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赵家老爷升天了。”
我走过去,正巧听见洗衣裳的女人这么说。于是在河边停了一会儿,问她们:“是什么时候?”
“瘸子,这是去给求福家送豆子吧?”她们看着我,眼光往我的筐里捞了捞,仿佛用眼睛占了一把便宜,她说,“求福总说你们家豆子最好。”
“我说赵家老爷的事,”我把话题扯回来,“我昨日还见到郎中,说赵老爷喝了他的方子,病快要好了。”
她们面面相觑,估摸道:“是今天早上罢。”
一个说:“我今天出门时看见赵小爷去要棺材。”
另一个说:“赵家府上挂了白,有林披了麻衣,眼睛哭红了。”
“无常啊,无常。”我看着密密麻麻的豆,想起以前给赵老爷做短工的日子,后来我意外瘸了腿,老爷不仅完整地结了工钱,还在米袋里放了一笔额外的。
“赵老爷是个好人。”我跟她们都这么说。
“可惜善人没有善终,赵老爷就一根独苗,还长成了孽种。”她说,“赵小爷不是和有林跑了半年吗?若不是他爹快咽气了,他还不回来。”
她们说:“他还把辫子剪了。”
旁人要哀悼亡人,免不了追责祸首的这一环,年老、病痛、或是天灾,赵老爷都没遇上,就仅仅是喝醉了一次酒,从此便瘫在了床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像赵老爷身体的衰弱跟赵小爷剪了辫子不无关系。所以他在今早上暂时成了供人完成哀悼这一仪式的“祸首”。
她们想不通为什么赵小爷要害他老子,我说:“是唐有林教唆的,是他。他从小就不扎辫子。”
她们摇头驳斥我,说:“有林是个好人。”
我不同意。女人们说,每当我说起唐有林的时候,我总是把他说成毒蝎心肠。
事实上我治腿的钱,是有林偷偷塞进米袋里去的,老爷跟我说过。
我还是觉得他是只坏胚。
这群女人、赵家老爷,赵小爷都被他的脸给欺骗了,唐有林就是一个冷血的灾星——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出来。
我说她们不懂,我也不想和他们拉扯,扛着我的豆子去找求福了。
赵太太红颜薄命,有林当初是买来给没了娘的赵小爷当伴的。有林的年纪自然比赵小爷大,模样水灵,黑眼睛长像头小麂的,又留着长头发,从小被长工和奶娘叫“丫鬟”。
但有林不爱听人这么唤他,叫恼了是要吃这小孩白眼的。他脾气倔得像求福家推磨的小驴,蹄子上写了“两不肯”。
一是不肯听赵小爷的命令,有林天天跟赵小爷因为琐事吵架。他身子瘦小,又打不过少爷,可嘴上还要争一口气,脑袋被摁在柱子上还要恶狠狠地说:“赵谨竹你记得了!我迟早要杀了你!”
赵小爷便吆喝回去:“我记得了!来啊,看你几时杀。”
我的活计便是要去把他们从扭打中分开来,让俩气急败坏的小孩去老爷面前领罚。
我心里是觉得有林这般做是不妥的,哪里有当奴才的因为不愿听话而去跟少爷打架的规矩。吃着赵家的饭却做出这般行径,是白眼狼的习性。
我跟老爷说过,少爷也跟老爷说过,我们都不想有林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老爷却说,有林在家里,才有活泼的生气。
第二个则是不肯叫佣人给他脑门剃光头。别人因为他没辫子而欺他,嘲他,有林就往外跑——他老想着从赵家逃出去,一次次地被我抓回来。被拎起后领的有林就踢我的腿,骂我怎么不是个瘸子。
小孩的踢打对我不痛不痒,我把他扔进柴房,叫他反省。但他能在干柴火上坐两天,饿昏过去也不求饶。
赵小爷从前心善极了,和他父亲一个模样。就算是不喜欢有林,也不愿意叫他饿死。又或者是年纪小,被有林的驴脾气和瘦骨头给吓着了。
他在柴房前憋了半天,竟然憋出句道歉来,说自己不该因为有林脑袋后面没辫子,就叫有林没“根”丫鬟。
听了赵小爷的道歉,有林才肯吃饭,他一边往嘴里扒米粒一边说:“我不欠你的,等以后我把米还给你,再杀了你。”
我对有林厌恶极了,大抵是因为他改变了奴才的面貌。做工的人都是弯腰求生,他却要站着吃饭。
求福是个老实人。
可他的儿子长到五岁,还不会说话,我想大概是她的娘亲是个傻子的缘故。说媒的再三保证脑子傻不会遗传给后辈,求福这才敢娶她。
可惜媒婆是个骗子,两年前寿终正寝,求福的媳妇走得早,求福的儿子也成了个小傻子。
我把豆子放到求福家的磨坊里,求福大概不在家,我就喊他的儿子,让他告诉他爹我过来了。
求福儿子坐在马扎上看着我点点头,啃着手指头。他喜欢撕干嘴唇上和指头缝里的死皮,撕狠了带出血丝来,就放在嘴里和死皮一块嚼。
郎中说他痴呆是因为脑子里重要的血管长细了,脑子缺血,缺什么就吃什么,所以才会要咬破嘴唇尝腥味。就像是骨头脆的小孩喜欢啃指甲盖。
求福弄不来人血,除了过年杀牲畜的时候,会沥出碗鸡血来给儿子喝,求福对我有恩,我家沥的鸡血也给他儿子留着。
但总也不见好转。于是求福问郎中,什么药可以给儿子治病根。
郎中神神叨叨地念了一通,收了求福几根烟,才肯掀起辫子,指了指脖子后边,又指了指天,说:“天子的脖颈后面都有块龙鳞,用这个东西熬汤喝,包治百病。”
这是要让求福去割皇上的脑袋,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于是儿子的病只好作罢。
我心里想着洗衣女人说的话,挥之不去,回去的路上还是去赵老爷府上看看罢。
赵家门口果真绑了白花,男女老少都在哭丧,我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看见了赵小爷和有林在守灵。
那些女人说得没错,有林披麻戴孝,竟把眼睛哭红了。两只仿佛没打过弯的膝盖也屈了下去。
赵老爷对我有大恩,无法生报,只能在堂前给他的棺材磕两个响头。我对赵小爷说:“生死有命,节哀顺变。”
赵小爷没说话。而有林看见了我,像个哑巴一样一句话也没吭。
我说得节哀顺变不是给有林听的,他以为他要为赵老爷的死负全责。赵小爷没有错——出逃、剪辫子、造反,都是有林教唆的。
没有唐有林,心善的赵老爷能含饴弄孙,安享晚年,而不是躺在棺材里。
是他把赵老爷气死。
有林是个灾星。
唐有林男人女相,越长俊俏。他窜个子那年,骨头架子长开,少年人的英气也上了眉梢,村里的姑娘见了都要悄悄地脸红。
而赵小爷随老爷,长得端正,眉眼不越规矩,是副温良的好人相——但没法跟唐有林比,因为人们总是先看皮囊,再看内里,有时被漂亮的皮骗去了,里面是牛是马也全然不在乎了。
漂亮是坏处,唐有林唯一一点好处就是干活绝不偷懒,有些时候会将其余短工的活一起干去。他在私底下藏了一个账本,欠了赵家多少碗饭都记得清清楚楚,每天干完活就勾上几笔。
他对跟他一起干活的哑巴说,等账本上的对勾画满了他就自由了,挑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翻墙,跑到大城市里去安家落户,若是他赚了钱,就把回来把哑巴一起赎出来。
哑巴很高兴,他格外听有林的话,有林也和他亲近——因为他哑,赵府就他从来都没嚼过有林的舌根。
我们都以为有林那是在逞嘴快,赵小爷却不这么想。越长大,俩人的相处便越奇怪。
赵小爷经常和有林拌嘴,偶尔被他气得饭都咽不下。可我能看出来,少爷对唐有林的好超过家里的每个奴才。
唐有林亦是。虽然面上没见有过好颜色,但他该给赵小爷研得墨一块也没落下;该陪读的时候一天也不缺席。不说其他的,有林在做这些事上终于有点平常奴仆的样子。
这根微妙的平衡木一直稳固到赵小爷知道了有林的逃跑计划之后,少爷跑去跟有林大吵了一场。
少爷又没说过他,于是憋红了脸,把他的账本全部撕掉,有林跟他动了手。
两个人十三四岁的年纪,那一场架打得很凶——我差点都没拉住。
有林把少爷的火挑起来,又故意不还手,胳膊撞在石桌的角上,骨头撞折了。老爷罚两个人在烈阳底下跪着,有林垂着骨折的手,紧咬着牙关谁也不让碰。朝我们喊着:“我不用你们治!这一笔记账上,我就还清了。”
赵小爷红了眼睛,大约是气哭了——他平时那样温顺,刚才和现在就变成了头发疯的小兽,他也吼道:“不可能,你这辈子都别想走,你就是我们家的奴才。”
我去给赵小爷擦药、遮阳,心里难过得要命,嘴上喃喃唤道:“算了罢少爷,算了罢。”
有林就是一坛墨缸,什么好人跟他待在一起,都能学坏。
赵小爷以为有林走不了。但是赵老爷却同意了。
他说有林是成大事的,这个小地方关不住他的,总有一天他会走。
赵老爷从来没有亏待过有林,他还有意要收他做干儿子,但是有林不要。他捂着折掉的胳膊,走之前去给去赵老爷磕了两个响头,就像是我在灵堂前给老爷的棺材磕头一样——有林直接唤了赵老爷的名讳,说:“您待我有恩,我这辈子都会铭记,但我做不了奴,也当不了您家的人。”
他站起来,赵老爷也没有回话,看着有林出门,自个儿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进了里屋。老爷仰天叹道:“他要是早生个一百年,是要做皇帝的人。”
赵老爷把唐有林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叛逆和倔劲叫做天子之相。可惜的是生错了时代,乱臣贼子和洋枪洋炮轰了龙门,跳再高的鲤鱼都越不过去了。
我不信赵老爷说的话,我以为唐有林只是个不懂纲常礼教的小毛孩而已,不懂规矩、不会做人,出去了也只能是碰得头破血流。
赵小爷还是不愿意他走,他半路拦了有林的马车,吼道:“读书识字全都是我教你的!你却要凭着它们逃到外面去,唐有林,你怎么这样忘恩负义。”
有林看了他半天,跳下来了车,绕开他,往前走去了。少爷的眼睛又变红,他踢了车轮一脚,吓得马儿叫了几声。他说道:“马、车、盘缠本来就是我爹赏你的,你有本事什么也别带走。”
那看着他们两人长大的奶娘有些不忍心了,劝道:“少爷,这是有林问老爷赊的,他打了包票日后会还的。他要进城总不能什么东西也不带……”
刚说完,有林把装着盘缠和衣裳的行囊扔了回去,正好落到赵小爷的脚下。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说:“好,我什么也不带走。”
有林就这样走了七年。
有林的头上缠着白布,光滑的额头上有一块小疤。丝毫不动地跪在灵堂前。
是在赎罪罢,我不以为然。
因为有林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的,他肯定不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赵老爷。
可他还是在那里跪着,大抵是因为赵老爷的对他的知遇之恩。
赵老爷到底是个大善人那,连有林这个祸根也会这么想。
赵小爷站起身来,想把有林扶起来,他说:“回屋休息一会儿罢,你守了很久了。”
有林摆手,把头靠在赵小爷的怀里,说:“谨竹,爹走了,赵府不能扔下不管。”
赵小爷便把他抱紧了,说:“你安心,我会把家里的事打理妥当了。”
“他们定要说赵府……”
“说就说。”
我就在旁边坐着,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不避讳我。大抵是因为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们睡在一张床上的人。连老爷都不知晓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愚叔,”赵小爷叫我。
“嗳。”我连忙回道。
“你回来府上帮我做管事,工钱照样给。”
我觉得我并无拒绝的理由,就说:“是……是少爷。”
我看见赵小爷怀里的有林睁开眼睛,幽幽地看着我,大抵是只有我知道这漂亮的皮囊下的心是坏的,总觉得赵小爷是抱着一头长着狐狸皮的饿狼。
心虚爬上我的身体各处,我扭过头去,不敢和他对视。
他那眼神,是要吃掉我似的。
赵老爷气死的原因之一,就是撞见了自己儿子和有林偷腥。
在这之前,谁都不会想到他跟赵小爷之间有什么牵扯不断的瓜葛,我以为他们互相恨之入骨,毕竟这有林离开的七年里,赵小爷都没给那个和有林亲近的哑巴好脸色看。
我想大概是瞩物思人罢,我看到那个哑巴急得说不出来话时的模样,就想起来总是护在他前的有林——这小子走了,倒是在我心里浮现出了善的一面。
七年,少爷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们都要把唐有林忘了的时候,他回来了。
他万万不该回来。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倒在门口,把干活的小丫头吓了一大跳,有经验的短工们认得出,他身上穿的是起义军的衣服,伤也是被枪打的。
赵小爷在那涂满血的脸上擦了半天,才认出是这伤患是有林来,他发了半天愣,抱着他跑去了大夫家里,我拖着瘸腿在后面跟着,看见赵小爷被门槛拌了个踉跄,差点给那刚掀开门帘的郎中跪了下去。
“救他大夫,救他……”赵小爷哀求着说。
这时候的少爷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站直了要比大夫高两个头。大概是受伤的缘故,有林在他怀里,看起来是很小的。
那郎中整日神神叨叨,从他手下走过的病人就像是在跟阎王爷赌骰子,照有林这个伤法,他好像毫无胜算。但是他竟吊着一口气活下来了。
有林活了,我的心却吊了起来。
因为我亲耳听到赵小爷跟菩萨磕头说,要把自己的寿命换给有林。
有林能活下来续得是赵小爷的命。
为什么赵老爷行善了一辈子,儿子还要被有林吸血。
善得恶报,不应当。
有林昏迷了三天睁开了眼睛。
赵小爷问有林为什么会回来,他这些年又去做什么了。
有林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能活,没有说话,好几天过去,才肯开口说。
“我要死了,还剩了一口气,便去了了自己的念想。”
他都不知道这口气竟然撑着他走了这么远,他搭过人的车,徒步走过,血都随着意识差点流干了,竟然看到了赵家的门。
赵小爷问他:“你说的念想是什么。”
我分明见到有林盯着赵小爷看了半天,却又见到他把头转到一边去,说:“……给哑巴赎身。”
这七年里,赵老爷整日求神拜佛,保佑皇帝的位子能稳当一些,祈求老天爷对造反的贼子降罚,神神叨叨地没了魂。看到有林的衣裳时,吓得七神六魄归位,让下人赶紧把他扔出去。
要不是赵小爷抱走,有林的尸体已经在垃圾堆里了。
七年的光景早就把赵老爷对有林的欣赏给磨没了。他觉得有林是祸患,不可以留在家里。赵小爷却不听他的话,他把有林藏在自己的屋子,饭和水都是他亲自端进去。
哑巴知道有林回来,常常一声不吭地在赵小爷房门前徘徊,有一次被少爷撞了个正着,吓得他没了去见有林的心思。后来哑巴跟我们比划说,当时少爷的眼睛里就好像燃起了两丛黑火,下一刻钟就会杀掉他似的。
后来哑巴被赵小爷送走了,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当天晚上赵小爷的房间里传来摔瓷碗的声响,应该是有林干的。
赵老爷嘴里每天都念叨着造孽,造孽。
他让少爷给气病了,整天躺在床榻上望着菩萨像底下两个窟窿眼,仿佛那才是他两只眼球的归处。
我去给老爷端茶送水,老爷说:“造孽啊,造孽。”
我给他喂饭,老爷说:“你把菩萨底下的画拿出来。”
我把两只指头伸进窟窿眼,往外一勾,一个木盒子就隆隆地伸了出来。老爷在里面藏了一副画,都已经泛着黄点了。
老爷说他七年前做梦,梦见了东边的天上飘着个人影,有一条黄色鲤鱼腾云驾雾地盘旋在他的头顶。老爷醒来不停拍着手,他说这是皇门再兴的祥兆。他找来张神仙——老爷管那郎中叫张神仙——跟他说梦里人影的眉眼,张神仙就一笔一顿的画了下来。
我仔细看着那张画,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我说:“这不是有林吗?”
“是有林啊,是有林!”老爷激动地将身子像虾一样佝偻起来,“我三天前又梦见东边的大门被人砸塌了,拿着斧头的人还是有林!”
老爷伸着瘦骨嶙峋的手,又念叨起来了,一边喊着“唐有林”一边喊着造孽。
我把饭给他喂了,让老爷不要再胡思乱想,好好睡着,养养神。
老爷的话在我心里烙了一个印子。
赵小爷吩咐我去买豆腐和肉,他说有林不用再吃流食了,要给他吃点好的补身体。
我去求福家磨了豆子,那时候他刚抱上儿子,肉乎乎的小孩在襁褓里不哭不闹,乖巧得很,没有人知道他长大了会变成一个脑子不灵光的傻子。
少爷把有林关在自己房里,两个奴仆看着院门,没有命令谁都进不去,他们甚至敢拦老爷——明眼人都看得出,赵老爷太老,他这个当家主没多少时日可做了,赵家迟早是赵小爷的。狗都会闻着肉味朝主人摇尾乞食,人的鼻子用在这儿比狗还要更灵敏。
我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有林了,我差点以为他要死了。我指着手里豆腐和肉,被准许放进去和赵小爷报告。我靠近房子,想要敲门,却听见了几丝气喘吁吁的声响。
门缝里,我看见赵小爷宽大裸露的肩胛骨上抓着两只手,我在别人家做奴仆的时候,也不经意地在白日撞见过这样的场面,但这次不一样,那并不是丫鬟或者太太的细腻光滑的玉手。而是两只粗糙的,手背起伏着青筋的大手。
它还缠着沾血的绷带,却在赵小爷的背上抓得又凶又狠,就像狼齿陷入猎物的后颈里。赵小爷动一下,那被他遮掩在身下的人就发出一下闷闷的声响。
我皱紧了眉头,不敢呼吸,手中端着的豆腐在微微颤抖。里面跟赵小爷连在一起的人分明就是唐有林——再说能睡在这间屋子床上的,除了他也没别的人了。
有林看见我了。他的人被赵小爷压得严严实实,唯独漏下一双寒光凌冽的眼睛,他像只猫头鹰似的准确地寻找到了门缝外偷窥的我。
我向后退了一步,幸亏没有摔倒,豆腐的汁水向外洒了一点。
在这脑子空白的短暂时间里,我竟然担心起了哑巴的安危。
他从前在少爷门外徘徊的时候,是不是也看见了这个?
……然后哑巴被赵小爷送去了哪儿?他是不是死了。
我不敢再想了,我把豆腐交给门外的奴仆,自己跑回了家。
我那个时候还没有瘸,腿是后来被赵小爷打断的。
这不能怪少爷,他只是被不好的东西控制了情绪,被上身的人都是不辨善恶。
从送走哑巴开始,赵小爷的脾气越来越差。他对于“赶走唐有林”这个话题敏感到偏激。
府上的奴仆都开始害怕有林,没有吩咐尽量绕开他走。因为在少爷面前做错了事,顶多也就是挨个骂,可若是对有林说错了话,赵小爷会把他们打死。
只有有林敢跟少爷吵架,我有一次听他说,如果少爷依旧我行我素地草芥人命,他就立马自己离开这里。
听了有林的话,少爷的确是冷静了一段时日。但是没用的,张神仙都说赵谨竹迟早得疯魔,因为他被恶气上身了。
我想,赵小爷从前是那样一个大好人,变成这副模样,定然是这恶气的缘故了。而追根揭底,恶气和霉气都是有林带来的。
县里有官兵来府上,说是有叛军跑到了这里,他们奉旨挨家挨户地搜人,该轮到赵府了。
赵小爷其实早就听到了消息,可是提前打点过的那个领头官喝酒喝破了脑袋,在郎中那里瘫痪成了个废人,话都说不清楚。这个外地的领头官年轻,赵小爷不认识他,他腰带间捆着黄皮圣旨,脊梁挺得傲气逼人,也不害怕赵小爷。
赵小爷没拦住他们,他们搜到了房里,有林却不在里面。官兵一无所获地撤走,赵府平安无事,赵小爷却突然像着了魔似的。
他问府上所有的奴仆,谁见到唐有林去哪儿了,没有人敢吱声。
他面色阴鹜地让我们去找,若找不到唐有林,要么就别回来,回来就是死路一条。
奴仆的家当都在府上,甚者半辈子都是扎根在这里的,怎么可能不回来?他们在路上飘荡着,官兵刚走,没法大声喊有林的名字,只能抻着脑袋四处张望,就像是一只只四处找家的流浪耗子。
奶妈和小丫鬟也不敢哭出声来。这是奴才的命,如果哭得撕心裂肺能叫老天爷软下心来放它们一马,那世界上皆是飞黄腾达的人。
只有小丫头在无人的巷口找到了唐有林,什么也没问,就匆匆地跪在了他的脚边,抓住了有林的裤脚。那小丫头是买来的,无父无母,所以跪起来不用忌惮。我们闻声赶来,也都噗通噗通地在他旁边跪下,就像是迫不及待往水里跳的鲤鱼。哭的笑的都有,最多的是求他快点回府。
有林蹙起长眉,蹲下身来看着我们,扶住小丫头的一条胳膊——有林是我见过唯一会弯腰、蹲身和奴才说话的主子,大抵是因为他曾经也是奴才的缘故罢,脊背后面还没有撑起做主的架子。
他问怎么回事。
我问他去哪儿了。
有林说他只是出去避避风头,官兵搜家来得紧急,他要是不走整个赵府都得遭殃。
“可少爷以为你跑了。”小丫头哭喊起来,舌头还利索,他道,“你不回来我们少爷就要把我们打死了!”
听她说完,有林一声未吭,跟着我们回了府。
大伙的命保住了。有林和少爷又大吵一架。
“我不跑,赵府宅子今天就被抄了!我又不是跑了不回来!”
赵小爷喑哑着吼道:“你上次就跑了七年,才半死不活地回来,你这次想跑多久?是不是又等你吊了最后一口气才回来?”
“你……这次分明情况特殊,你不要胡思乱想。”
“情况特殊,我看你是对我特殊罢了,”赵小爷指着我们,讽笑道,“我就知道,他们在你心里都比我金贵,唐有林你可真是个闭着眼的大善人。”
唐有林没回话了。
奴仆们都在外面干着各自的活,不敢窃窃私语。我倒是觉得,就算是有林跑了,小少爷对我们也下不了死手,但少爷和老爷是风,我们是草,只有随着他们左右摇摆的资格。
遇到善良宽厚的主人是福分,多数时候遇不到,听话才是本分。
寂静直到房间里传来一声“砰”地巨响,奴仆们都被吓得缩了脖子,连忙赶过去看。见到有林拿枪指着自己的右胳膊,上臂正在哗哗地流血。
我记得,这是他曾经倒在赵府门口被捡到时伤得最重的地方,几天前才拆绷带。我看见少爷抓住了有林的手,道:“你干什么!”
“谨竹,我欠你一条命,我从来不会赊账不还。在没还上之前我这辈子都不会跑。”有林拿枪口指着自己太阳穴,就像是要用子弹在身上写欠条,他凶狠地说,“你他妈的再瞎发疯,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
我看见赵小爷呆愣愣张了张嘴,再也不回话了。他紧紧地抓住有林受伤的胳膊,拿自己的手和衣裳去捂,慌忙地喊人去找大夫。
有林的眼眶是有血吗?
我看不清楚,那大概是泪水,缀在血丝遍布的眼睛外,变得像血一样。
有林是个狠角,但他肯定舍不得打少爷。
自从他从鬼门关回来,少爷对谁不好都没对他不好过——就算是头杀人不眨眼的野兽,只要血是热的,就能感受出来。
赵小爷的症状好了,张神仙眯着眼一算,说,你们府上近来谁有血光之灾吗?
这话准头让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说,确实有人。
张神仙说,那附身的恶气就跟那个人相关。他一放血,赵小爷的疯魔就转好。
这让我更确信了少爷身上的恶气来自于唐有林。
我把这件事跟老爷说了,老爷把两只指头伸进菩萨座底下的两只窟窿,将木盒子往外一勾,从里面拿出一包耗子药来,递给我,说:“你把他放到唐有林的汤药里,汤药是苦的,尝不出味来。”
我拿着这杀人的东西,双手打颤,却又不敢不从,慌张地找理由说:“赵……少爷会给有林里放糖,药是甜的,遮不住它的味。”
老爷的十指扣进我的肩膀,说道:“家里就剩你听我的话了,就剩你了。赵谨竹给我吃给我喝,给我养老,可他是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白眼狼。他数典忘祖,把叛徒养在家里。”老爷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两行清泪来,他说:“我没想到啊,到头来只有你一个奴才听我的话,从前没有白对你好。”
我听着老爷说话,他在床上颤得就像只一吹就断的干草,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有多少奴仆穷尽一生都听不到这样的话?我三生有幸,遇见了赵老爷这样的主子,我应该知恩图报,他要我做什么,我得把命豁出去才能报答。
我把毒下到了有林的药里,给他端进房间。
我看见他赤着身子,白条条地趴在床上,背上都是赵小爷留下的印记,后颈最多,眼神不好使地望过去,会看见他脖子后面长了一大片红鳞。
他胳膊上又扎上了绷带,这回是他自己拿枪打的。
我把药放在了桌子上,叫了他一声,就退走了。而有林醒了,吃力撑起腰来叫住我。他说:“愚叔。”
我是正在犯罪的人,被他这一声喊得心惊肉跳,我赶紧回道:“嗳。”
他说:“你还想在赵府做仆人吗。”
他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我瞬间想起了失踪已久的哑巴和那个刚刚被他送走的无父无母的小丫头。
是不是有林想起了我撞见了他和少爷交欢,来找我算账了?
我忽然双腿变得很软,跪了下去,头磕在地上,说:“少爷,别让我走。”
有林蹙起了长眉——我总是能看见他皱眉的模样,他披上赵小爷的大衣,盖住了身体,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说:“愚叔,你得学会站起来。”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林跟我说,如果他不想在这里待了,他就把我往南边送。他们起义军的地盘就在那个方向,他们的人有自己的地,种出来的粮食自己吃——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连老天爷也是。
哑巴和那个小丫头就被他送去了那里。
哑巴帮忙种地,干得多吃得也多,现在长得高大又结实。小丫头则是有林看她脑袋灵光,打算叫那里的先生教她洋文,学得好就跟一群小孩坐上横跨大洋的蒸汽船,到国外去学习。
我把头叩在地上,问自己有什么资格。
有林说七八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有一次出逃,自以为聪明地潜到了河底里,却还是被我拎着衣领捉了回去。他气得一边踢我的腿,一边咒我怎么不是个瘸子。
可回去之后他得了风寒,又发作成了大病。而我不计前嫌地每天往柴房里熬药送药,他这才撑了下来。
我说,那不是我的药,是老爷让我送的。
有林说,我知道,你和老爷都是我的恩人。
他又问我,要不要离开赵府,不过想要去到那里,得把脑袋后面的辫子给剪了。
我吓得骨头都软了,我说,我不敢做出这样违背祖宗的事。我一咬牙,大着胆子给有林磕了两个头,我劝他回头是岸。
有林沉默地盯着我,终于发出了声音,他的声音让人听不出喜怒来。他说:“愚叔,你站不起来,可是有人的骨头还没弯,我是为了他们。”
他让我走了,我把门替他关上。
站着吃饭是一个苦难活,你得拖得动脚上的镣铐,还得扛得住头上的天。
天塌下来先压死站着的人,香堂的祖宗们一拽脚链,也是站着的人摔得最惨。
我站不习惯。
有林竟然喝了那碗药。
有林的脸蛋漂亮,身子骨却不单是漂亮架子。加上大概是卖药的给老爷掺了假,老爷又把药放了太多年以至于失效了。有林撑着没死,只是喝水都会吐,紧接着发了几天烧。
我是唯一给有林熬药的人,少爷审问我,我把事招了,但没有把老爷供出来。
我投药害有林这回事又把少爷身上的“魔怔”给气活了,赵小爷趁着有林睡着,让下人打了我,把我赶回了家。
我的小腿肿了很红的一块,动也不敢动,临走前老爷吩咐人给我家搬了几袋米,还租给我了一块便宜的地。米里塞有一笔钱,我没舍得花,在生计稳定之前我得靠它养活着。于是拖久了,腿也就瘸了。
我开始自己种豆子,卖给求福。听说我离开之后,赵府的年轻下人七七八八地被送走。最后仅剩了几个照顾赵老爷的老仆人和管家。
我还听河边洗衣服的女人说,起义军是打皇帝和地主的。
赵老爷就是县里的大地主,唐有林怎么能吃着地主的粮,用地主的钱去造枪,却反过来去打地主呢?
我想不明白,这世道上的人,为什么要昂着头走那离经叛道的路,把忘恩负义当做是英雄主义。
后来我不在赵府,少爷和有林跑了半年的事,我是听管家说的。
赵老爷知道了儿子和男人鬼混到床上,气得物极必反,反倒看开了。他下了死心,彻底不认赵谨竹这个儿子。他自作主张地他把自己给赵小爷起得名收了回去,又跟外人声张这“孽畜”不再姓赵,死了不得入赵家宗祠和族谱——我不知道赵小爷的新名叫什么,二十年来大家伙都已经叫惯了,姑且继续叫他赵谨竹。
赵小爷毫不在意——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极了那个唐有林——权当赵老爷老糊涂,还口口声声喊他爹。赵老爷不再答应,听到他喊爹就朝他瞪眼睛,拿拐杖咚咚地敲地。
赵老爷只有唯一一个要求,让不是自己儿子的赵谨竹把赵家的血脉给留下来。赵老爷要看见自己的孙子,之后他怎么野混都和自己无关。若是赵谨竹不依,那他们赵家就是绝了后,赵老爷剩下这短短几年命数就被抽去了活着念头,反正是死,他就去揭发唐有林和赵谨竹造反的事。
他这是拿赵家断掉的香火续上对朝堂的一番忠心,属于大义灭亲,真到了地底下祖宗也不会怪罪他。
他这番话是当着唐有林和赵谨竹俩人的面说的。
听完两人一声不吭。
赵谨竹喊了一声爹,说,我不干。
赵老爷瞪着眼睛让他不准叫自己爹。
唐有林却在久静之后,一声也没有反驳,沉默得就好像认命了似的。
听到这里,我还向管家确认了一遍:“有林真的什么也没说?”
这简直和他那激烈的性子大相径庭。
这就是赵小爷逃跑的导火索。
有林的反应让赵小爷受了很大的气,所以这次是他先跑的,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有林找了他好几天,给管家留了封信之后也了无音信。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这两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半年。
那时候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会说:“你们谁记得七年前在赵府做事的小有林?不知道这么多年去哪儿了。上个月恍惚间在街上见到个俊俏的人,越看越像小有林长大了的模样。”
“那就是唐有林,你咋不知道他回来了?在赵府住着呐。”
“瞎扯,我这些日子天天给赵府送菜,也没见着个人影。”
“那就是又跑了呗,他就这样,见首不见尾。”
“他跑那么多年都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
“他是不是当土匪去了?”
“不知道。”
“他干什么营生赚钱?”
“不知道。”
“那他娶媳妇了吗?”
“不知道。”
和唐有林有关的问题,每次都是昙花一现,最后都会结束于一声“不知道”。人们洗完衣服、淘完菜,就端着盆碗和一天的怨气回家了。
我再见到少爷回来,他已经把辫子给剪掉了,我看到他像兔子毛一样长短的头发,吓得手中盛豆子的盆都没有拿住。
我想少爷的辫子定然是在叛军的驻地没的,他受有林的教唆,竟然也去了那个地方。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写着不情愿,有林和他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
连河边洗衣服的女人都谈论起了赵小爷的辫子。
我有一天去赵府送豆腐,撞上了赵老爷找的媒婆。少爷穿着长袍马褂,戴着一副圆眼镜,坐在厅堂中央的红木椅上,手指摆弄着圆木桌上的蕙兰,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媒婆看着赵小爷梳作背头的短发发难,不断瞄着赵老爷的脸色。她说找个对赵小爷倾心的姑娘倒是不难。姑娘在意的都是郎君本人,毕竟少爷长相剑眉星目,性子老实温善,在十里八方的名声不错。
可要过人姑娘父母这一关就难了。父母要操的心多,贤婿的家世、背景……审核样样不能落下。这个小县顽固的大户人家可不吃知识分子那套。削辫子,变洋装,前是不孝,后是忘祖。
媒婆这话倒是没说错,但他说赵小爷性子老实温善,其实不准,那是她没见过赵小爷为有林的事发疯。
赵小爷却说不必讲究门当户对,姑娘是个丫鬟他也不介意。“丫鬟”让我忽然想到了有林小时候被喊的绰号,我看向有林,他也在旁边,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地坐着。
少爷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去看有林,像是两人中间隔着一堵很厚的墙似的。
我大概瞧出来了,半年过去,少爷还在生有林缄默不语的气,有现在的,有当初的,不消反增。
他不是真心想找媳妇,媒婆牵的红线少爷连面都也没见。他就想气有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