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作者桂花铁皮盒小说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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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舟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冒犯了他。

“怎么了吗？我哪里说错什么了吗？”

洛沐强忍住想把床头的杯子摔向那人的冲动，冷静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拖着这幅恶心的样子，走到大街上，像个猴子子似的供人观赏嘲笑吗？是这样吗？”

他永远也忘不掉，第一次坐着轮椅，笨拙地一点点把自己推出门的时候，成堆刺在他身上的目光。

那个残缺的部分，大喇喇地昭示着自己的丑陋，自己的畸形。

只有当一个人躲在暗不见天日的屋子里，他才能不去想自己已经没有了左腿，假装忘掉自己是一个残疾人。

“恶心？！谁觉得你恶心了！”杨舟有点生气，“没有人会这样想！”

“是，你是没了一只小腿，可那又怎么样？少了一条腿就不能走路了？少了一条腿就要一辈子遮遮掩掩，千方百计地逃避别人的目光吗？”

杨舟真的受不了他这样贬低自己，吼完那些话后就，气鼓鼓地走出房门，留洛沐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好好反思。

洛沐第一次被人这么大声质问过。自从他车祸后，周围亲近的人都对他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个易碎品似的，这更让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是需要格外照顾的。

他其实很讨厌这种感觉。因为这种照顾的背后，暗含着双方地位的不平等，他是那个被施舍怜悯的人一方。

他听着杨舟毫不留情的话，原以为自己会生气，可是并没有。

这几天的雨水特别多，到了下午的时候，春雷大作。

杨舟在厨房煮面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响雷，劈天盖地的阵势，差点把他手里的竹筷子给惊落。

由于前些天，给洛沐煮饭的阿姨生病了，杨舟就自然负起照料洛沐一日三餐的活。

他端着草草煮好的鸡蛋面上楼，敲了敲门，没人应，就推开了。

房间光线不好，窗帘半拉开，玻璃上都是斑驳淋漓的水痕。

他顺手打开一盏壁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床上凸起的一小块被子。

杨舟把面放在床头柜上，“洛沐，”，他伸手轻轻摇了一下被子，“起来吃饭了。”

话音刚落，屋内白光骤然一闪，几秒后，一声暴雷直直劈进耳膜。

杨舟被吓了一跳，稳住情绪后，在床边坐下来，倾身拍了拍被子，却发现被子在细细地颤抖。

他掀开被子，发现里面的人正蜷缩着上身，脸埋在臂弯，整个身体在作着幅度很小，频率却很大的抖动。

杨舟第一反应就是洛沐又犯病了，马上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邓医生，对方表示马上就到。

“你先稳住他的情绪，我还有5分钟就到。”

杨舟一手握住洛沐的手腕，微微拉开，那张苍白的脸露出来，眼睛因惊惧而大睁着。

杨舟心脏一揪，本能反应把洛沐连人带被地抱在怀里。

手掌慢慢地抚摸着他消瘦的脊背，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打。

“洛沐，别怕，别怕。我在这。”

窗外一片晦暗，风拉扯着槐树左右摇晃，树枝哗啦啦地响，整个世界都被这场春雨搅得动荡不安。

而这间亮着小橘灯的房间里，像是一个被庇佑的小岛，狂风暴雨也惊扰不了它半分的宁静。

洛沐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连呼吸也平缓下来，垂着的眼睫毛微微荡漾着余波。

杨舟的体温比一般人要高，新陈代谢快，又经常从事劳作，身上难免会有一些汗味。

带着微微的咸，有着树脂的厚重，以及青草的辛辣。

洛沐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棵大树下，参天的树叶密密麻麻地交织，阻隔开暴烈的大雨，只留下弥漫着的草木气味的水雾。

邓医生浑身湿淋淋地推开房门，看见屋里的那两个人，愣在原地。

杨舟见到来人，便起身迎接，动作在半空中顿住了，衣摆的一端被一只白手揪扯着。

正巧又是一道闪电映入房间，洛沐血色全无的脸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杨舟甚至能看见他眼眸里隐动的水色。

他慢慢坐了回去，转头向门口那人点头示意。

邓医生顾不得换衣服，草草擦了一下手上的水珠，检查了一下洛沐的心率和体温，都在正常范围内。

“没什么问题，刚才应该只是被雷声吓到了。”他笑了一下，垂眼看着那两只握着的手。

由于雨势很大，邓医生就在旁边一间客房留宿。

杨舟想起林叔的叮嘱，到厨房倒了杯热水，拿回洛沐的房间时，半明半暗的走廊上，一个人沉默地立在洛沐的门前。

“邓医生？”

那人回头瞥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杨舟打开洛沐的房门，想了一下，反手锁上了门。

他把被子放在床头柜上，拉开下面的柜子，把一瓶瓶药盖子拧开，仔细数好了药粒，团在手心，看着洛沐一点一点和着热水吞下去。

外面的雷声一直在响，时大时小。

杨舟不放心他一个人，便在洛沐的床边打上一层地铺。

“要关灯吗？”

“不。”

杨舟便躺下了，双臂交叉垫在脑后，无聊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那扇水痕模糊的天窗。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杨舟侧头，看了一会儿又把头转回来。

“你很怕打雷吗？”

杨舟盯着那一小块透明玻璃，一道道扭曲的雨痕折射着淡黄色的流光，像虫子一样蠕动着。

雨声被隔绝，在房间里只残留下闷闷的白噪音。

过了片刻，杨舟才听见那人开口。

“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雷声很响。”

一阵风把一条树枝甩在窗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壁灯由于接触不良，闪了闪，亮度暗了下来。

“路面很滑。”

“好了，我知道了。”杨舟往床沿边靠过来，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两人安静地听了会雨声。

“我有时候觉得它还在。”

“只要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个地方传来的痒意很清晰，我甚至觉得，只要我想，左脚的脚指头就可以很自如地蜷缩起来。”

杨舟突然起身，坐在洛沐的床边。灯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在洛沐的身上投下放大的人影，就好像隔空的一个巨大拥抱。

在这黑暗里，洛沐突然感到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左大腿上，一寸一寸地往下，力道谈不上温柔，让他真真切切地感知到那炽热温度的存在。

越来越下，越来越靠近他的小腿。

洛沐有点紧张，在理智和潜意识中来回拉扯，混混沌沌。

那只手在关节处停下来，慢慢地，不容置疑地把他的膝盖骨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

洛沐睁大眼睛，没有往下看，但是脑子里好像有一束连接着左脚的神经通路，突然被人拦腰截断。

“最近天气潮湿，病菌滋生，你最好还是少去院子里。”

邓医生低着头，大拇指一节一节地按压在洛沐的大腿处，帮他促进血液循环。

洛沐平躺在床上，透明的日光浅浅地从天窗降落，正巧撒在他的锁骨窝上，随着他呼吸的起伏，光影有节奏地变幻。

邓医生抬头看了一眼那扇窗。

“这光线太烈了，对你的眼睛不好。最好把它封起来。太影响你休息了。”

“还有这些花花草草，还是不要摆在屋子里了，万一过敏了怎么办。”

洛沐睁开眼睛，转头看向一旁的小盆栽。

“这个是多肉，叫福兔耳。”

邓医生手指顿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来，端详了一下那几片从黑色土壤里探出头的肥叶片。

“这个是那个园丁弄来的？”

“好看吗？”

洛沐心情很好地碰了几下多肉，肥嘟嘟的叶子长着一层白绒绒的毛，在害羞地发颤。

片刻后才有人回话，“一般。”

洛沐收回手指，看着那人的双手从容徐缓地推拿着那条残缺的腿。由于缺少锻炼，白软的肉皮从那人手掌的指间溢出来，像水滴一样柔软又无力。

“我还能站起来吗？”洛沐问。

“可能性不大。”邓医生平静地说。

“还是有可能的，对不对？”

邓医生慢慢松开他的腿，拿过被子盖住，仔细掖好，才抬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人。

“不可能。”

杨舟抱着洛沐去厕所。

“你出去。”

杨舟靠在门边，“连澡都是我帮你洗的，有什么可害羞的。”

“出去。”

杨舟耸耸肩，顺手带上门，蹲在墙边，留意着里边的声响。

直到那人敲了敲瓷墙，他才起身，把洛沐抱回轮椅。

洛沐眼皮子垂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指甲，直到抠出血来，那种轻微的疼痛才让他有种宣泄的快感。

阳光被玻璃窗截成四个大方格，像四块金色毛毯铺在地上。

杨舟把床头的那盆多肉移到有光照射的地方，小心摆了一下方向，让那几只圆润饱满的兔耳朵怼着阳光。

“你也来晒晒太阳。”他照顾好小的，又起身把大的推到窗边。

“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呀？”杨舟蹲在他面前，双手环抱着放在膝盖上，棱角分明的脸微微向上扬，视线专注地落在他身上。

洛沐心情低落的时候不怎么理人，于是杨舟就自顾自地说话。

“诶，你看，院子里的那棵樱桃树长芽了呢。”

“你今天想吃什么？”

“我带你去镇里的集市看看吧。”

杨舟也不等洛沐反应，噔噔跑下楼，一会儿就抬着两副拐杖上来。

洛沐愣愣地看着他走来，在自己面前站定，晃了一下拐杖。

“你有试过扶着拐杖站起来吗？”

他其实有自己偷偷试过，在解下绷带的那天，支着一把医用拐杖。

整整一个下午，把自己摔得满腿淤青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

“我几乎已经感受不到下肢的存在了。”洛沐听见自己这样说。

“几乎？”杨舟重复一遍。

“偶尔，会有一些神经痛。”

“你的医生呢，怎么说？”

洛沐沉默。

杨舟想了一下，背对着他蹲下身，双手伸过来，回头道：“那我背你出去，顺便去找一个老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