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程悍疯魔了一晚上。关青话说得好听,“就抱一下,让我知道你需要我”。实际呢,丫极其臭不要脸,该亲的亲了,该摸的摸了,甚至趁他惊魂未定时跟他弟弟来了次亲密接触。
天知道关青从他下面爬起来拿纸巾擦嘴时他几乎吓得浑身瘫痪,当然这个瘫痪有一部分是因为很爽。
程悍大脑身心处于全方位当机中,正努力平息四肢百骸那股余波。
这厮倒好,在他床边默默坐了会儿,又默默穿衣服拎东西走人了。直到关青拉门栓的声音响起,程悍才一激灵反应过来:
“哪儿去?”
就听那厮在门口小声说:“你睡吧,就权当这一晚上是个梦。”
然后就深藏功与名了。
程悍心想不好,这是要用完就甩的节奏,当即蹬上裤子追出门去。别看丽江古城不大,但多如牛毛的岔路口小胡同愣是没让他找着。
程悍遂在吹着冷风的雨夜里骑上摩托,一路风驰电掣赶到机场。然而生活并不是电视剧,他没跟关青搭乘的飞机擦肩而过,因为他根本就没找到关青。
程悍思绪纷乱,感觉这一切真就像一场荒唐梦,在电光火石间做完,又以迅雷不及受精之势消失。好像关青随时会推门而入,一如往日的清晨,询问他早餐吃什么。
“诶?关青去哪儿了?不跟咱一起回去啊?”老朽搂着刚处上的女朋友,一脸茫然。
程悍淡淡“嗯”了声,连说话都没力气。
关青走了。程悍站在空空的衣柜前,除了床上的被褥,他什么都没留下。
家里的相册也不见了,于是这房子里的一切瞬间没了人味儿。程悍觉得自己也不算人,最多算个鬼。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你曾经问我的哪些问题,如今再没人问起;分给我烟抽的兄弟,分给我快乐的往昔,你总是猜不对我手里的硬币,摇摇头说这太神秘……你说每当你回头看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点点滴滴会涌起,在你来不及难过的心里……”
程悍坐在高脚椅上,他知道自己今晚状态不好,高音基本靠哼。好在这首歌朴实无华,让他出气多进气少地唱完,下面还一堆人鼓掌叫好,大赞他唱得有味道。
他心想,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分给我烟抽的兄弟,一直想睡我的兄弟。
妈的一群傻逼!
乐队在酒吧驻唱,每晚三场,一场五首,结果第二场程悍就扛不住了。也没喝多,没生病,但就是唱不下去,词儿和调儿就在嘴边,可他张不开口。
没意思,也没劲。
程悍这状态被乐队一帮人看在眼里,老朽偷摸给关青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关机,于是知道内情的人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老朽虽然人丑,但果然有才。
他凑到程悍身边,撺掇着他喝了两杯酒,掏出相机翻出这两天关青在云南的照片摆在他眼前:
“诶你看关青挺上照的哈,肤白貌美,眉清目秀,长这么俊怎么就没女朋友呢?”
程悍一记眼刀甩过去:“关你屁事儿!”
老朽鼠眼放光,笑容猥琐:“诶诶?”他拿胳膊肘怼了程悍两下:“他跟你说了吧?”
程悍眼皮一跳:“说什么?”
老朽恍然大悟,拉长尾音:“哦~他没跟你说啊,那算了。”
说着起身要走,程悍跟后一声呵斥:“给我站住,坐下!”
老朽又鸡贼地抖抖眉,坐下了。
程悍觉出不对,眯着眼问:“你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
老朽:“我怎么知道他要跟你说什么?”
程悍:“那你说他跟我说了吧是什么意思?”
老朽:“我不知道啊!”
程悍:“……陈铂朽,你再跟我玩儿绕口令,信不信我把你舌头给拔出来。”
老朽不屑地撇撇嘴,但还是认真考虑了下,道:“他真没跟你说?”就见程悍眼冒凶光要翻脸,连忙接道,“他暗恋你,他没跟你说?”
程悍脑袋“嗡”的一声,颇难置信:“他告诉你的?”
“哪儿还用说啊,大家都知道。”
“大家?”程悍眉毛都拧得打结了。
“是啊,”老朽满脸恨铁不成钢,“都看出来了,谁看不出来啊?回回咱们出去他都跟着,跟你睡一屋、吃一屋。你处女朋友,他跟后面满目凄凉;你分了手,他跟后面满脸红光喜气洋洋。你喝多了,他第一个跑过来架着你。就那回,你被那女制作人灌多了那回,你赶着吐,他赶着接,接完了还赶着给你擦。
“都不是我说,就你吐的那一身,妈呀,捡破烂的阿姨都嫌弃你。他还紧赶着给你擦嘴擦脸安慰你‘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喝点儿水,马上到家了’,哎呦我的亲娘诶,兄弟处成这份儿上,那要对你没那份儿心才真是见了鬼了!”
程悍呆呆地听着,眼前走马灯般浮现出那些画面。他没太注意,因为这一辈子,关青永远都是那么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做那些事,从不发一言。
程悍说,他就听着;程悍不说,他就陪着。就好像关青对他所有的好,全是生来应该,理所当然。
程悍行尸般回到家,孤独地坐在关青那间小屋的床上,愁肠满腹地抽着烟,翻着老朽相机里的照片。他看啊看,发现那些照片里的关青都是眉眼弯弯,极开心地盯着镜头。
而后他才想起,镜头后的那个人……是他自己啊!
他喜欢我?程悍想,他喜欢我?他真的喜欢我!
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凭什么?
程悍这异于常人的反射弧终于开始运作。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是不惊讶的,但我为什么不惊讶?我应该惊讶啊!我必须惊讶!
妈的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想睡我,你睡就睡了睡完还他妈一走了之留下这千古疑问,你凭什么啊?
于是程悍从这晚起又开始疯魔,第二天一大早满身杀气奔到关青他们厂,看门老大爷还以为他是来找事儿的。
“关青?他请假了啊,还没回来呢!请几天?说是一星期,本来昨天就该回来上班的,结果这都旷工两天了!”
他给所有认识关青的人全打了遍电话,最后把老朽弄回家:
“给我在这儿等着,只要关青回来,必须给我留住他。”
老朽睡眼惺忪地翻了个白眼,无奈道:“那么请问,你找到他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程悍颓然靠到门框上。他能怎么办?难道找到他对他说你别走,回来我们继续做兄弟,还是说你别走,回来继续暗恋我。
不管怎么办都是死局,但是他能不去找吗?不能。
除了先找到关青,人生都失去方向了。
可以说程悍跟关青相识了一辈子,起小他俩就在一个炕上玩儿。
那个时候程悍的爸程建军在山沟沟里弄了个养猪场。山沟沟里拢共就四户人家,开养猪场的程悍家,卖自家酿酒的辛福有家,还有一家卖豆腐的。
最后就是关青家。
关青他爸关爱国是个体弱多病的老头子,四十才娶了个寡妇,同年老来得子有了关青。平时除了种那两亩地,就靠给程悍家看门喂猪赚点儿生活费。
程悍从小就霸道,明明手里有玩具也要抢关青的,关青幼年的眼泪基本都贡献给了他。但程悍还特讨厌人哭,想当然,关青成了他最讨厌的人。
有一次,俩小孩儿抢玩具时程悍一不小心给关青踹地上了,然后他惊讶地发现,这讨人厌的小屁孩儿竟然没哭?
那天程悍挨了一顿血揍,真揍出血了。出血了不算,还被他爸拎到关青家,逼他赔礼道歉。
程悍瞪着脑袋裹成木乃伊的关青,嘴里说着对不起,眼神儿却恨得能把人戳出俩窟窿。
关爱国不敢再让关青跟程悍玩儿了,但渐渐的,他发现儿子在山沟沟里很孤独,于是又对程悍好言相劝,求他跟儿子一块玩儿。
小魔头初长成,他乐呵呵答应了。然后跟辛福有踢足球时就让关青当守门员,务必保证每一球都正中关青。
关青被飞来横球掼到在地,浑身泥土,但再不流一滴泪,也不曾起义造反。
“懦夫,胆小鬼,呸!”
可人家真不哭了,程悍又不满足,总想着法儿欺负他想看他哭。
一来二去,程悍就觉得不会哭的关青没意思,再加上渐渐长大的悍爷自诩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既然认定关青是弱小,便弃绝报仇之路,只当他是空气。
关青家穷啊,学费书本费回回是最后一个缴,穿的也都不是新衣。然后这倒霉孩子学习还不好,他便是班级里的一抹阴影,谁都欺负。
起初程悍对此并没太大感觉,可到镇中心上初中后,学校里开始有帮派了。程建军又是本镇第一大混混,他自小跟大混混老流氓打交道,自认天底下他老爸第一,他程悍第二。
再有人欺负关青,他就不乐意了。
好歹这是我发小,跟我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老乡,你欺负他就是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我就揍你。
可他从没从关青那儿得到一个谢字。
在程悍短暂的青少年生涯中,共有两个死对头,一是关青,一是关青他妈。
关青他妈过门时还带了俩儿子——俩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大废物。他妈脑袋估计被驴踢过,对于那俩不是玩意儿的玩意儿十分偏爱,对于关青这个没完全变成废物的小废物则非打即骂。
程悍家的养猪场倒闭后,关爱国在井口找了个打更的活儿,经常好几天不见人影。关青他妈也不做饭,每天就东家长李家短地打发时间。初二那年军训,关青在军训时饿晕过去。
程悍秉承着未来江湖老大的职责来到他家,面对那个烫着卷毛在门口嗑瓜子的中年妇女,开始了教育:
“你怎么当妈的?你儿子饿晕过去了你都不管啊?诶那是你儿子诶,是你亲儿子诶!”
那妇女“呸”地吐掉瓜子皮:“你知道当妈的什么样儿嘛?你连你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瓜皮!”
程悍给骂得足足愣了一分多钟,等回过神来就怒火燎原了。
“嘿你个死老娘们儿,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百遍都没用,你就是没娘养啊,你倒是有种,有种你去把你娘找回来呀!”
“我……”程悍气得一个字儿说不出来,登时撸起袖子要上去揍,又被旁观的辛福有给抱住了:“冷静,冷静!她可是关大爷花钱娶进门儿的,揍坏了要赔钱的!”
“对,说得对。”妇女鼓掌叫好,“快来揍我,来,你想打哪儿跟我说,打完了把关爱国叫回来,看赔多少钱。”
“你个死老娘们儿!”程悍头一回对阵泼皮妇女,发现广大人民妇女竟比地痞更无赖,气得口不择言,放下狠话要烧她房子毁她容。
“烧吧,我还嫌这房子不好呢!你一把火点着了,我刚好让老关再给盖个新的。”
第一回合——K.O。
所以程悍经常想,关青跟着这样的妈,竟然没学到一星半点的泼辣和彪悍,把个“怂”字贯彻到底,从小怂到大。真乃怂人中的奇才,怂得顶天立地,怂得坚定不移。
自那以后,程悍总给关青带口粮。当然他老人家不可能和风细雨地表达他的善举,通常是把东西“咚”地往关青桌上一扔,转头就发现那口粮又“咚”的一声,被关青再扔掉。
他一直以为是关青的自尊心在作祟导致他抵触自己,直到那么一天,程悍发现关青不但抵触他,还很有可能恨他。
初三那年,临近中考,程悍跟辛福有照例去游戏厅消磨时间。听人说关青那俩哥哥借人钱没还,人家就去家里讨债,但那俩废物跑得无影无踪。于是人家就找上了关青,讨不到钱就揍他,每天揍一顿。
程悍就跟辛富有去了关青家。刚到门口就见三四个人把关青堵在墙根底下,关青低着脑袋,身前一个人不停拿手推搡他,另外仨时不时还踹他一脚。
“不说话就以为没事儿了?你哥到底死哪儿去了?说话!”那人抓着关青的头发,使劲儿往墙上磕了下。
程悍听到这话眯了眯眼,辛福有当下就要冲上去,刚迈出腿就被他给拉住了。
关青也不挣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摆出一副任凭你打死我我也要把沉默进行到底的架势,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特别让人窝火。
那人一巴掌扇过去,食指点着关青的脑门恨恨道:“装你妈逼哑巴,真他妈以为老子不敢揍你?没有程悍你他妈算个鸡巴!”
这话一出口,程悍的火立刻就窜上来了,当即冷哼一声:
“哟,哥儿几个还知道他是我程悍罩着的人呐?那怎么着?这是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呗?”
那些人扭头看到程悍都吓了一跳,不自觉就往后退了步,随后领头的那个又想起自己人多,立时狗胆包天,傲气了:“你罩着的人就能欠钱不还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道理你他妈不懂啊?”
程悍笑了,双手插兜慢悠悠地晃到那人跟前,接着抬头挑眉问:“你跟谁他妈他妈的呢?”
那人莫名气短,心虚地往程悍身后瞅了瞅,刚张嘴吐出一个“我”字儿,程悍抬腿一脚踹过去,大皮鞋踹得那人五官揪成一团,紧跟着薅住他的头发向下一拉,这边儿曲起膝盖朝上一顶,撞得那人鼻口蹿血,捂着脸直喊:
“上上上,揍他!”
这仨人都是小混混,程悍又声名在外,再看他出招狠辣熟练,竟只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动。
那人瞅着程悍阴森森的表情,吓得一个劲儿往后退,又倒霉地被石头绊倒,哼唧一声倒在地上。
程悍走上前弯下腰,用他那皮包骨头的大手揪起那人的头发,拖死狗一样拖着人走了两步抵在旁边的石头上:
“你跟我讲道理?欠你钱的人是关青吗?找不到正主来这儿装大爷,还没有我程悍关青算个鸡巴?他好歹还算个鸡巴,你有吗?你鸡巴在哪儿呢?露出来给我瞧瞧。”
他劲瘦的手臂包裹着一层蕴含爆发力的肌肉,薅得那人头皮生疼。那人鼻子下面挂着两道血,半边脸沾着泥,他抬手试图掰开那只铁爪,抖了抖嘴唇,刚想开口求饶,程悍却骤然发力,把那脑袋揪得离地一尺高,“咚”的一声磕在了石头上。
那倒霉蛋的双手立时软软地垂了下来,虚虚地在半空中抓了两把空气。哼出口的声线打着颤儿,连眼睛都半眯着睁不开了。
程悍揪着那血淋淋的脑袋,又是“咚”的一记死磕:“叫你跟我他妈他妈的!谁借你的胆子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明知道是老子的人还敢动他,今儿要是不揍得你妈都不认识,你就不知道小爷的厉害!”
他骂一句就把手里的脑袋往石头上磕一下,磕得极其富有节奏感,搭配上嘴里蹦出的脏话,如同打鼓般动次打次地交汇成一曲脑壳儿碰石头的R&B。
旁边观战的人都被程悍这凶残的架势给吓呆了,瞅着那人太阳穴突突往外冒血,鸦雀无声,都怕引火上身。
辛福有见着差不多了,装模作样拽住他:
“行了行了,你别再把人打死了!教训两下得了。快,关青,”他朝站在墙根儿下的关青喊,“赶紧过来帮忙。”
关青动也不动。辛福有心底暗骂,好容易把程悍拖起来,这位大爷又是两记大皮鞋,快准狠地踹在那倒霉蛋儿的命根子上:
“以后见了老子绕道走,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几分钟前活蹦乱跳的人,现在上半身瘫痪,下半身癫痫,整个儿一半残疾被人扛出去了。
程悍拍了拍裤子上的泥,抬头瞅见关青那半死不活的德行,火又窜上来了:“你能不能别这么窝囊,你那胳膊腿儿是摆设吗?别人骂你你不还口,揍你你他妈不会还手吗?”
辛福有拉了拉他的胳膊:“行了,少说两句吧,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程悍不解气,想不通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窝囊的人,走到关青跟前,捏着关青的下巴给抬起来,逼视道:“我跟你说话,你往哪儿看呢?说句话能死吗?”
关青冷清的眸子跟他对视,从那双乌黝黝的眼睛里射出两道极其冰冷的光。其中浓郁的恨意让程悍头一次不知所措,竟怀疑起自己身在何方,意欲何为了。
关青说:“你不窝囊,你除了会欺负比你弱的人,又能做什么来证明你比我强?”
程悍哑口无言。关青突然笑了,极其藐视,极侮辱人的笑,像终于戳中他的软肋,突然间变得高大。
多年以后,程悍脑海里总浮现出这一幕,并扪心自问得到答案,他的确也不过就是个靠欺负人来彰显自己足够坚强的窝囊废。
然而在那一年的那一天,程悍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只记得关青的那个眼神,记得他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