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何文岑被带回来的时候身上沾了血,发了黑,凝固在他破旧的薄棉衣上,像一道乌黑的木桩裂痕,内里透着腐烂与死气。
宋子甫立在他面前,在何文岑的头顶投下一片阴影,何文岑不敢看他,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宋子甫细眸微眯,冷冷的声音清冽地响在何文岑的上方:“抬起头来。”
何文岑没抬。
宋子甫勾了勾他的下巴,微凉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皮肤上,何文岑被迫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却无端令人胆寒,仿佛一潭古井深水,一不小心就会跌落其中再也爬不起来。
何文岑不由地想扭头,却被宋子甫拧了回来。
宋子甫半蹲着身子,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脸,藏在镜片后方的眼睛变得晦明不定。
何文岑是今早被他娘扭打着送过来的,听说吴家正在找少爷,找了整整五年却连个人影也没看见,市井传说吴少爷早就死了,可宋管家却重情重义,非要掘地三尺把这少爷找回来,死要见尸,活要见人,这年年都有人把疑似吴少爷的人往家里送。
何文岑便是其中之一。
何文岑他娘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拿自家儿子骗人,编了一套谎给何文岑弄了个新身份,何文岑对于这件事没有任何发言权,其实他在什么时候都没有发言权,被生活拖拽的他,活下去就已经很累了。
“宋管家,他是吴少爷吗?”大大嘞嘞的于家于三少爷问了一句。
“是。”宋管家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一颗惊雷,炸得在场的人都懵了,何文岑更是惊讶,他刚想出口解释什么,却猛地被身后的人一拽——是他娘,巴不得送他来这的娘。
何文岑闭了嘴。
宋子甫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站直身子,清冷的声音多了一丝庄严,他向所有人宣布,这位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就是当初失踪了的吴少爷。
市井流言传的最是快,没过多久,所有人都知道吴家的少爷吴舟云回来了,话说这吴家也是多灾多难,五年前那场大火使吴家损失惨重,人丁骤减,本宗的人仅只剩下吴家少爷一人,可偏偏还失踪了,记得吴少爷模样的人便只剩下那宋管家,这么多年为了不让吴家断子绝孙,宋管家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来寻找吴家少爷。
何文岑自然知道吴家少爷的重要性,可他没想要骗人,也没想要成为少爷,当了少爷后总觉得惴惴不安,吃穿住行明明比之前好了很多,心却空落落的不踏实,尤其是见到宋管家,对方不怎么说话,平常见到他只是淡淡地朝他一笑,然后说上一声:
“吴少爷好。”
何文岑很怕。
他害怕有一天真正的吴少爷上门,那时候他该怎么办?
于是那天晚上何文岑怀着晚戳穿不如自己说的念头,去找了宋管家。
宋子甫的房间很偏僻,门口种了一颗桂树,香味有些甜腻得过人,但宋管家的里室却很清幽,有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宋管家来开门时只穿了件里衣,略微透明的布料下隐约可见精瘦的腹肌,何文岑不知为何脸有些热。
夜晚风凉,宋子甫开口问他:“吴少爷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宋子甫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却带着一丝不耐烦,何文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便有些想退缩,但他随后又想到此行的目的,觉得不说出来他会很难受。
于是何文岑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有些干哑:“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宋子甫细细打量了下何文岑,半晌后开口:“先进来吧。”
宋子甫的房间很简朴,基本没有什么名贵的东西,不知是不是何文岑的错觉,从他进入房门那一刻,宋子甫周身的冷气便更加明显了,何文岑无由地感觉到一种压迫,宋子甫随手拉开抽屉,翻出了一包烟,与平时那个疏冷礼貌的宋管家不一样,此刻的宋子甫随性而又阴戾,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何文岑有些害怕的往墙角靠,宋子甫点燃了一支烟抽了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宋子甫那双清冷的眼睛染上了一丝慵懒:“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何文岑在心里打了几遍的腹稿不知为何断了片,他忸怩了几下,直接说道,“我不是吴少爷。”
何文岑原以为宋子甫会很惊讶,至少会露出点惊恐的神色,但他想象的事并没有发生,相反,宋子甫很自然地走到了他面前,淡淡的烟草味萦绕在何文岑的身边,让他有些发晕。
宋子甫朝他吐了一口烟,呛鼻的烟雾熏得何文岑眼尾微红,盈盈要泛出些泪花。
“我知道。”宋子甫淡淡说道,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橘黄的灯光打在宋子甫的脸上,半明半晦,看不清楚,何文岑皱了皱眉,他不太喜欢宋子甫身上的烟味,世俗味过重,掩了他清冷的气质,但宋子甫并不在意,半眯着眼,近乎威胁地贴近他的耳朵旁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吴少爷,因为真正的吴少爷早已经被我杀了。”
何文岑手在抖,宋子甫每个字都冷血无比,但他却说得稀疏平常,好像理应如此。
“别紧张。”宋子甫拍了拍何文岑的脸,他大概也看出了这个少年被自己的话吓到了,“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是吴少爷。”
“什么意思?”何文岑试了好几下才从喉咙里重新发出声音。
宋子甫露出点笑,他的笑是很好看的,带着初夏清淡的甜味:“你做你的吴少爷,我做我的宋管家,我们把吴家的资产转移出来。”
这是场合作,何文岑在走出宋子甫房间的时候才悟出来的,宋子甫想要和他合作,把吴家的资产搬到他名下,因为吴家的资产只能由吴家的继承人动,吴家真正的继承人自然不会听他的话,所以这时候就需要借用一个外人来帮忙,而何文岑就是那个送上来的外人。
何文岑没想到自己能赶上这茬,听说吴家少爷是十岁失踪的,想来那场大火应该也是宋子甫放的,本来想烧个彻底,结果吴家少爷逃了,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吴家少爷,宋子甫自然不会放过,也难怪这几年宋子甫一直在寻找吴少爷的踪迹,而等找到以后,宋子甫自然是杀人灭口,再找一个假少爷与他合作补上位置。
何文岑想,大概就算他不找宋子甫,宋子甫有一天也会来找他的吧,来场合作共赢,一举扳倒吴家。
何文岑不能不听宋子甫的,宋子甫能把他送上吴少爷的位置,自然也能把他踹下去,而他一个刚被捡来的少爷,所有人都还在观望,没有人会绝对相信他的话,自然也就不会对宋子甫有威胁。
在这场无声的战役里,何文岑注定反抗不了宋子甫,只能成为他的下属,任由摆布。
宋子甫每天早起会来教何文岑算数,教他怎么进行丝绸品的进货与买卖以及怎么挪用资产。
何文岑脑子不笨,甚至有些做生意的天赋,宋子甫教得认真,他也学得认真,一来二去何文岑已经能很好的打理店铺了。
宋子甫每天都很忙,但都会抽点时间教何文岑念书,何文岑之前念过些书,但都是从他爸爸那看来的进步书籍,在别人看来都是些无用的书。何文岑不敢告诉宋子甫他念过这些书,只扯谎说没念过书,不识字。宋子甫倒是没嫌弃,送了他一套四书五经,要他念熟。
何文岑很珍惜和宋子甫念书的这一段时间,因为只有在这段时间里他俩才能暂时忘却彼此的合作关系,像正常师生一样,偶尔也开开玩笑。
宋子甫是个很冷的人,不苟言笑,处理事情谨慎而冷漠,他的唇很薄,古人常说薄唇的人很无情,性情凉薄,舍得下,念得开,何文岑相信古人的话,因为宋子甫就是这么一个人,前一刻还能弹弹他的脑壳开个玩笑,一出房间便恢复成了那副冷漠的样子。
何文岑从前不信有铁石心肠的人,但宋子甫是,还是很多人公认的,他曾亲眼看到他体罚下人,无论来人如何哀求,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板子落在下人身上的声音沉闷响亮,空气中混着浓稠的血腥味,他冷漠的眼凉薄地看着受罚的人,仿佛在看一道风景。
其实何文岑不讨厌宋子甫,虽然他体罚下人从不手软,但却从来没有打过他,有时还会给他一颗糖,甜腻的水果糖温柔又清新,让人无端想起宋子甫门前那棵桂花树,也是这样甜腻。
他们曾接过这么一个甜腻的吻,无关其他,只关乎情欲,宋子甫是一块怎么捂都捂不暖的冷玉,身上是淡淡的草木香,接吻时何文岑将手放在了他心脏的位置,那个地方平平稳稳跳动着,并未跳快半分。
宋子甫离开的时候窗外飞过两三只黄眉柳莺,背羽青绿。何文岑看着那几只在屋檐下蹦跳的小鸟,眼底落下一片青灰的羽毛。
宋子甫永远是那副什么也不在意的模样,甚至于何文岑紧紧抱住他将头埋于他颈窝处时他也只是摸摸他的头,问他:“吴少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吴少爷”这个称呼仿佛是片轻巧锋利的刀片,冷不丁地便磨断了何文岑那点摇摇欲坠的情丝,同时不断地提醒着他,他们是相互利用的合作关系。
哪有人会爱上自己的合作伙伴。
就这样过了三年,吴家的资产在宋子甫的处理下转移了大半,不知不觉中吴家丝铺摇摇欲坠濒临倒闭,宋子甫商量着和何文岑一起逃走,但何文岑知道,从一开始宋子甫就没有打算把他带在身边,他准备的包袱是一人份的。
其实他也明白,带着他这个吴少爷一起走,讨债的会追他们一路,而如果宋子甫一个人走,他能逃得一干二净。
何文岑不怪宋子甫,当他在众人面前承认他是吴家少爷时他已经很感激了,能多活那么这三年,想来也不亏。
他大概上辈子欠了宋子甫一条命,所以这一世他来讨债了。
一命抵一命,确实挺不亏的,何文岑默默想着,半夜走到了屋外。北平的雪堆了半日,厚实又实在的冷意落在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凛冽又清冷,像极了宋子甫。
何文岑眼睫落了点雪粒,白茫茫一片。他没有目的地在雪地里踱步,不知不觉之中竟走到了宋子甫房间。小院里的桂花树染上了风雪,似梨花压身,夜间的冷风一吹,落了满地的清冷。
宋子甫的房间亮着一盏灯。印象里他总是习惯晚睡,无论多晚何文岑望向宋子甫那边时总亮着灯,橘黄的光晕印着他的影子,清俊如竹,笔直挺拔,体面冷漠。
宋子甫打开门来时眼里多了丝平时没有的温柔,许是深夜困倦,冷漠的宋管家在这时难得露出点温情。
“为何站在门外?”宋子甫斜着身,靠在门上,声音低沉,响在清冷冬夜,如一记脆铃,唤回了何文岑的心神。
“先进来吧。”见何文岑许久没有回复,宋子甫侧了侧身,微抬眼皮。
何文岑吻上宋子甫的瞬间想,怪不得人说世间万物,唯情一字最动人也最伤人。宋子甫大概永远不会懂他,也不屑于懂他,十五岁那年他踏进吴府,身上沾了血,发了黑,像一道乌黑的木桩裂痕,内里透着腐烂与死气,他那时眼里只有绝望与痛苦,是宋子甫将他拉了起来,告诉大家,他是吴家少爷。
畸形的爱意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滋生出来的,有人将他从黑暗的深渊里拽了出来,那个人冷漠而又强大,给予了他片刻的佑护。宋子甫后来总出现在他的梦里,眼里夹着三分笑意,坐在椅子上,灰蓝色的长衫干净利落,他道:“何文岑,先生教的功课做了吗?”
他又道:“何文岑,给你颗水果糖,别再乱跑,怕找不到你。”
宋子甫站起身来,递给他一颗橙色的水果糖,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说:“何文岑,怎么又长高了?再过几年,怕是比我还要高。”
“何文岑,不要淘气玩算盘,对不上账我可是要失业的。”
“何文岑,别老盯着我看。”
“何文岑,再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可是要生气的。”
“何文岑,别再闹我了。”
“何文岑,你喜欢我吗?”
一字一句,都是何文岑。
唇角沾了血,何文岑才从刺痛中回过神来,舌尖尝到了苦腥味,宋子甫的脸色很难看,他说:“吴少爷,你逾矩了。”
一句吴少爷,何文岑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
是的,他是吴少爷,他逾矩了。
宋子甫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心道年轻人的力气就是大,蛮横,不讲理,啃人没轻没重,又擅于用无辜可怜的眼神盯着人,叫人没法生气。
何文岑眼尾发红,眼眸里藏着一汪水,看上去像要被人遗弃的小狗,眨着湿漉漉的眼盯着来往的路人看,妄图有人把他带回家。
宋子甫自然是没有什么收留小狗的想法,他看着何文岑,道:“夜深了,吴少爷回房休息吧。”
面前的吴少爷没有动,宋子甫正要动身赶人,何文岑忽然抬了抬手,紧接着伸进棉衣口袋,掏出了一把水果糖,他说:“宋管家,这些是你这几个月奖励给我的水果糖,我一颗也没吃。”
“我现在都送给你,你能……”何文岑憋了很久,耳尖微微发红,“你能让我在你这住一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