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白晔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太阳沉入西边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刚好打捞起一汪红彤彤的残阳。
医院的停车场从来不缺少“旅客”,形形色色的小轿车乌龟似的挤在黑暗的洞穴里,齐齐瞪着大眼,不眠不休地捍卫脚下的领土。
白晔打开车门,才刚插入钥匙发动引擎,手机忽然响了。
过于嘹亮的《男儿当自强》的铃声在死寂的停车场响起,莫名生出些荡气回肠的意思来。
白晔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来电显示是王韬。他接通电话,听筒里蓦地传出王韬的大嗓门,还附带了嘈杂的背景音。
白晔没听清王韬说了什么,不无揶揄道:“老王,您这是在爆破现场呢?”
“嗐,白主任,现在是下班时间,能不能把您那套工业革命时代的思想收一收?跟咱‘体验经济’时期的年轻人接接轨行吗?”王韬抱怨似的吐槽了一番,又道,“蹦迪,来不来?”
“食古不化”的白主任笑了笑,道:“不了,你好好玩,别忘了回家泡枸杞喝。”
“不是吧,白主任,知道您为什么还打着光棍吗?三十好几的人了,您是真打算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迈向老年人行列?恕我直言哈,像您这样的,迟早得被‘摧枯拉朽’。”
白晔将手机搁在副驾驶座上,王韬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他开动了车子,从停车位转出来,顺便回答了一句:“我有事。”
“有什么事能比找对象还重要?我跟你说,这里漂亮姑娘一捞一箩筐,”王韬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嗷”了一声,接着道,“等等,我好像嗅出味儿了……兄弟,你不会是要回家喂你的狗吧?”
白晔没说话,王韬当他默认了,立即大呼小叫道:“还真是啊?不是……白主任,您老这是打算跟狗过一辈子吗?听我的,一顿也饿不死它,赶紧来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车已经离开了停车场,灰紫的天色在车窗上闲晃,正赶上红灯,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抱着蓝皮球蹦蹦跳跳地踩在斑马线上,穿到对面去了。
空气有些闷热,白晔望着小男孩的背影,说道:“是条小狼狗,凶着呢,回家晚了他会生气。”
王韬觉得不可思议,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等会儿,你还怕自家养的狗不成?我没听错吧?”
“他生气了会咬人,为了谢罪,我只好把自个儿打包好搁餐桌上,任由他生吞活剥了。”
隔着滋滋的杂音王韬都能听出来,姓白的这句话是噙着笑意说的。
“……”白兄弟出息得令他无话可说。
“白主任,那个……恕我冒昧,咱医院神经外科水平挺好的,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去做个检查?”
听筒里传来一声“滚蛋”。
·
傍晚的城市像一只无面目的巨兽,混凝土浇筑的牙床上插着钢筋唇齿,电力系统拉出参差涎液,草木囚禁在齿缝间,成为一片翠绿的菜叶。
白晔回到家,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楼,电梯门开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本该待在屋里的“小狼狗”正蹲在门外的绿植边上,脑袋埋在臂弯之间,两三绺头发软软地随风摇摆。
白晔将手上提着的购物袋放下来,小狼狗睡得很浅,耳朵轻轻一动,抬起头露出睡眼惺忪的半张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白晔垂下眼,目光交缠的瞬间,小狼狗倏地移开了视线。
他光着脚,身上还是昨晚睡觉时穿的睡衣,此刻抿嘴蹲在门口,瞧着委屈巴巴的。
白晔蹲下身,伸出一只手,嘴角延着温和的笑意:“小可怜,谁欺负你了,怎么整得跟只小狗崽似的?”
白晔说着,手已经伸到对方颈项间,顺着衣领滑进去,他弯起眼角:“今天怎么这么乖?来,小尾巴呢?摇一个给我看看好不好?”
话音未落,白晔的手就被一股大力扣紧了,接着他感到手腕一疼——小狼狗咬住了他。
白晔浑然不知疼似的,嘴角笑意不减,语气却放软了:“好了,小狼崽,我不欺负你。今天临时加班,回家晚了,我错了,进屋再收拾你白爸爸成吗?”
小狼狗——梁沛面无表情地看了白晔一眼,松口了。
白晔打开门,一进屋就踩到一样东西,是一根细细的银链子,上面穿着一把钥匙。
这是他家里的钥匙,本该老老实实地在小狼狗脖子上呆着。
他用小指将链子勾起来,不动声色地坐到沙发上,对梁沛吹了声口哨,道:“小狼崽,过来。”
梁沛顿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挪到沙发边,他顶着白晔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忽然眸光一闪,直接扑到了白晔身上。
睡衣宽大的领口垂落到白晔鼻尖,少年人漂亮的锁骨恰到好处地收进眼底,视线往上移,是线条利落的喉结,往下移……
真是个微妙的位置。
梁沛的鼻息重重地打在白晔的脸上,他的情绪好像有点激动,白晔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招惹这只小狼崽,可是他却不知死活地笑了一下。
“嘶——”
这一笑就好像一点火星掉在了蠢蠢欲动的干柴余烬上,梁沛压下来,白晔眼前短暂一黑,脖颈上的疼痛使他回过神来。
梁沛的牙齿咬在他的大动脉上,只要再用上几分气力,就能——
他的头发和呼吸一道蹭过白晔的颈项,白晔的手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耳后。
白医生手上功夫拿捏得很灵巧,他侧过脸在梁沛的耳垂上亲了一下,这个时候,挂着钥匙的银链子恰好扣在了梁沛的颈项间。
梁沛怔了怔,松了嘴,从沙发上滚下来。
白晔坐起来,盯着梁沛,道:“狼崽子,长本事了?钥匙往屋里一丢,人往门口一坐,搞得可怜兮兮的,故意给我闹心是不是?嗯?”
梁沛一声不吭,垂下眼睛盯着地板。
不声不响的,看样子是默认了。
“……小白眼儿狼,你怎么不干脆咬死我呢。”白晔一不留神,不小心瞥见他眼尾的一线红,心蓦地软了,有气也撒不出,无奈地点了一支烟。
谁知梁沛忽然浑身一震,径自转身跑了。
房门在白晔眼前“砰”地关上,他听见了上锁的声音。
白晔眼皮一跳。
坏了,狼崽子真生气了。
关于小狼狗为什么生气,白晔大概知道一点。
昨天休假,王韬带了几个朋友来他这儿玩,当时砰砰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梁沛就躲进房间里去了。
王韬喝了点酒,稀里糊涂地去敲梁沛那间房的房门,白晔拦住了,跟他说,他家的小狗在屋里睡觉。
梁沛一直没出来,午饭也没吃。白晔好不容易把王韬和他那帮狐朋狗友送走了,才千哄万哄地把人给哄了出来。他家的小狼狗一打开门,就把脑袋埋在他肩窝里,抱着他半天没说话。
小狼狗不喜欢他带人回家,不喜欢他说自己是“小狗”。
好像还不喜欢他抽烟。
白晔盯着锁得死死的房门,有些牙疼,后悔自个儿高中那会儿没拜对门的开锁王为师,导致如今只能望门兴叹。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白晔把两盒菠萝蜜从购物袋里取出来放在桌上,洗了刀切哈密瓜。接着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搅匀了加盐和水,做了道水蒸蛋。白晔左手刚将小青菜扔进水池里洗,右手已经从冰箱里取出一块牛肉,十分娴熟地装出“家庭煮夫”的气质。
几道菜炒好端上桌了以后,白煮夫揭开砂锅盖,老鸭汤的香味湿漉漉地扑鼻而来。他舀了一汤碗,嘚啵嘚啵地踏着小碎步坐在了餐桌边,好像自个儿真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似的。
“小狼崽,开门,吃饭了。”
没有动静。
白晔无声地叹了口气,往嘴上抹了把蜜,改口道:“小乖乖,爸……我错了好不好?你出来,我随你怎么咬行不行?”
毫无反应。
“……我保证以后不带外人来家里,不叫你‘小狗’,不抽……少抽烟,好吗?”
“……”
白晔说得口干舌燥,朦胧间觉得自己这几嗓子喊出了熟悉的配方。
他冷静下来想了一会儿,恍然间明白了。
这他娘的怎么整得跟失足丈夫哄媳妇儿似的?
而且这小媳妇儿脾气还挺大,“犯了严重错误”的老丈夫哄不好。
“是不是非得要我写个忏悔书裱起来挂客厅里,他才肯搭理我?”白晔悻悻然想道。
白晔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吃了一块菠萝蜜,觉得味同嚼蜡。
帘子被吹得飘起来,空气潮湿而闷热。
白晔出了会儿神,恍惚间想着:当初可是他巴巴地赖着我的,我怎么越混越回去了?
白晔和梁沛是在两年前的早春遇到的。
那个时候,刚当上科主任的白晔下班后经常在芍阳大道上散步,提前过上了“夕阳红”生活,就差早晨跟着小区楼下那帮大爷一块打太极了。
他经常在夕照漫天的时候看见一个少年。那少年身量颀长,清清瘦瘦的,夕阳给他的侧脸、耳朵还有头发镶上暖红的金边。白晔曾经在与他擦肩的时候,想象他的面目、声音、眼睛里的风情……然而这个少年留给他最深的印象只是安静而模糊的侧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无数个瞬间,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将那张脸上白晔想看到的一切展现给他看到。
白晔有时觉得他们在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他追,他就藏,躲起来不要他找到。游戏发生在余光里,好几次白晔感到自己就要捉住了,只差一点——他有耐心。
白晔第一次看见梁沛的脸是在一个微雨的夜里,四下里潮湿一片,梁沛光着脚倚靠在路灯底下。
白晔摸到他扎在脚底的钉子的同时,看见他眼尾的一点泪痣。
那泪痣一尾小鱼似的,“扑通”跳进他眼里,白晔感到自己捉住了他,也被他的目光捕获到,不知是谁捉住谁。
所以往后很多天,白晔在看见这个少年的时候,会追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白晔唱独角戏,梁沛好像从来没有转过脸认真地看过他。在医院里病人往往比医生的话多,白晔身为医生,却仿佛是生病的那一个。梁沛惯常沉默寡言,白晔难得撬开他的嘴,得到的往往是惜字如金的只言片语,标点符号都吝于加。
因此一年后的一个雨夜,春雷滚滚,白晔在家门口捡到梁沛时,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梁沛说,我愿意为你摇尾巴,你可不可以把我养在家里?
他说话的时候,雨水从眼睫掉落,顺着脸颊滑下来,泪痕似的。
·
屋子里忽然明晃晃地亮了一下,白晔回过神来时,窗外的闪电恰好隐去狰狞面目,发出雷的咆哮。
白晔倏地想起什么,搁下筷子,敲响了梁沛的房门。
“小狼崽,乖,开门好不好?”
白晔就没觉得自己能说服他,纯粹是声东击西忽悠人。他一边惺惺作态,装模作样地说着软话,另一边暗戳戳地拿出了备用钥匙。
他推开门的时候,小狼狗正缩在墙角,闪电在这一刻抽干了血色,白惨惨地照亮了屋子。白晔听见缩成一团的梁沛呜了一声。
他拉上了帘子,转身蹲在梁沛跟前,将人揽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脊背。
白晔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味,梁沛冷不防地吸了一点进去。
“你不怕吗?”梁沛忽然开口,声音低得有些发哑,“狼会在雷雨夜里擦亮獠牙,割喉舔血。”
白晔低低地笑了一声,顺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道:“好吃好喝地养着你,还把你放在心尖儿上供着,小白眼狼还觊觎着本人的肉体,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白眼狼本狼保持了许久的缄默之后,抬起头,无声胜有声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白晔。
白晔心跳怦怦然,蓦地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他觉得白眼狼要对他的肉体下嘴了。
“你要亲我吗?”
这句话毫无预兆地滑到嘴边,呼之欲出。姓白的把它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