跟人喝酒划拳，不敢再干什么出格的事。

不忙的时候安迪也来找过莱亚尔几次，由于莱亚尔讲故事和编故事的能力同样出众，小男孩津津有味地听了不少人间各地的轶事，而今天的话题他感兴趣极了。

“地狱原本也是人间的一部分吗？天界也是吗？是神令地狱下沉，还把天界升到天空之上的？”安迪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先后顺序不太对。根据传说，神话时代神因人间有土地变得污秽而选择用神力令那片地域沉降，于是地狱便就此形成。这片土地距离人间越来越远，它们藕断丝连，当中的通路就是地狱之门。”莱亚尔耐心地解释着，“至于天界的记载却很少，只有一些教会经文里有所记录，我曾有幸得见。听闻那是一片乐土，可其上却寥寥无人。不过也有学说主张此世并无神明，地狱和天界是自然形成的。”

“可是天界有天使，人间也有天使信仰。天使不该是神的使者吗？那个学说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安迪明显更信服前一种说法。

“大家通常倾向于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物，没关系，你可以自己选择。”莱亚尔拍拍安迪的头顶，“我倒觉得求同存异没什么不好。”

男孩思索片刻后点点头，他这些天已经跟莱亚尔熟络不少，说话也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你知道这么多，在人间一定是个伟大的学者！却因为黑瘟疫堕入地狱，真是太可惜了……”

莱亚尔笑了笑，抱着逗弄他的心思幽幽道：“其实我还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

“我的‘堕落’是因为死于黑瘟疫没错，在那之前却是被一只美丽的恶魔诱惑了。”

藏在斗篷里正磨爪子的小黑猫听到莱亚尔这么说，耳朵微微动了动。

安迪大张嘴巴哇哦了一下，想象着，“它变成了一个身材火辣的美人爬上你的床了吗？”

“他有双深渊般的眼眸，只看一眼我便沉沦其中。”莱亚尔兴致正好，绘声绘色道：“虽然并非自愿得见，可我却发自内心地庆幸和他相遇。”

“可那只恶魔现在在哪里？你堕落后他为什么没来找你？”

安迪想到这可能是个悲剧收尾的故事，又准备哭了。

他就在我身边。莱亚尔默想。

“好了别哭，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哭才讲它的——哦，杜伊森船长，您也来听故事吗？”

刚想安慰的莱亚尔抬头就看到少年船长站在门口，不同以往地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

“对不起船长我不该偷懒！”

被船长抓现行的安迪顾不上别的，连忙大喊着抱歉拖着自己的壳飞逃出门。

留在远处的莱亚尔不忘为那个小家伙辩解，“安迪只是恰到好处地放松了一会儿，请不要怪他。船长，您这是……？”

“这个世界没有神明。”少年没去管安迪，突然从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

莱亚尔默然，他认真去听船长突然换了个人似的有感而发，也不知刚才瞎编的故事被听去多少。

对方仿佛沉浸于回忆之中，过了好半天才接上自己的话，“如果神真的存在，祂不会放任恶魔为祸人间，就像黑死魔之乱的发生。地狱也不会有这么多黑羔羊，而且……”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心脏的位置上，不再说话。

莱亚尔则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听不真切。

“但也有这样的可能：这个世界的神根本不在乎人类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