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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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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道

  • 作者:阿堵分类:现代主角:徐文约 安裕容来源:长佩时间:2021-10-28 15:08
  • 《劫道》是一本纯爱小说,作者是阿堵,安裕容徐文约是小说中的主角,劫道主要讲述了:安裕容他原本是不想要参与这样的事情,但是现在他已经掺了一脚,那必定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网友热议:这件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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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八月初四,谈判圆满结束,协议顺利签订。

八月初五,在各方见证下,傅中宵被正式任命为北方新军兖州护国独立军军长,军事行动方面受兖州陆军司令辖制,人事编制方面则归京师新军总司令部统管。外务总长代表祁保善大统帅向其授予军旗、徽章、印信。按说这事本该兖州陆军司令张定斋来做,奈何张司令正闹别扭,早带队回了泺安大本营。外务总长头一回给人授军衔,十分激动,摆出各种姿势供人拍照,新任傅军长相当配合,留下一张张笑逐颜开的合影。

安裕容站在见证人队伍最后排,于记者群中找到了徐文约。他不确定这些天对方注意到自己没有。想来以徐文约如今资历,和那些国内外老牌大报记者比起来,依旧浅薄太多。别说谈判现场进不去,今日这个公开的任命仪式,对方也只能如自己这般,挤在记者队伍的最末尾。

这几天安裕容等人一直被要求不得擅自行动。即使谈判已经结束,也并不代表就真正安全了。丘百战手下的警备队员,与傅中宵手下新鲜出炉的独立军士兵,随时可能陷入剑拔弩张状态。更何况,安裕容还有自己的顾虑。他是真怕不小心落了单,被傅军长和他的师爷找麻烦。心里一直惦记着要跟四当家通个气,也要设法与徐表兄说上话,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八月初六,全体人质进城。

约翰逊等人跟随见证人观察团,忙于监督丘百战与傅中宵的军务交接事宜。安裕容则申请前去接应人质。果然如他所料,洋人与夏人被分别安顿。多亏了韦伯医生和泰勒先生,不但主动为四当家三位故人的身份提供了合理解释,且以其他人质均为成年男性,女人孩子生活不便这等人性化的理由,提出要求,将此三人与泰勒一家安排在了一起。

半夜,安裕容忽然惊醒,迷糊间觉得床前似乎有人,又似乎只是梦中余悸。正要起身,听见有人低声道:“安先生,是我。”

安裕容听出是谁,坐起来,摸索着去点床头油灯,却被一只手拦住。

“打搅先生了。还请先生勿要惊动他人。”

安裕容只好摸黑坐到床边,没好气道:“原来是颜四当家,果真神出鬼没。”

“抱歉,吓到你了。”

安裕容彻底清醒,摆摆手:“没什么。”也不知对方看见没有。面前一道黑乎乎的影子居高临下,于是道,“边上有凳子,坐下说话。”

颜四准确无误地在凳子上坐下:“白日里无法脱身,不得己这个时候惊扰先生,请先生见谅。”

安裕容问:“见过你家嫂嫂跟侄儿了?”

“未曾见过。不过我打听得他们住在另一处院落,尚有那洋人夫妇与孩子陪同,十分安全。贸然前去相见,反为不妥。多谢先生关照,这般周到妥帖,我……”

安裕容不等他说完:“客气话就不要讲了。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颜四好一阵没出声,黑暗中仿佛都能叫人看出满脸为难模样。

安裕容忍不住了:“做什么这副婆妈样子?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直说罢!”

颜四又沉默半晌。直到安裕容等得不耐烦,预备再次催促,才听他慢腾腾开口:“安先生,我打算……即刻出城去。”

“什么?!”安裕容意识到自己声调过高,立刻压低嗓音,“你什么意思?你那嫂嫂跟侄儿,都不管了?”

“并非如此,请先生听我细说。”

安裕容往床头一靠:“行,你说罢。”

“之前未敢与先生多言,事实上,我与司令、师爷有约在先,此一桩事了,便带嫂嫂与侄儿离开,从此再无瓜葛。只是师爷素来行事深沉,司令又多听从其计策,进城之后,正当用人之际,他们多番劝说我留下。我执意要走,他二人便十分不悦,我担心他们另有算计,因此连夜溜了出来。若继续在此地逗留,待城防交接完毕,必然更难脱身。再三思量,还需劳烦先生继续帮忙……”

似是非常不好意思,颜四犹豫一阵,才道:“嫂嫂三人,能得先生庇佑,远比随我奔波来得安全。我决没有赖上先生的意思,只是……还有个不情之请。听说洋人领事馆很快会安排列车遣送人质,能不能,能不能让他们随同先生一道北上?不必太远,中途在寿丘下车即可,我自会往寿丘寻他三人。”

安裕容听见颜四那句“再无瓜葛”,心头没由来一松。原来这才是他的全盘计划。

轻哼一声:“随车北上,你倒是打的好主意。还说没有赖上我?”见对方半天不吱声,故意叹一口气,道,“罢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凭四当家这份高来高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何必半夜摸黑往城外跑?莫非你打算靠两条腿走到寿丘去?要我说,不如就在城里躲着——你看我住的这地方就不错。哪怕他们猜到你可能躲在这,谁敢上门来搜?等我们上车的时候,你也想法混上车,之后爱在哪儿下在哪儿下,岂不省事?”

正等着颜四点头,谁知他却先来了一句:“请先生不要再叫我四当家了。我与他们,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哦?那么请问该怎么称呼阁下?颜四先生?”

对方微微一愣,随即道:“抱歉,还没向安先生通报姓名。我本名叫做颜幼卿,颜文忠公之颜,幼有所长之幼,白衣卿相之卿。”

安裕容没想到他有这么一个风流蕴藉的好名字。在心里默念两遍,才道:“颜幼卿是吧?重新认识一下,安裕容,安之若素之安,绰有余裕之裕,从容不迫之容。”说罢伸出一只手。反应过来对方多半看不见,正要说话,便被一只瘦而有力的手掌握住。刚刚感受到指节和掌心表面粗硬的老茧,已然一触即分。

敛住心神,问道:“你觉得我方才的提议如何?”

“多谢先生好意。只是……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安裕容顿时好奇心起:“哦?你还有什么事非要出城去办?山里还有老相好不成?”

“不……先生说笑了。我……确实是有事,要上山一趟。”

安裕容直起身:“你还要上山做什么?玉壶顶上都搬空了。傅司令可是打定主意,要拿这奚邑城做大本营,村子里凡是腿脚利索的,几乎都跟着下了山,就没剩几个人。再说了,上山一趟,便是你脚程再快,来回时日也不短,你怎么保证能及时赶到寿丘,寻回你的嫂嫂跟侄儿?若中途出了岔子,怎么办?”

“我自会尽快。嫂嫂他们……只要能跟随先生上车,之后自己照顾自己,想来无需担忧。”

安裕容有点生气,冷冷道:“颜幼卿,你若拿不出足够的理由,我凭什么把该你领走的三个人带上火车去?嗯?”

颜幼卿一时没说话。安裕容心头冒火:“阁下既然这么忙,还在这里浪费时间作甚?你今天根本不必来,看看我安某人做不做得出抛下妇孺的举动!”

这么些时日,安裕容都是一副玲珑心窍好脾性,偶尔带点纨绔无赖习气,可从没跟谁急过。颜幼卿被他突然几句低吼惊到:“你……你不要生气。”

安裕容冷笑:“生气?与我何干?我生的哪门子气?”

颜幼卿觉得他这是更生气了。心里明白这人是一心为自己好,想了想,道:“事出有因,先生若不嫌我啰嗦,便都说与先生知晓罢。”

“哼!”

对方一片赤诚,颜幼卿便也不再隐瞒,从头说起:“先生可知,玉壶顶之所以叫做玉壶顶,正因为其形肖似茶壶之故。之前先生等人所居,算是壶盖位置。而主峰侧面,自半腰另外分出一座细窄而又陡峭的山崖,则算作壶嘴。这壶嘴之上,才是傅中宵与曹永茂选定的牢狱,专用于关押人质。”

安裕容来不及感叹终于知道了师爷姓名,便因最后一句话大吃一惊:“你的意思,玉壶顶上,另有牢狱?”

“没错。那壶嘴上方,有一处天然岩洞,洞口开在光滑峭壁之上,而洞底距洞口有数丈之高。若无人协助,除非绝世高手,否则插翅难飞。”颜幼卿停了停,才道,“此前我大嫂三人,便住在洞口附近,每日里做的事,即以吊索将食水送入洞中……”

安裕容按捺不住,打断他:“你是说,那洞里还关着另外一批人质?——你大嫂都出来这么久了,那些人岂不是全饿死了?”

“我们离开之时,往洞里多投了许多食物。中间下过几场雨,洞中想来多有积水,能叫他们活命。我若不抓紧回去,将他们搭救出来,那才真是死路一条。”

安裕容被这意料之外的残酷事实惊得呆住,好一会才呐呐道:“是什么人被关在那里?怎么没把我们也关一处?这事儿……有不少人知道罢?玉壶顶上的人全下来了,这不是……这不是……要活活饿死他们么?”

颜幼卿轻轻回答:“事到如今,莫非先生还以为,这仙台山里住的,是什么善男信女不成?”

见安裕容似乎仍沉浸在惊骇之中,他接着道:“壶嘴岩洞里关着的,才是真正用来绑票勒索的人质。在你们到来之前,曹耀宗刚带人干完一票。只是没想到,劫车的事这么快就办成了。紧接着,张定斋又带兵封了山。那最后一票几个人质,自然就被丢到脑后,没人管了。至于为什么不把你们关一处,一来那岩洞里头不够大,装不下这么多人;二来不论人还是东西,出进都要靠吊索,十分不便;三来关在洞里的人,吃喝拉撒睡,全混一块——你们是傅中宵要拿来换富贵前程的贵客,哪能如此对待?”

不必怀疑,安裕容知道,颜幼卿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对方所描述的境况,才是真正身陷匪巢人质生涯。

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你看这样如何:这会儿很快就天亮了,不如你在我这里歇一歇。先别忙拒绝,你要去搭救那岩洞中的人质,我知道你武艺高强,单枪匹马便能成事。我要说想给你帮忙,恐怕反倒是个拖累。只不过,等到你去,那洞里的人多半没剩多少精神力气。你在我这歇一个白天,养精蓄锐。我呢,别的忙帮不上,弄点便于携带的食物药品给你,甚至替他们弄点路费,应该勉强做得到。不过多出一个白天,总不至于因为晚去这么点工夫就多死几个。你这么什么都没准备赶过去,即便将人救出来,又能如何?”

夏日天亮得早,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仿佛专为照应安裕容之言,那第一抹鱼肚白已然横在天际。朦胧曙光从敞开的窗户投射进来,差不多能看清彼此眉目。

安裕容望着颜幼卿的眼睛,继续诚恳道:“以傅中宵等人的想法,必定不会料到你转回山里去搭救岩洞中的人质。他们只会以为你藏身城内,等着与你的嫂嫂侄儿会合,又或者早已逃出城外,另想办法去了。你多留一日,今夜再出城,反倒合适。除非是……你信不过安某人我。”

颜幼卿被他这一激,赶忙道:“我如何会信不过先生!只是……实在是麻烦先生太多……”

“你既知麻烦我太多,那便老实听我安排,别再给我添更多麻烦了。嗯?”

安裕容睡了个香甜的回笼觉,直到敲门声一阵接着一阵,才醒过来。

有下人在门外唤道:“安先生!安先生!”

身边一人猛然坐起,飞快地翻身下地。安裕容赶忙伸胳膊拉住,一边扬声问:“什么事?”

“有一位徐先生,说是先生故友,特地前来拜访。”

安裕容立刻知道是谁了,大喜:“请他在前厅稍候,马上来!”

那下人又道:“热水给先生放在门外了,先生自便。”

“多谢。”

在这里住了三天,负责的下人已经知道他的习惯,不敢多事。院子里所有洋人的指令,都是这位安先生负责转达的。对于能够与洋人混到同出同进,谈笑风生的安先生,不管他态度多么和气,下人们皆打心眼里敬畏。

待下人去远了,安裕容扯着颜幼卿坐在床边。自己起身扒开门缝和窗户缝探看一回,才打开半扇门,把热水等洗漱用品端进屋里,复又将门关上。

“我一会儿去见个人,你尽管接着睡。放心,我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不会有人来的。”

颜幼卿拿手撑着头,有点儿懊恼。大约此前一直担忧焦虑,许多天没能放松休息,陡然到了安全地方,居然会睡死过去,直到有人敲门才警醒。明明身边还躺着个谈不上多熟悉的外人,竟没有半点防备,实在是不该。

揉了揉脑袋,抬起头,正看见安裕容冲自己微笑:“桌子上有点心果子,饿了先吃一口。我之后再想办法给你带份饭菜回来。”

颜幼卿回顾了一下这人所作所为,觉得自己放下戒备,亦属应有之义,并不值得太过介怀。点点头:“不用麻烦,有这些足够。”

安裕容知道他是怕带饭菜引人怀疑,不再坚持,回到先前的话题上:“来的应该是我那表兄。既有他在,弄东西弄钱都方便得多。你且放心再睡一觉。”将面巾搭在椅背上,对着镜子梳了梳头,整理一番衣裳,“热水还有,不介意的话,先洗洗也成。”想起什么,又道,“你出不了门,要解决内急问题,屏风后头有夜壶恭桶,先对付这一天罢。”

说完,不等颜幼卿答话,闪身出去,果然将门从外头锁上了。

颜幼卿独自留在屋内,将接下来的计划在心中盘算一遍,觉出有些饥饿,拿起桌上的点心果品慢慢吃起来。吃完看见地上还有半桶热水,又简单擦洗一番。无事可做,困意重新上涌,索性躺倒接着睡。

安裕容路过洋人的院子,进去讨了点咖啡,泡出两杯。这是红十字救助会专为洋人质送来的慰问品之一。端着两杯咖啡小心翼翼来到前厅,远远笑道:“文约兄,抱歉兄弟来迟了。睡了两个月大通铺,忽然这么舒服,心里头老觉得不踏实,昨晚又失眠到半夜!来,尝尝洋人的玩意儿,提神醒脑,马上见效!”

徐文约明显比他激动得多,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安兄弟,你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两只手上下比划,可惜安裕容端着两杯咖啡,弄得他拥抱也不是,握手也不是,只得接过去一杯,收敛情绪,将安裕容打量一番:“精神倒是还好,可也真瘦了不少。兄弟你受苦了!哥哥我这些日子一想起就难过。当初若不是你……”

安裕容哈哈笑道:“文约兄可别这么说。能少进去一个是一个,再说我也没吃什么苦。你在这奚邑城等了多久了?是兄弟的不是,叫文约兄忧心至此。”

徐文约道:“来了个多月了。好在进展虽然慢,总算都不是坏消息。前些日子听说洋人下山带了个翻译,我一听就知道是你!贤弟如今可是大人物了,不好找也不好见哪!就你们住的这院门,我要进来,足足过了三遍审!”

安裕容便跟他道歉:“老弟我也是听人差遣的份儿,又不知徐兄下榻何处,叫兄长受委屈了。”

论熟悉程度,二人不过初次相识,论交情关系,却已是生死之交,情谊深厚。两人开了几句玩笑,劫后余生,深感庆幸。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仔细叙说别后情形。

原来徐文约将劫车事件第一时间爆出来后,并未返回申城,而是继续北上,一路护送当初同坐二等车厢那两名女子直至京师。那少女是申城黎家的小姐,闺名唤作黎映秋,京师是其外祖府上所在。黎小姐外祖乃前朝翰林,颇有些根基,为人也比较开明,家中年轻子弟上新式学堂的不少。因感念徐文约的恩情,又看其人才华品性皆不错,遂协助他办起了《时闻尽览》北方分社。这分社办起来,徐文约毫无疑义做了社长,手底下才招了两名记者,便先带着人直奔奚邑。

虽然没采访到什么独家秘闻,幸亏资金宽裕,江宁总部也给了他足够的自主权,才由得他在这奚邑城住下不走。

“恭喜徐兄荣升社长!”

“自家兄弟,就不要取笑我了。如今加上我也才三人,连个草台班子都算不上。别的不说,就说这仙台山劫车事件,我们怎么跟人家当谈判见证人代表的记者比?唉。”

安裕容笑道:“徐兄莫非忘了,还有小弟我哪。保管全是独家秘闻,专为贵报供稿。”

徐文约急于探视他是否安全,还没来得及往这上边想。听他如此说,自然欣喜非常,恨不能当即来一场采访。

安裕容道:“这独家秘闻保证是徐兄的,只不过我这里有一桩难事,需要徐兄帮忙。” 于是挑拣着一些好交代的,把事情经过说了。

徐文约很痛快地给了他一摞银元,知道他现下一穷二白,又添了些铜板做零用。随即吩咐等在外边的手下跑腿,买回来许多温补即食的良药,以及包装严密的糕点,只说是送给兄弟压惊。徐文约原本打算留到奚邑城防交接完毕,被安裕容劝动,约定一同坐遣送人质的火车回去。

送走徐文约,安裕容让下人把东西提到自己房门口,赏了几枚铜板,叫他通知厨房弄两样吃食,也先送到门外。然后拐去看了看正在给人质们检查身体的韦伯医生。借着帮韦伯医生领取药物之便,从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处要来一堆西药。挑挑拣拣,藏起几样应急有效的在自己口袋里。

他开门进屋的时候,第一眼没见到人,转头才发现颜幼卿贴墙站着,正是最不容易被察觉的位置。

不由得一笑:“放心,没别人。来,帮忙搭个手。”

颜幼卿将他手里的东西一样样全接了过去,宛如杂耍般垒在手掌和胳膊上,平平稳稳放置在桌面。等安裕容关好门回身,便见他姿势端正地坐在桌前凳子上。

安裕容也坐过去,见食盘上只一双筷子,直接伸手撕下一条鸡腿:“来,吃。别客气。跟洋人住一块儿就是这点好,尽可以狐假虎威。你放心,没人会嫌我吃太多。”

颜幼卿见他用手撕扯着吃得欢,便拿了那双筷子。安裕容这几天伙食不错,啃完一条鸡腿,又吃了个菜煎饼就饱了。但见颜幼卿不紧不慢,吃完一样换下一样,把剩下的大半只鸡,一沓子煎饼,外加一盘素烧萝卜,一大碗粟米粥,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安裕容瞪大眼睛:“你这是饿了几顿了?”

颜幼卿将筷子横搁在菜碗上:“多谢款待。之后大概会有几顿没着落,这顿吃饱一点,才好做事。”

安裕容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道:“你看看这些东西,怎么带走?”掏出徐文约给的钱兜子放在桌上,“还有这些银元,你看着拿。之前你给我那些,放在你嫂嫂手里了。”

颜幼卿又要道谢,被安裕容止住:“行了,都记着罢。回头添了利息还我。”打个哈欠,倒在床上,“还是困,我再睡一会。离天黑还早,你要不也再睡一觉?这床宽绰得很,听下人说本是姨太太的房间,怪不得这么大张床……”

他自在那头絮絮叨叨,颜幼卿并不出声,只把他带回来的东西仔细看一遍,重新捆扎妥当。不大工夫,床上传来轻微的呼噜声。透过窗纱往外望,太阳还没落山,确实离天黑尚早。干脆爬上那张宽绰大床的另一边,盘腿打坐。

见证人观察团预计停留一个月,而人质则很快有了统一安排:三天后申城至海津特快列车增设一节车厢,在奚邑车站临时停靠十五分钟。少数要求掉头返回申城的人质,则乘坐同一天的反向列车回去。

经过几日休养,人质状态大有好转。然而两个月的圈禁生活,到底给一些人留下了后遗症。安裕容这几天哪儿也没去,帮着韦伯医生安抚生病的人,协助尚先生安排夏人人质的遣送工作。

相处到如今才知道,尚先生大约在南方临时执政府担任颇为重要的职务,只因其人行事低调,故而名声不显。言谈间说起行程,尚先生正是少数欲返回申城者之一。安裕容虽然很好奇他何以不继续前往海津(其实更好奇他当初何以要去海津),但碍于彼此虽共过患难,终究不够熟悉,因而没有问出口。不料对方却主动提及,原来尽管南方临时执政府在解救人质一事上态度积极,却被舆论认为是欲盖弥彰之举。毕竟从事实看,若非祁大统帅舍得下本钱,人质很可能无法顺利救出。届时北方将洋人得罪个遍,落着好处的可不正是南方?尚先生作为劫案亲历者,自认有义务赶紧回去,向大总统交代始末,向舆论澄清事实。

安裕容问:“依先生之见,是何方势力背后策划了此事?”

尚先生叹道:“乱世出枭雄,何必一定要有其他背后势力?傅中宵若不行此冒险之举,待祁保善平定北方,他迟早逃不过被剿灭的命运。”

安裕容心道:枭雄之类你当着傅司令的面捧捧他倒也罢了,几时当真这般看得起他?

过了一会儿,尚先生果然忍不住接着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现在的问题是,恐怕有人见不得华夏好。一旦南北和谈成功,势必带来稳定和发展。大概有些人,并不想看到那样的景象。”最后又轻轻补充一句,“再说了,人质成功营救,皆大欢喜。贼喊捉贼,也不是没有可能哪……”

安裕容叹服:“先生高见。”

剩余闲暇时间,安裕容便只和前来串门的徐文约聊天。

徐文约从事行当不同,熟知各种小道消息。通过他安裕容知道了,人质安顿及遣送费用,都归祁大统帅的财政部拨款。每一个洋人质皆另有一笔可观的补偿费。这个钱夏人是没有的,除去被劫匪打死的那个,其家得了一笔抚恤金。但这些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因唯一死掉的那个洋人给出的赔款。死的是个奥斯曼退役军人,匪徒上车伊始,因反抗被击毙。车上就这么一个奥斯曼人,结果还死了。当其他国家的领事馆代表忙着在奚邑救人的时候,身在京师的奥斯曼公使大人亲自致函祁保善大统帅,对匪徒暴行表示强烈抗议。抗议完毕,惯例自然是道歉赔款。自白莲红灯之乱后,列强基本达成默契,认为一个相对稳定的华夏更符合各方利益,因此奥斯曼公使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也就宽宏大量地表示不再追究。

安裕容道:“如此说来,祁保善岂不是吃了大亏?”

徐文约摇头:“非也。听说因为北方在营救人质行动中的表现,令列强感受到了足够的诚意,好几个外国银行答应把贷款合同给他。有了这些合同,军费什么的,不就都有了么?在之后的南北和谈中,北方也很可能会获得更多的列强支持。”

安裕容拍手:“果然是我等小民短视,看不出大统帅这笔买卖这般划算。”

徐文约叹道:“贷款莫非不用还么?到头来,还不是或者出卖主权,或者割让土地?划算不划算,这些大人物们,心里另有一本账罢。”

安裕容道:“说起赔款,前朝签下的赔款条约,到皇帝逊位也不知还了多少?如今革命时代了,这些欠款总不至就此一笔勾销罢?不知南方大总统北方大统帅们,对此做何打算?”

“贤弟此语算是切中要害了。眼下不论南方北方,在是否承认前朝欠款问题上,都暧昧得很。”

安裕容嗤笑:“这么说,之后谁肯认下这些欠款,多半谁就能得到列强无保留的支持了?”

徐文约再次叹气:“然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之奈何?”

两人感慨一阵,徐文约似是好笑道:“贤弟可知,那傅中宵军长,准备接受《塞尔特报》东方编辑部记者专访,谈一谈自己的政治理想。”

安裕容愣了一瞬,脸上满是掩不住的讥讽:“傅军长这是被胜利冲昏了脑袋罢?他不去紧盯防务交接,跟着洋人玩儿这些虚的。政治理想?说到底,不过是个残酷冷血的山匪头子,以为上了洋人报纸就能摇身一变,装扮成救国救民大英雄么?”心里却想,若傅中宵等人忙于这些,大约更顾不上其他琐屑,颜幼卿那头倒是愈加安全了。

八月十一,经申津铁路总公司调度,南北通线特快列车临时停靠奚邑站,以便人质撤离。北上海津的车清晨抵达,而南下申城的车则午后出发。

天刚亮,安裕容特地与尚先生告了个别,谢过泰勒先生一家,将颜幼卿的嫂嫂与两个孩子领回自己身边,然后随同其他释放人质登上马车,往奚邑城北门外的火车站行去。

徐文约一大早便等在大门外,和他上了同一辆马车。安裕容替双方做个简单介绍。颜幼卿的嫂嫂听到徐文约姓名,便知是先前提及可以求助之人,特地弯腰行礼。又把那个长衫裹就的小包袱还给安裕容。

奚邑城火车站位于北门外,建好不过几年光景,规模很小,设施简陋。申津铁路虽于此经过,然而停靠的客运车非常少。另有两条专门的货运线路途经此处。兖州矿产资源丰富,这两条货运铁路由几家盘踞北方的老牌列强共同投资,只要保证他们的利益,并不在乎实际掌管在何人手里。

安裕容等人到达车站,约翰逊、阿克曼及科斯塔三位前人质代表,现观察团成员,已经在车站等着送行。寒暄问候过,离列车预计进站时间便只剩下不到半小时。几十人挤在狭窄的月台上,给平素冷清的小站带来一片喧嚣热闹。安裕容环顾四周,除去等待上车的人质及陪同人员,还有少数如徐文约一般顺道离开的记者。至于前来送行的,则有总长手下官员和领事馆的工作人员。远处几排执枪士兵,是总长从京师带过来的人,既不属于丘百战的地方警备队,也不属于傅中宵的护国独立军。

安裕容注意到约翰逊等人都是骑马来的。科斯塔告诉他火车站旁边即是骡马行。这几天观察团在城里巡视,临时向老板租借的。说是租借,老板根本不收钱,且每日按时按量将草料送上门,令他对华夏民众的友好善良深为感动。

安裕容干笑几声敷衍过去。望着那匹马,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

火车鸣笛声遥遥传来,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踮足翘首。尤其对于人质而言,唯有上了列车,彻底离开被圈禁两个月的牢笼所在地,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安全。许多人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激动表情。

安裕容却无法投入其中。他看到身边女人孩子和其他人一样,不由自主地露出企盼神情。也许他们对于自己的亲人有着无与伦比的信心,自从安裕容转告他们,颜幼卿将稍后赶到寿丘会合,三人便默然接受,不曾提出任何疑议。安裕容又想起那一天入夜后,颜幼卿将捆扎好的东西扛上肩膀,一个纵身跃过墙头,转眼间消失不见踪影,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每每想起就无法控制地心中担忧,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得实在多余,索性使劲儿忍着不去想。

谁知就在这一刻,随着鸣笛声越来越近,视线中的钢盔长龙越来越清晰,心里那个冲动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诚然,这里的所有人都安全了。只除了冒险回头去救人的那一个。那个细瘦的少年,本该匿身此地,与在场诸人一同脱离困境,可他偏要做默默无闻的孤胆英雄。

安裕容一把拉住徐文约胳膊,附耳低声道:“徐兄,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办,拜托你帮我在路上照应这三位,到寿丘车站等我。”

徐文约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跑去科斯塔面前:“科斯塔先生,这匹马让给我吧。我给你五块银元,赔给骡马行老板,他应该不亏了。”

科斯塔莫名其妙:“让给你,当然可以。不用你给钱,算我送你的。不过你要这匹马做什么?你不该立刻上车了么?”

“我不上车了,办点别的事。”安裕容翻身上马。他很庆幸自小练就的骑射功夫,即使荒废许久,亦不至太过生疏。

这时车已进站,徐文约在那边急得跳起来挥手:“安贤弟!安裕容!”

安裕容也冲他们挥手:“上车吧!我事情办妥就去找你,最迟不过中秋左右。拜托了,徐兄!”

人群涌动,那母子三人这才发现安裕容不在跟前,目光四处搜寻。徐文约无可奈何,勉强解释几句,领着他们跟随众人排队登车。那三人面色惶惑,终于还是进了车厢落座。

列车缓缓启动,安裕容调转马头,冲科斯塔等人招呼一声,也不管别人如何诧异,便往月台尽头奔去。奚邑不过一个小站,月台两端并无遮拦,连接着大片野地,直接就可以绕出车站去。

前来护送人质的士兵都排在车站通往城门方向,虽然看见他独自脱离人群,觉得奇怪,但见送行者们并无骚动,便不再管。安裕容原本也没打算进城,纵马飞驰一段,上了城外大道,停下来想了想。

仙台山位于奚邑城东南,而车站坐落在北门外。如今奚邑城里是傅中宵的天下,颜幼卿救了人出来,必然不会选择先前洋人质下山进城的路。他带着拖累,肯定也不会抄什么荒僻捷径。最有可能,倒是走开始从列车上被劫下来后,人质和匪兵们一起上山的那条路,方便且安全。进山去迎,安裕容自问做不到,多半要迷失在山里,但等在下山必经的道口,例如当初丘百战队长伏击匪兵的位置,安裕容觉得还挺有把握。不过是顺铁轨往南走,回到被劫持的河滩附近,没什么难的。

算算日子,颜幼卿八月初七趁夜离开,今天已是八月十一。若无意外,他单身上山,速度应该快得很,下山时大概会慢不少。不过再怎么慢,两三日后也该到山脚下了。安裕容骑在马上,辨明方向,沿着铁轨悠然往南而去。

安裕容在仙台山下等了三天。对于自己冲动下的这番莫名之举,第一天就后悔并自嘲过了。中途放弃,势必再多后悔并自嘲一回,实在不是他做事的风格。于是心中定下三天为期,决意坚持到底。若三天期满,接不到人,那是没有缘分,就此作罢便了。

他虽然来得仓促,幸亏口袋里有钱,离开车站不远就想起来,买了必需的食物用品。顺利寻到当初丘百战队长伏击处的小山坡,临时安营扎寨。

他既下定了决心,也就没把这三天辛苦放在心上。只觉得前有颜少侠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后有安大侠慷慨援手拔刀相助,那关在壶嘴岩洞里的几个人质简直洪福齐天。又觉着安大侠浪迹江湖许多年仍能保持义薄云天初心不改,着实难能可贵……

小山坡上的树莓被前些日子几场雨打得七零八落,枝叶丛中还留下几颗,饱满红艳,瞅着叫人流口水。安裕容半蹲在树丛前,睁大眼睛仔细翻找,小心摘下一捧,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十分享受。

忽听身后有人道:“安……先生?”声音不大,语气迟疑,仿佛不敢相信。

安裕容转过身,笑了:“果然是你!太好了,总算我没白等。”

“安先生特地在此等我?”颜幼卿仍是一脸不敢置信。

“不为等你,我还能在这干什么?”

“先生特地来此等我……”颜幼卿脸色一变,“是出了什么意外?”

安裕容明白他误解了,赶忙道:“没有没有。他们已经上车了,我拜托了十分可靠的朋友,肯定把他们送到地方。我就是不放心你。你一个人,势单力薄的……”

瞧见颜幼卿背上背着个小孩,身后还跟着几人,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道:“先在这歇会儿吧。你过来的时候只带了吃的,我这里备了几件衣裳,大小都有,你叫他们凑合换上。”说罢,将手里剩下的树莓一分为二,一半倒在颜幼卿手心,一半塞给他背上的小孩。

颜幼卿还有点没回过神,愣愣看着地上安裕容摆弄出来的东西,冲身后几人道:“你们去换衣裳。”欲将小孩放下,才发觉手不得空,一把塞进嘴里。咽下肚才意识到是什么。将背上小孩拎到地上,看见那孩子两颊鼓鼓,嘴角淌着树莓汁,忽然就有点脸热。

颜幼卿带出来的人共五个,年纪不等。安裕容仔细观察一番,断定那孩子和两个半大少年是主要人质,而另外两个则是跟随伺候的下人。几个人神情都有些畏怯,说什么做什么,行动间有如木偶。

他问颜幼卿:“一路上还顺利么?”

颜幼卿沉声道:“有一个老的,我去的时候就剩一口气,没救过来。”

安裕容拍拍他肩膀:“你已经尽力了,不要自责。”

颜幼卿点点头,忽又问:“先生怎知我们会从此处下山?”

安裕容一笑:“猜的。”一句心有灵犀差点脱口而出,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等那几人换好衣裳,又吃了点东西,不敢耽搁太久,起身继续前进。因立秋前后下过雨,河水深了不少。多亏安裕容骑了马来,才全部安全带到对岸。

望着当日列队搜身的河滩,安裕容有点儿感慨。正要问颜幼卿接下来如何行进,便听他道:“从此处往前直行,以你们的脚程,小半日便可见到铁路。横过铁路再往前几里,就是大道。往北通向奚邑,往南通向合阳。这两块大洋,给你们做路费,吃的也拿着,这就出发罢。天黑前应该能赶上大道,运气好的话,还能雇上车辆回去。”

那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双手接过银元,跪地拜谢:“多谢恩人,大恩大德,不知如何回报……”其余几人亦纷纷跪倒,叩头谢恩。

颜幼卿侧身避让:“不必如此,你等路上多加小心。”

那人又冲安裕容也拜了两拜。几天相处,多少知道恩人脾气,不敢啰嗦,带着自家小主人走了。

安裕容跨上马背,冲颜幼卿伸出一只手:“上来。”

颜幼卿犹豫一瞬,似乎别无他选。上前几步,连镫子也不用,单掌在马鞍后端一撑,便飞跃上去,坐在了安裕容身后。这姿势完全出乎安裕容预料,挤得他上半身往前一倾,无奈之下只好尽量向前挪了挪位置。好在此马本是科斯塔先生坐骑,为了适应老先生的大肚子,配的是最大号马鞍,他两个挤在一块,倒也不难受。

安裕容有点哭笑不得:“你说你那点小个子,坐我前头不是正好?难不成还不好意思么?”

身后人没说话,倒似是当真不好意思了。

安裕容岔开话题:“就凭那几个自己回合阳,能行么?”

“我只能把他们送到这里,后边如何,且看运气罢。”沉默一会儿,颜幼卿解释道,“方圆百里的流寇匪帮,都被傅中宵收拢了。只要不往奚邑去,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

安裕容忽然想到一事,念头转了转,忍不住说出口:“幼卿,若是你嫂嫂侄儿没能跟随洋人一同下山安置,这几个人你怕是想救也救不了吧。”

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安裕容道:“你别误会。只是我先前以为你会把他们多送一程。你已经考虑得非常周到了,换了别人,定然没你做得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人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我很庆幸,当初答应了给你帮忙。”

颜幼卿终于开口道:“若无先生援手,嫂嫂三人无处安身,不得已之下,此事也只能算了。如今既然力所能及,不过是尽力而已。没有什么。”

两人贴得极近,对方说话时气息清晰地烙在脊背上,烫得安裕容不由自主挺了挺身,又不着痕迹往前挪了挪。

“是这个道理。我称你一声幼卿,你也别先生来先生去了。我比你虚长六岁,你认我做个兄长如何?”

几个呼吸之后,安裕容听见对方道:“安兄。”

“我表字峻轩。”

又过了几个呼吸,安裕容如愿以偿等来一声“峻轩兄”。

心情无端爽快起来,道:“忘了问你,你那嫂嫂跟侄儿,是亲的呢,还是认的?”

“是亲的。我有嫡亲兄长,名唤颜伯卿。”颜幼卿顿了顿,才道,“那四当家的位子,本是他的。两年前兄长病逝,傅中宵硬把这位子给了我。”

“你这么好用一个保镖,他当然得想方设法留下来。”安裕容也不怕冒昧,得了对方一句“峻轩兄”,俨然拿自己当亲人,又问:“你嫡亲的兄长,怎会带着妻儿兄弟投了匪帮?”

半晌没听见回复,安裕容有点后悔问急了,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是家道中落,难以自保。最终沦落到与匪徒为伍,说起来未免无奈难堪。况且时日久远,当时我年少不懂事,也记不得多少。”

安裕容原本便猜测他是良家子弟,听他如此说,果然背后有一段隐痛故事。可惜关系仍不够亲近,再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转而旁敲侧击,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虽是两人共乘,马的速度也比步行要快得多。当夜在途中一处小镇歇了,次日恰是十五中秋,两人赶到寿丘车站,在旅客留言板上寻得徐文约留下的讯息,抵达旅馆时,正赶上吃早饭。

徐文约是个斯文细致人,把那母子三人照顾得相当好,且十分注意分寸礼数。双方相处甚是融洽。他先前从安裕容处听得一些经过,对颜幼卿亦颇为关心。颜幼卿与他不熟,偏又平白受了许多恩惠,对于徐文约提的问题,总拉不下脸面拒绝。结果导致不少安裕容想问却没问出来的事,被徐文约一顿早饭工夫差不多全问明白了。

安裕容心情复杂,一边听一边连吃了两大碗炝锅面条。听到颜幼卿说要送嫂嫂侄儿前往寿丘百里之外双清镇,投奔嫂嫂娘家。地方偏辟,车驿不通,大概还得步行走个三五日。不及细思,顺口道:“不如我送你们?反正也没什么事。”

“不用了。怎么好再劳烦安兄。”颜幼卿答得飞快,“安兄路上耽搁这许久,家里人想必早已十分惦念,怎敢再因些须小事误了安兄的行程。”

到了人前,“峻轩兄”三字便再没出现。安裕容心里有点遗憾,也知道不能勉强,口里道:“实不相瞒,我乃孤家寡人一个,并无固定去处。回去海津,不过因为亡母葬在那里。还真谈不上耽搁不耽搁。”

“确实不敢劳烦安兄。”颜幼卿抬头看他一眼,露出为难神色,“乡下地方,荒僻得很。多年没去过,也不知如今状况如何。安兄好意心领了,只是……”

“算了算了,是我多管闲事。”安裕容挥手。心里也觉得自己这几天有点头脑发昏,动不动就言行冲动。

颜幼卿不知怎么解释才好。要去投奔的是嫂嫂娘家,许多年没来往,认门都是个问题,哪里好意思再麻烦他人。可是面对安裕容一腔热忱,拒绝的话说出来,自己先满心愧疚。何况如此推脱,倒显得忘恩负义一般。

遂问道:“不知安兄在海津可有固定居所?待嫂嫂他们安顿好了,我或许也去海津闯闯。安兄若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就是要报恩了。

安裕容原本还挺有兴致。不知为何,陡然间没来由灰了心。曾经不得已去国离乡,如今虽然回来了,实际还和海外浪荡时一样,飘泊不定,无所依托。懒懒道:“为了凑齐留洋资费,老宅子都卖了,哪里还有什么居所。我也不知道会在哪儿待着。”

颜幼卿愣住,随即转头去看徐文约。

安裕容笑了:“你别瞅他。我这便宜表兄,是看傅司令一家只留一个,临时起意当场认的。”

颜幼卿有些无措:“那……我该去哪里找你?”

“找什么找。正所谓聚散如萍,有缘再会罢。就借用你那句话,既然力所能及,不过是尽力而已。没有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颜幼卿没料到会换来他这么一番话,眼神惴惴,面色茫然。

这时徐文约插嘴道:“我那分社社址虽还没选好,但定在海津无疑。已经找好了保人,是本地大户……”

颜幼卿眼睛一亮:“若寻得这位保人,便能寻得徐先生?”——找到徐先生,自然也就能找到安先生。

安裕容面无表情,看徐文约掏出钢笔,问掌柜要了张草纸,写下个详细地址。颜幼卿将那张纸小心翼翼折起来,贴身藏好。

申津特快列车每三日对开一趟,下一趟经停寿丘须等到后日上午。安裕容与徐文约得多住两天,颜幼卿等人当然不可能在此滞留,吃过早饭便要出发。

安裕容解开自己那个小包袱,包袱里一共只有三样东西: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件外套,一本洋文书,下山前颜幼卿给的银元。他把外套拿出来,将包袱复又裹上,推到颜幼卿面前:“这件大衫是亡母手制,我得留着。剩下两样你拿走。”不等颜幼卿回答,又道,“那匹马也归你。我与徐兄乘火车回去,这马反正是要留下的。你用也好,卖也好,随意处置。”

见颜幼卿不动,将包裹硬塞到他手上:“我大宗行李当初办了托运,没落到傅司令手里。想必回去就能取出来。再说还有徐兄在这,总比你带着妇孺寄人篱下强。”

徐文约也在旁边帮忙劝说,终于说得颜幼卿红着眼睛收下了所有的东西。

几人在旅馆门前告别。颜幼卿第三次回头的时候,旅馆门口已经一片空旷,再不见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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