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秦纵中午赴了京郊一处庄园主人的邀,这庄主腰缠万贯,却也穷奢极欲,每年都是秦家绣庄的大主顾,秦纵不得不去参加他的宴席。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间,今年这笔大单子算是谈成了,秦纵不着痕迹地揉着发涨的额角,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庄主为人热情,又好酒善饮,拉着秦纵又是劝酒又是看歌舞,足足到傍晚才放他归去。秦纵坐在马车里,接过小厮递上来的帕子,疲惫地靠在车厢内睡着了。
待他一觉醒来,马车已经抵达秦府。
秦纵从马车上下来,掸了掸宝蓝色袍子上的褶皱,正要进正厅,就被一个家丁叫住了:“老爷!外面有个少年找你,从午时一直等到现在了!”
“什么?”秦纵扶着一旁的柱子,勉强稳住脚步,“叫他进来。”
那少年呆呆的,瞧着他,快哭出来似的:“鹤……鹤居亭旁边的哥哥,要我来找秦老爷,说是,让你去接儿子……”
秦纵脑子里哄的一声炸了开来,他两步并作一步,上前紧紧抓着少年的肩膀,面色刷地白了下来:“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出声:“就是……有个哥哥……他肚子很大,衣服上都是血,像是我娘要生妹妹的时候那样……”
秦纵愣了一下,然后反手推开少年,拔腿就往外跑。
家丁在后面喊道:“老爷!老爷!您骑马去!”
秦纵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他自然知道鹤居亭边上住着的是谁——谢春飞!是谢春飞!!!
可是……他怀孕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乱如麻,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狠狠一甩,身下的黑马吃痛,撒开蹄子向前飞驰而去。
秦纵骑马急穿了几条街,终于到了那处宅子,急急撞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然后——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待到进了内屋,借着余晖看清面前的场景,秦纵脚下一软,几乎摔倒在地。
他感觉此刻的酒意已经完全消散,只余浑身冰冷。
“春飞……哥哥?”秦纵看着眼前一片刺目的红,几乎不敢上前去,“春飞哥哥?!”
床上躺着的人瘦得脱了形,即使面容依旧清雅,可过分的消瘦令他颧骨高凸,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一片憔悴苍白之色。
简直……不像人形。
谢春飞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不可见,如同已经死去一般。他的头旁边,是一个用布简略包好,正在嘤嘤啼哭的婴儿。
“春飞哥哥……”秦纵眼里蓄起了泪水,他看向谢春飞光裸的腿间,正不断涌出粘稠猩红的血,“你,你到底怎么了,你醒醒……”
谢春飞费力地抬起眼皮,微微偏过头去看他,面上全是疲惫:“是你吗……秦纵?”
秦纵被自己绊了一下,几乎是摔到谢春飞的榻前,他抓着谢春飞冰凉苍白的手,像是抓着一堆骨头:“春飞,你怎么了!你……这孩子……”
“嘘,听我说,”谢春飞的声音很轻,实际上他完全没有力气,全靠着硬撑,“孩子是你的……我搬到这里才发现自己怀孕了……秦纵,你说,想要个孩子……”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秦纵将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贴在脸上,眼眶里落下滚滚热泪,似乎是试图将那手的凉意褪去几分,“我什么都不要了!春飞哥哥,求求你别走,求求你……”
“咳咳,秦纵,我做到了……我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谢春飞粲然一笑,眉眼间却死气沉沉,目光也黯淡无光,“我不欠你什么了……你……咳咳咳……你也别再恨我了,我们之间两清好吗?”
“好!好!春飞哥哥,求求你,别离开我……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大夫,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一家三口……”
秦纵哽咽得不成样子,起身就要去找大夫,却被谢春飞叫住:“秦纵……别做无用功。”
然后谢春飞的笑容渐渐扩大,他看了看秦纵,又看着身侧拼死生下的孩子,干裂的唇瓣弯了弯:“我不怨你……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只是唯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再看一眼落霞谷崖下的花。”
人生若只如初见……
谢春飞慢慢闭上眼睛,这一生就在眼前滚了一遭,好的坏的,最后凝成一个带着酒气的青年,眨着亮晶晶的眸子,对他笑着说:
——万般阻难,都抵不过我爱你。
那个人说要娶他,且非他不娶。
那个人还说,要和他共白首。
谢春飞想,好啊,这一辈子也不算是白走这一遭!
既然如此,生不带来,死也痛快地走。
下辈子,他一定要躲着这个人远远的……因为秦纵总是骗他,许诺的事情,明明说好了的,却总是做不到。
秦纵握着谢春飞的手,心底泛上撕心裂肺的痛意,这种痛意深处还有悔,还有怕。
他甚至憎恨起来自己,为什么过年那天要在巷口拐角处犹豫不决,如果能够顺从心底的声音,来瞧一瞧谢春飞,谢春飞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些苦了。
时至今日,到真正要失去谢春飞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对春飞哥哥是多么的眷恋不舍……而那些所谓的恨意,也在此时此刻,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只要他的春飞哥哥,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等到秦纵请到大夫,再擦净谢春飞的身体时,已经是深夜了。谢春飞陷入了昏迷,全靠秦府花大把银子买名贵的千年人参等药材吊着命,但情况仍然不大好。
孩子仍在啼哭,秦纵这才想起来这个孩子,连夜去寻了奶娘。
秦纵呆呆地望着床上昏睡着的谢春飞,那人呼吸微弱,全靠一碗碗金贵的药材强行留住他将行黄泉的脚步。
可是谢春飞的情况也并没有好起来,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虽气息尚存,可也没有再睁眼。
秦纵寸步不离地守了谢春飞三天,直到第四天,有一人上门求见。
是贺溟。
秦纵亲自出门去迎,贺溟见了憔悴不堪的秦纵看看吓了一跳:“你怎么这幅样子?”
“贺师傅,求求您救救春飞!”秦纵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他揪着贺溟的麻布袍子,“求求您!”
贺溟一身风尘仆仆,刚从极远的南疆回来,他这一走走了整整一年多,所以并不知晓秦纵和谢春飞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俯身将他扶起来,问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讲。”
“贺师傅……春飞……春飞他生了孩子……难产出血……”
“你说什么!”
贺溟拔高声音打断了他,一双怒目紧盯秦纵,里面满是震惊与怒火:“他在哪?!”
“您随我来。”
当贺溟真正见着了躺在床上如同死人一般的谢春飞,他瞳孔一缩,心头的骤然痛起来,他问道:“这怎么回事!你不知道春飞不能生育吗?!”
秦纵心里猛地一沉,追问道:“不能生育?”
“是,春飞这孩子身体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他身子骨弱成这样,多病缠身,哪里来的力气生孩子?!要他生,这就是活活去了他一条命!之前我早就劝过他,若想活下去,还是尽量避孕,好生调养,可是到底是为什么?他——他竟然生了孩子?!”
“我……”秦纵双眼一闭,多日干涩的眼眶中竟然泌出泪水,他低声喃喃,“我也不知道……”
“我想你该是知道春飞把孩子打掉了吧,”贺溟目光锐利如刀,扫射在秦纵身上,令他心痛如割,“那孩子是我劝说他拿掉的,如果不落胎,他根本没有力气生下孩子!最好不过是一命换一命,最遭便是一尸两命!春飞并非怕死,留恋红尘,他千般万般,放不下的始终只有你!”
秦纵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原来……谢春飞不愿意生育……并非是不爱他……
竟然反而是因为太爱他?舍不得他?!
一时间,秦纵心中那些疑惑与不解被真相的光照亮,消散在风中,甚至连粉末都不留。
贺溟两步奔到谢春飞床前,两根手指搭在他细瘦的腕子上,眉头拧成了结,良久长叹一声。
“小子,你知不知道春飞,如今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贺溟的声音里是滔天的怒意,“在你们大婚的时候,你寄信给我,你是怎么说的?!”
在秦纵娶谢春飞过门之时,曾瞒着谢春飞,打听到了贺溟所在之地,写了一封信快马加鞭送到了贺溟的手上。
他求得了贺溟的同意。
「贺师父,吾名秦纵,吾愿为娶春飞为妻。
自十岁于落霞谷见到春飞,日夜思之,愿您能成人之美。
吾妻,谢春飞,吾将以命护之,惟愿佑他一世平安喜乐,无忧无怖。」
“对不起,对不起,”秦纵低声道,“我知道我错的离谱,只求您救救他!”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孩子的代价会是谢春飞的离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真相是这样的残酷……等到这一天猝不及防的到来,他打开小院的门,看见满床的血,他才开始慌了。
如今,秦纵已经不敢贪求太多,他只想谢春飞能够活下去,哪怕以他的命换来谢春飞的命。
贺溟沉吟良久,从药箱中取出一截细细的木枝,转身向秦纵说道:“这是我去南疆,耗费一年之久为南疆公主治好了体内热毒,得到的赏赐——无极草。此物只有南疆才有,王族才可使用。南疆人将它奉为圣物,是因着它可以医治重病之人,它的花入药,可以为将死之人回转生机……”
“贺师父,谢谢您……”
“且慢,”贺溟打断了他,“但万物皆不可白得,此草讲究的便是以命续命,将它栽在盆里,悉心照料,要以人血日日浇之,三月可得一朵花,摘下后浇灌三月,便会重新长出一朵无极花……”
贺溟顿了一下,把目光转向秦纵,灼灼如炬:“而且我并不知道需要多少朵花入药才能使春飞醒来,也许需要一年,也许需要十年……秦纵,我问你,你愿不愿意,为他种一颗无极?”
秦纵笑得涩然,声音低哑:“自然是愿意的……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我害的,我如今只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好,那我先带春飞回落霞谷,为他调养身体,吊着命,你把此草栽下,每三个月来落霞谷送花,明白了吗?”
秦纵吐出一口气,双膝一折,又跪在了贺溟脚边。
“我明白。还请您……照顾好他。”
秦纵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谢春飞,外头一片春光明媚,打在他脸上却似乎总是笼着一层死亡的阴郁,沉得他面色白得几乎透明,似乎下一秒就要不见了似的。
也好……也好。
秦纵想,谢春飞这样辛苦,该是要多睡一会儿的。
至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吧。
秦纵为贺溟和谢春飞准备了一辆马车,亲自将谢春飞送到落霞谷后,他去了一趟鹤居亭旁的宅子。
他是怕谢春飞有什么贴身物件落在那里,打算收拾一下给拿到落霞谷去。
床单被更换过了,屋子内也早已清理一新,但每每踏进这个屋子秦纵还是会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尖锐疼痛,那天满目殷红的记忆没有放过他,常常入梦,半夜三更令秦纵一身冷汗地惊醒,然后枯坐至天光大亮。
谢春飞的东西其实很少,衣服也没有几件,有些是怀孕后买的衣服,腰身都十分宽松,三三两两地挂在柜子里。上面是一些银票,秦纵在谢春飞离开秦府的时候,给了他一沓银票,那些钱即便是挥霍无度,也可以保证几年的生活,然而谢春飞却只是动用了两张,剩下的整齐地摆在柜子隔层的深处。
最后,秦纵发现了,谢春飞床下那个木匣子。
这个木匣子,秦纵是有记忆的——谢春飞离开秦府的时候,衣服杂物装了一箱子,除此之外,谢春飞还带走了一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木匣子。
秦纵将木匣子摆在床上,慢慢地打开了木匣子。
当他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秦纵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里面整齐地摞着他所有给谢春飞邮回来的家书,还有他送过的所有小玩意。
有些东西,他只是随手从偌大的秦府拿出来,为了哄谢春飞一时开心,之后便不管丢了还是留着,毕竟这些东西在秦小公子眼里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东西,挥挥手就能再买一份来。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谢春飞对他的情意,如此深重。
每一件……每一样……全都是谢春飞笨拙的,无言的深情。
秦纵忍不住去想,谢春飞当时,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带走这一个木匣子呢?
想着想着,他便觉得通体冰凉,再不敢想下去。
谢春飞,原来一直都只这样,奋不顾身的爱过一个人。
如同飞蛾扑火,不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