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洛沐愿意下楼的次数越来越多。
林叔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他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槐树荫下。
“你很冷吗?”
正在搭花架子的杨舟突然回头,对着树底下那个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儿问道。
洛沐的目光正无聊地追逐着两只飞来飞去的黄蝶,被人这样一发问潜意识想反驳,一阵风吹过,嗓子眼的痒意却让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接连不断地一阵阵闷咳,听得让人难受。
杨舟忙走过来,边拍着他的背顺气,边推着他回到里屋去。
洛沐咳了好一会才勉强止住,太阳穴上亘出的青筋还在微微跳动着,原本苍白的脸色逼出几分病态的淡红来。
杨舟半蹲在他面前,拧着眉,半仰着头:“你还好吧?”
洛沐躲开他的目光,“无妨。”
杨舟把他盖的毯子往上扯了一下,站起来,高大的身体挡住直射过来阳光,一座山似的把洛沐整个人笼罩起来,“哪里不舒服就叫我一声哈。”
他一转过身去,洛沐的眼神又悄悄跟随过来。
他用干竹枝弄了个简易的藤架,熟练地缠绕成个拱门形。为了方便干活,杨舟一身短裤背心,光裸着脚直接踩在湿润的泥土上。
脚后跟处沾了些青草的叶汁水,微微凸起,流畅有力的跟腱线向上消失在他饱满的小腿肚肌里。
辛辣的绿腥味道随着晨间的雾气蒸腾。
之前他干活的时候,嘴巴总是习惯性紧紧抿着,眉间凸起一个浅浅的川字,眼神分外地专注,好像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比不上眼前的活来得重要。但是现在,他时不时会回头看一下洛沐。
洛沐被他这样看着,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卧在手心的种子,浑身的神经都在叫嚣,有种想要挣扎开那层顽固种皮的冲动。
但是冲动还是被镇压下来了,他又恢复成那个冰冷坚硬的雕塑样。
洛沐把视线从杨舟身上移开,瞥见一旁那个樱桃木桩。
它还是那个样子,淡褐色的树皮龟裂开一块块的,暮气沉沉,绕是春天最喧哗的雀儿,也唤不醒它。
时刻关注着他的杨舟自然察觉到他的眼神,主动开始找话,“这种樱桃树结的果子比一般的樱桃还甜,不过今年是打不了花的咯。”
“它不是死了吗。”
杨舟笑了,“当然没有。”,他瞧了瞧洛沐,咧开嘴,自信道:“要不要咱们赌一下。”
“赌什么。”
“要是它打芽了,你就笑一下,好不好?这么多天了,都没见你笑过呢,洛少爷。”
四月的迷蒙春雾里,洛沐第一发觉自己的脚趾开始出现轻微的钝痛感。
见洛沐没有说话,杨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说的话有点过于轻佻了。
可是他完全没有逗弄冒犯洛沐的意思,他真的很想在这个男人漠然麻木的脸上看到些许快乐的笑意。
那肯定好看死了。他忍不住想。
洛沐别开了脸。
“对不起,我只是……”杨舟嘴以为他生气了,蓦然紧张起来,舌头也抻不直了,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你不要生气。”
洛沐藏在毯子下的双手下意识握在一起,许久才说,“没事。”
杨舟也不敢造次了,转过身规规矩矩地干活。
四月的阳光慢慢爬上洛沐的膝盖,清风倦怠温柔,洛沐眼皮渐渐耸搭下来,整个人昏昏欲睡。
院子里安安静静,一只小白蝶亦步亦趋地追逐着另一只,绕着院子的围墙飞到外面去了。杨舟在认真地把使君子扶上花架,动作轻缓。
在洛沐即将睡着时,一只脏兮兮的足球子弹似的从围墙外面莽冲进来,砸进院子的地上,被狠狠地反弹起来,作着幅度渐小的弹跳曲线,最后骨碌碌滚到洛沐的脚边。
洛沐下半身的神经大多已经损伤,所以没有察觉到那个足球的靠近。
墙边鬼鬼祟祟冒出个头,一个男孩子借着墙外的一棵大树,爬到了围墙上。
“喂,能不能帮我捡一下球啊!”
响亮的声音惊醒了洛沐,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陌生人正看着他,目光落在他和他的轮椅上,简单粗暴的直白,带着惊异和探究。
洛沐下半身盖着的毯子在小腿处,左半边是瘪下去的。
他没有左小腿。
洛沐第一次感觉到幻肢痛,是在截肢手术结束后的第三天。
他在睡得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左脚的大脚趾头有点痒,下意识想要去摸,可是怎么也摸不到。
大脑发出的指令定位明明没有错,可是伸手一抓,都是虚无的空气。
他烦躁地睁开眼,在看到自己空荡荡的左小腿时瞬间清醒。
那只小腿明明消失了,可是大脑却还是倔强地认为它还在。
那种钻心的痒发作时,洛沐痛苦得想要锤打自己的大腿。
但是等他出院后,才发现幻肢痛根本不算什么。
坐着轮椅,整个世界好像无端拔高了一截,视角的错乱让他有种失序的恐慌感。以前仰着头和他说话的人,现在俯视着他,带着探究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有意无意地,流连在他消失的左腿处,没有很好地掩饰起来的怜悯刺痛了洛沐的眼。
林叔一个四十岁的人,在目睹在他把床边所有的易碎摆件都砸了,用尖锐的碎片在自己的残肢上划出一道道狰狞的血痕后,抱着他哭了一夜。
“少爷,求求您,别伤害自己了!”
“就算您不为林叔想想,也要为老爷和夫人想想啊!他们拿命护着您,您怎么可以这样践踏自己的身体!”
他麻木地躺在床上,听着林叔一声声的劝告,心里只有无尽的疲惫。
为什么那场车祸死的不是我呢。
爸,妈,我不想这样活着啊。
他拒绝出门,躺在床上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要是车祸前的他,绝对绝对不会相信,对时间吝啬到作息都要精准到每分每妙的自己,有一天会对着一堵白墙,认真地发上一整天的呆,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月,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烂死在床上时,林叔不顾他的反对,执意要带他出去散散心。
“那个小镇空气很好,很适合疗养,风景也不错,而且,那里也没有人认识少爷。”
自从父母去世后,林叔就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半个亲人,说话的分量比以往要重。
林叔一坚持,洛沐就只好遂了他的愿。只是来到那个远离喧嚣的小镇后,依然是躲在别墅里,整整一个冬天没有出门。
那个园丁就是他在小镇上认识的第一个人。
他和别的人不一样,在看到洛沐残缺的身体时,没有任何惊异,只是很平常地扫了一眼,然后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像和老朋友一样似的跟他打招呼,“嘿!”
洛沐死寂了许久的心情开始泛起微妙的涟漪。他第一次鼓起勇气,答应了林叔下楼的建议。
那个男人作完自我介绍后,主动地握住他的手,厚实的皮肤下流淌着毛细血管,他差点被这手掌炽热的体温灼伤。
他时常坐在院子里,看着那个男人干活,绝大多的时候,他的目光都落在男人的脚和他的小腿上,带着自己都察觉不了的羡慕和嫉妒,一遍遍地临摹。
其实他知道男人也在偷偷看他。
自从车祸后,他就对别人的目光分外敏感,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就知道别人视线的落脚之处。
每当他低头看着地上的草芽,男人的目光就躲躲藏藏地摸索到他身上来,鼻子,嘴巴,耳垂,脖子,手。
偶尔也会略过他的腿,但是绝对不会有超过两秒种的停留。
在他的目光里,他难得的有一种托付的放松。
杨舟发现洛沐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脸上的血色尽褪,他立刻扔下手里的竹枝,急奔过来,“洛沐,你怎么了?”
洛沐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腿,灵魂开始不受控制地从身体解离开。
他再次深刻的意识到,那条小腿,切切实实地永远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在别人眼里,是个畸形的怪兽。
杨舟很慌,他往屋子大叫,“林叔!林叔!”
林叔也被吓到了,匆匆赶来,见状立刻打电话给家庭医生。
常给洛沐看病的邓医生就住在附近,赶来只需要两分钟。
他来的时候,杨舟已经把洛沐抱上二楼的卧室了,边紧紧握着他的手,边给他擦冷汗。
见到医生,他立刻站起来,让位给邓医生。
洛沐满头大汗,下肢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痛苦地喃喃:“疼……疼……”
邓医生之前处理过很多次这种情况,熟练地解开洛沐的衣襟,拿过一旁的注射器,把含有镇痛成分的药物注入他的体内,掀开被子,把洛沐的左裤脚卷起来,轻轻地按摩他的残肢处。
那截断肢就这样暴露在杨舟的视线下。
修长流畅的曲线从大腿处延伸,在钝圆的膝关节处戛然而止。白生生的腿在轻微颤抖,就像新生的春枝无端被人粗暴地折断,只留下一残缺的口子在无助地痉挛着。
杨舟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十分的艰难,自己的小腿处也开始隐隐作痛,耳边突然响起警笛般尖锐的声音。
他几乎要站不住。
昨晚的雨下得格外猛,把一院子的花草打得七零八落。
林叔来找杨舟的时候,他正在把被雨水打焉掉的使君子,用绳子绑缠在新搭建的竹架子上。
“林叔?你别过来,这里都是泥巴,很滑的,有什么嘱咐站在屋里说就好,我听着。”
“小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是关于洛少爷的……”
*
杨舟带着自己的衣物,跟着林叔上到别墅的二楼。那里有几个房间,门都紧紧关着,走廊的墙上都挂着画。
一些凌乱的线条和奇形怪状的撞色块,杨舟看不懂,但是他能感觉到作画者烦躁的情绪。
“小周,这里,”林叔拉开了一扇门,侧身朝他示意。
里面的布置很简单,一张白色单人床,一个立式木衣柜,一个配套的卫生间。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辛苦一下你了,报酬方面你不用担心……”
杨舟连忙摆手,“林叔,你别跟我见外,没什么麻烦的。”
林叔叹了口气,“要不是我母亲生病了……少爷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
杨舟笑了,“林叔,洛沐又不是什么小孩子了,放心吧,有我呢。”
洛沐睡得昏昏沉沉,觉得喉咙有点发干,习惯性地按了一下床头的响铃。
隐约间有个人打开门进来了。
“水……”
过了会,他被人扶起来,手里被塞进一个温热的东西。
洛沐迷迷糊糊接过来,喝了一口,吞得太急,不小心呛到。
那人就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拍打的力道和频率都和往常不一样,洛沐顿时清醒过来,转头一看,眼前是杨舟放大的脸。
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林叔前几天跟他说过有事离开一下,说找了个人帮忙照顾他。
洛沐慢吞吞地把水杯放在床头,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谢谢,我现在要休息了。”
杨舟有点奇怪,“你都躺了一天了,不打算出去走走吗?”
洛沐抓紧被子,“我想休息了。”
杨舟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似的,继续游说,“南鹤镇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呢,听林叔说,你来这里也有小半年了吧?是不是都没怎么出去过呀?”
洛沐抓着被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才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怎么出去?”
杨舟随口道:“我也可以用轮椅推你出去啊,或者你也可以用拐杖。噢,对了,你有假肢吗?你可以……”
“滚!”
洛沐第一次用这么粗暴的声音打断了杨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