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凌晨一点,杜之年看完最后一页论文,关掉了文档。
他站起身,活动僵硬的肩膀和脖子,关节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今晚轮到杜之年值班,最近气温骤降,他查完房确认过病人的情况就回到了稍稍暖和一些的办公室。
深夜的办公室里只有杜之年一个人在,他看完论文,被困意占据的大脑暂时无法进行深入思考,打算小憩一会。
在躺下前,杜之年觉得这也许会是他这个月里唯一一个能安静休息的夜晚,然而他刚闭上眼,办公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杜医生。”护士扶着门喘着气,“刚送来一个病人,说是从家里楼梯上摔下来,发现时已经昏迷了,头部有一道两公分的开放性伤口。”
杜之年撑着额头,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伤口处理好再做个CT,我马上过去。”
影像科今晚有医生值班,CT的结果出来得很快,杜之年看完后匆匆赶去住院部。
深夜医院的走廊空无一人,呼啸的夜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骇人的声音。
杜之年放轻了脚步,穿过灯光惨白的连廊,空旷的走廊里依稀能听到呼吸和鞋跟落在瓷砖上的声音。
他推开病房的门,护士正在给病人输液。
病房很安静,只亮了一盏灯,暖色的光悄悄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杜之年缓了呼吸,看了眼病人头上的纱布,压低声音道:“CT没什么问题,醒了之后让他再住院观察几天,等拆线了再安排出院。”
“好。”护士小声应着。
她用胶带贴住输液针,把病人的手轻轻放到床上,准备将输液时滑落的袖子拉好,在一旁看着的杜之年突然伸出了手。
杜之年拉起病号服的袖子,藏在布料下的红肿伤痕和大片的淤青直接暴露在两个人的眼前。
之前灯光落在病人的身上,投下的阴影和他身上的淤青几乎融为一体,加上被病号服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视线,杜之年差一点就漏过了这些痕迹。
他拉起病人的手臂端详了一会,手指沿着伤痕轻轻按压了几下,发现手臂上的淤青很新,红肿的伤口还在渗血,应该是才弄伤的。
杜之年皱起眉,“这不是楼梯上摔下来能弄出来的伤,他的家属呢?”
“没来,费用还是托郑医生代交的。”护士诺诺地回答。
这间私立医院是当地一位富商投资的,虽然也为普通病人看诊,但实际上主要服务的对象是权贵富商圈子里的人,私密性强的VIP病房经常会接收一些“情况特殊”的病人,医生替人善后也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这位病人,大概也是哪位与郑医生有私交的老板送来的。
杜之年“啧”了一声,不悦道:“行吧。”
他抱着手臂,对身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小护士说:“先去忙吧。”
护士点点头,迅速离开了病房。
身后传来门锁合上的微弱响声,杜之年撑着病床的栏杆,微微俯下身打量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男人手臂上的伤痕已经被病号服盖住,额头裹着纱布,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道干裂的血迹。
杜之年轻轻碰了一下,黏在皮肤上的血痂就掉了下来。
他拍掉手指上红褐色的细碎粉末,将男人额前散落的碎发拨开。
男人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略长的头发间黏着血块,嘴唇上有几道细碎的伤口,看着很是狼狈,但从五官的轮廓能看出是相当清俊温和的长相。
杜之年盯着他打量了一会,视线又落在了床头卡上。
床头卡写了病人的名字,护士手写时有些急,男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被蹭掉了一半。
杜之年低下头,借着灯光从卡片上的划痕辨认出了那个字。
“沈归晚。”他在心里默念男人的名字。
*
杜之年在沈归晚的病床前待了一会,很快被护士的电话叫走。
他忙了一晚,好不容易熬到清晨,昨天一起值班的护士又告诉他,沈归晚醒了。
杜之年来不及回办公室喝水,匆忙赶去病房,一开门就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沈归晚。
他微微仰起头,望着窗外那棵榕树,从杜之年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他消瘦的后背和打着绷带的后脑勺。
窗外的榕树在深秋依旧郁郁葱葱,沈归晚一个人待在病房里,杜之年看着总觉得有些凄凉。
他双手插兜,走到沈归晚的病床前,叫了一声:“沈归晚。”
被叫了名字的人很缓慢地转过头,清晨昏暗的光从他脸上溜走,杜之年却看清了他的面容。
沈归晚和杜之年想象的一样漂亮,甚至比他之前交往过的人都好看,只是眉眼间透着冷淡,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冰冷得不带一点温度。
杜之年对上沈归晚的视线,露出礼貌客套的微笑,温声问道:“你昨天晚上从楼梯上摔下来,被送到医院,还记得吗?”
“记得。”沈归晚回答到。
他的声音因为缺水有些沙哑,语气冷淡得很,明明是在回答问题,听着反倒像在说“与你无关”。
杜之年没在意,继续询问:“头会晕吗?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沈归晚的CT没看见出血,可脑部结构复杂,沈归晚又出现了昏迷的症状,杜之年担心会留下后遗症。
面对医生的询问,沈归晚再一次挪开了视线。
窗外的树枝上停了几只麻雀,沈归晚看了一会,才用冷淡的声音回答:“没有。”
病人不配合,杜之年没有再出声询问。
他松了松肩膀,站在沈归晚身后的位置,望着那张苍白却精致的侧脸。
入秋后的清晨总是很阴冷,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阳光,连空气里透着几丝寒意。
沈归晚看着麻雀,杜之年看着他,两个人安静待了一会,直到树枝上传来细微的响声。
麻雀在枝头上来回跳了几下就飞走了,树枝轻微震动着,几片枯黄的叶子从枝头落了下来。
树枝逐渐平静下来,杜之年微微俯身撩起沈归晚的袖子,将藏在病号服下的伤露了出来,“这些伤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会弄出来的。”
“需要我帮你报警吗?”
杜之年猜测这个漂亮的男人应该是遭遇了不堪的折磨,才会带着一身伤痕被送进医院。虽说院长三令五申不要多管闲事,杜之年以前也从没插手过,但对沈归晚,他莫名生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
“不用。”沈归晚拒绝了杜之年的好意。
他从杜之年手里拉回了自己的袖子,动作很轻,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杜之年的手背。
沈归晚的手很冷,杜之年手背上被碰过的地方传来了微弱的凉意。
他强忍着抓住这只手的冲动,眼睁睁看着沈归晚拉下袖子,盖住了自己的手臂。
沈归晚将手臂上的伤藏起来,仰头望着杜之年的眼睛,对他说了句:“谢谢。”
杜之年值班结束后,打车回了家。
昨天他刚处理完沈归晚的伤,急诊室又来了几个车祸昏迷的病人,整个晚上都在忙,只断断续续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杜之年整个人疲倦得很,回家后没力气冲澡,直接瘫在沙发上补觉。
通宵的后劲很大,杜之年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时人还有些迷茫,看着眼前一片昏暗,突然有种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清晨的错觉。
他躺在沙发上放空了一小会,身体的感官慢慢苏醒过来。
迟钝的大脑缓过神,刚接收到饥饿的信号,紧接着胃发出一阵哀鸣,叫嚣着让身体的主人快些进食。
房间很安静,肠胃蠕动的声音清晰到让人无法忽略,杜之年揉了揉眉心,拿起手机准备叫外卖。
他点开屏幕,三条未接来电印入眼帘,最晚那一条是半个小时前打来的,来电人都是同一个人——杜之年的发小。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杜之年不知道这个不着调的发小又发什么疯,先点了外卖才给对方拨回去。
发小接得很快,“老杜,晚上有时间喝一杯吗?”
杜之年趴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应道:“嗯。”
“今天这么爽快?”发小奇怪到,“老时间老地方?”
杜之年看了眼时间,三个小时足够自己洗漱整理,干脆地答应道:“好。”
*
晚上九点,杜之年准时赴约。
发小说的老地方是杜之年常去的一家清吧,他在医院工作时间不短,自己有一套调节压力的方式,只是见多了生离死别,偶尔压力大了会去酒吧放肆一下。
杜之年推开酒吧的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
发小正在和吧台后的调酒师调笑,杜之年大老远听到他们聊天的声音,径直走过去,毫无歉意地打断他们:“一杯教父,谢谢。”
调酒师见英俊的熟客来了,朝杜之年抛了个媚眼,又甩给发小一个飞吻,踩着细高跟扭着腰去取柜子上的酒。
发小看着美女调酒师曲线火辣的背影,拍了拍杜之年的肩膀打趣道:“老杜,你总是这么不解风情,难怪回回都被人甩。”
杜之年冲发小挑了挑眉,“觉得我打扰你们的话,我现在就走?”
“别啊。”发小按住他的肩膀,“难得出来喝酒,别那么扫兴。”
杜之年笑而不答。
虽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但他这几年跟发小的来往仅限于喝酒聊天,私交算不上不亲密,何况每次都是对方邀约,也就不在乎扫兴与否。
发小在等杜之年时已经喝了两杯威士忌,这会醉意上头,自顾自讲起了最近圈子里发生的事情。
他是个爱八卦的,身边没什么口风紧的人,怕背后八卦传出去得罪人,只能隔三差五骚扰不怎么混在二世祖圈子里的杜之年。
发小喋喋不休讲个不停,先说谁家的老总出轨秘书,又说哪家的小孩在国外玩得疯,不该沾的全都玩了个遍。
杜之年抿了一口酒,不时发出几个单音附和一下。
发小说完乱七八糟的桃色八卦,兴许是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了口酒润润喉。
一杯龙舌兰下肚,发小忽然凑到杜之年面前,压低声音问:“老杜,你记不记得刘家那个废物二世祖?”
杜之年思索了许久,勉强将名字和脑海里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对上号。
他眉头微皱,不解地点头道:“记得。”
发小惊讶地长大了嘴,“你居然记得那个傻逼!”
半醉的酒鬼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惹得卡座里的客人频频侧目。
杜之年斜着身子倚在靠背上,沉声道:“小声点。”
发小“哦”了一声,又说:“刘家最近谈了个新项目,本来快谈拢了,结果那傻逼直接把合作方的儿子睡了,被家里抓到后闹得很大。”
“那合作方也是个怂货,小门小户不敢找刘家麻烦,回头把自己儿子打进医院。”
“还有这事。”杜之年放下酒杯,冰块和玻璃杯壁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发小摸出烟叼上,含糊不清地说:“圈子里都传开了,听说那姓刘的蠢货被关了好几天。”
杜之年看他点燃了烟,烟叶在火焰的炙烤下燃烧,火星一明一灭,呛人的烟雾随着呼吸飘散开。
“我看过照片,那个男人看起来太他妈带劲了。”发小吐出一个烟圈,“就是可怜,被睡了没得一点好处,还被自己的爹打到住院。”
“啧啧,真是便宜那个废物了。”
烟雾模糊了杜之年的视线,酒瓶的边缘被虚化,连玻璃柜都与雾气融为一体。
他听着发小的话,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
那一根烟燃得很快,发小将烟头的火星按灭在玻璃烟灰缸上,黑色的灰烬印在透明的玻璃上,刺鼻的烟雾消散在空气中。
他搓了搓手指,侧过头问杜之年:“你空窗好久了吧?最近没谈?”
杜之年晃了晃酒杯,杯子里的冰块来回碰撞着。
他沉默半晌,有些无奈地说:“不谈了,总是被甩,没精力哄新的小男朋友了。”
自从上一次被分手,杜之年已经空窗了近小半年。
他谈过几任不同类型的男朋友,然而每一次恋爱无一例外都是对方先提的分手,就连理由都一模一样。
不够体贴、不够在意对方,甚至是不够爱对方。
杜之年开始厌倦无聊的恋爱游戏,工作本就让人疲累,起不到调剂作用的恋爱毫无意义,只会消磨他为数不多的情感。
“医院这么忙?”发小没察觉到杜之年的情绪,简单粗暴地把问题归结到杜之年的工作上。
杜之年不想解释,顺着他的话回答:“是有点。”
他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苦涩微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里,冰凉中带着微弱的灼烧感。
发小咂砸嘴,问:“不考虑回家跟杜董事长干?”
“不喜欢。”杜之年放下酒杯,玻璃杯碰着实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叹了一声,感慨道:“谈恋爱也好,工作也好,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多无聊。”
“人生那么长,不寻点刺激怎么行。”
杜之年说着,脑海里浮现出沈归晚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冷淡的眼睛,干净透亮,却像在冰河里浸泡过的墨玉,冷得让人退缩。
杜之年回味着沈归晚的一举一动,本就没几分醉意的脑袋瞬间清醒了。
他轻叩吧台的实木桌面,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我打算找个安静点的床伴。”
生理需求总是要解决的,谈不来恋爱,就找个各取所需的伴儿。
发小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哦呦,有情况?”
酒杯里的冰块融化了边缘,歪斜地靠在杯里。
杜之年弹了下玻璃杯,杯壁上凝着的细密水珠沿着光滑的表面滴下,汇聚在杯底。
他指尖沾了水,在深棕色的实木桌上写下一个“晚”字。
水渗进实木桌面的纹路,字迹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杜之年在发小不解的注视中用手掌压在水痕上,将那个字慢慢抹去。
他说:“刚看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