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原来兰港也会下这样大的雪。
一夜过后,积雪将整个城市拥入厚厚的棉絮。他迅速踏过冰雪,朝目的地走去。他知道会遇见谁,所以不带半分犹豫;但他其实也并不清楚会遇见什么,因此一路走过来,连掌心都在发烫。
时间计算得刚好,才转过楼角,他便远远望见一团白茸,在雪后的晴光下迅捷游来。
白羊羔绒外套把瘦削的身形裹得蓬软,米色围巾绕了不知多少圈,几乎没过了眉眼。与上半身妥善的保暖措施相比,那条灰色运动裤显得有些草率,连脚踝也遮不住,露出一截袜边,花色缭乱。风正朝那边吹,他也没有抬手挡一挡,垂着头,紧贴墙根,走得飞快。
他看着他,觉得自己应该思考些什么,但头脑和躯体暂时断了联,黑皮靴拽着他朝那团白直愣愣地撞过去。
谁也没摔,他被一颗手肘硌在了胸骨,抬掌捉住。对方没吭声,他打算挺身俯视怀里的受害人,却被甩开手,瞬间拉成对峙的距离。看清了对方紧蹙的眉心,他下意识地把帽子围巾都紧了紧,站在原地,投去假装歉意的目光。
可对方眉心似乎拧得更紧了,轻薄的眼皮上下翻了几遍,见他仍然无动于衷,围巾里呼地腾起一股雾,随着白眼落下去。他看见他伸手,从雪地里捡起一只文件袋。
起身的时候,精致又刻薄的鼻子和嘴唇暂时脱离了围巾的保管,下一秒,他闻见了浓烈的豆蔻香气。
大多数人偏爱甜腻的信息素,可能因为它总能引发与性有关的联想。但此刻极重的香与辛仿佛织了条引信,火花四溅地往他胸口灼烧。
他还是没能说出一句抱歉,却来得及在擦肩的时候偏头去看他脑后的束发。被围巾挤得局促,窝在一起,像一团饱满的兔尾。他离开的时候也是飞快,转个弯就不见了。
他低头看,地上还留着他的痕迹。捡东西的时候,那只手短暂地没入了雪地,发红的指尖沾了点雪,而后被随意抹在外套上。
他看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准确地抓取了那捧有幸被触碰过的雪。
很轻,很凉,很软。在他滚烫的手心,一声不响。
在它融化之前,他忽然用整只手按住口鼻,深重地呼吸。
沁生生的雪水里依然留有豆蔻香气,融在鼻腔,钻入肺管,把引信燃到了末尾。
嘭!
这是他归来后的第一个冬天。
“你看,厨房我打的可是整面白柜子,平常精心点儿收拾,脏了得重新漆,还不一定能找得到没色差的涂料。浴室花洒不禁磕,没事儿别摘下来用了,失手摔了可麻烦。还有那个玄关柜…”
“玄关柜说过了,客厅沙发,卧室大灯,电闸开关,所有电器包括六个插座都说过了。您这房还有什么脆弱环节,等您想起来了传个消息给我,我打印了贴床头行吗?指望一口气说完让我当场背下来的话,那您可能得留下来把晚饭吃了,再连夜辅导我。”
半长不短的头发扫在汗湿的后颈,苏昳一把薅下发圈叼在嘴里,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没有抬手重束,任发丝散下来。
垂在腮边的几缕划着柔和的弧度,中和了他脸上尖锐的烦躁,甚至平白透出点儿委屈。刚才还喋喋不休的房东张张嘴,卡出几个没意义的音符,终于嘟囔着往门口退去。
绕过了四箱纸巾和六箱矿泉水,还从三只贴着“洗漱用”的特大号整理箱上越了野,房东在抵达门边之前还是忍不住扭头,欲言又止。
“电子工作证给您看了,我只做陪玩,不卖货,这些是囤的日常消耗品,自己用的。哪天真出息了能从被骗花钱混到骗别人花钱,我肯定跟您打招呼,房租按商用算。”
“嘿嘿,那好说,那好说,我也就问问。”房东听他说得直白,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捋了捋匮乏的顶发,仿佛下决心也爽朗一次:“行,那我走了,有什么问题管理员解决不了你再找我。”
苏昳已经懒得再应,重重点了下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房东再望了一眼他逆向天光的脸,侧身挪了出去,极轻地带上了门。
联系中介的时候明明千叮万嘱,只找Beta房东,可房源看了,订金交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却是个话串子中年Alpha。
苏昳强忍着对Alpha的滔天敌意,在租金上拉扯了两轮便草草签了租约。
但凡有办法,他绝不会与这么个嘴碎的玩意儿妥协。可谁叫他连夜出逃,无处落脚,又被两大车行李拖累,只能认了。
房东离开后,空气骤然安静下来。今天的傍晚是粉橙色,朝窗内洒落了一点温柔。苏昳摸着腕上的发圈,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记忆却好像被什么死死按住,怎么也想不起来。
恍惚中,一股热流从胸口划过,瞬间迸出满室豆蔻香。
“操…”苏昳咬牙骂了句,跃过林立的纸箱,从第四只整理袋里摸出个盒子。掰开药瓶的时候,他双手已经开始发颤,却依然准确地将注射器刺入血管。药剂缓慢稀释进血液,几分钟后,他抹掉额角的汗,软倒在沙发边。
他需要认命的事从来都不只是一件。
离开住了几年的公寓是,被迫与Alpha房东签约是,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健康的Omega,而他却分化出浓度极高且不受控的信息素,也是。
没人能向他解释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没人能说清楚为什么偏偏是他。他因为这该死的缺陷放弃了学业,失去了外出工作的权利,还必须每天十几个小时坐在电脑前陪笑,才能勉强维持生计,以及购买昂贵的高效抑制剂。
就算活成这副德行,他也只能认了。
可能活着,本身就是最高难度的游戏。
药瓶碎片不小心硌入了指甲边缘,但苏昳只是略微皱皱眉。他更担忧的是,抑制剂只剩最后一支了。交完半年租金,卡上的余额令他相当不安,如果再买一盒抑制剂,他可能过不了多久就得用囤的四箱纸巾充饥。
“叮!”手机亮起事件提醒——“平台提现日”。往常,苏昳会立即停下手中一切事,冲去交易管理分栏,把本周营收全部确认提取,一毛都不放过。他喜欢把钱装进自己口袋的感觉,哪怕只是个数字,也心里踏实。
但…去他妈的但是。活着已经这么难,就别再给自己增加难度了。
电脑搬过来还没组装,苏昳不开软件,直接登录了网页版。铺天盖地的消息从右下角跳出来,连缀成一片急促的响声,催命般往他耳朵里钻。明明没有点开列表,可虚空中仿佛总有一双眼,在静静地注视他的每次点击。
苏昳没时间思考这些,他顶着无形的压力硬是走完了提现流程,页面蹦出的成功提醒只勾完半个对号,他就已经锁了屏。
粉橙色的傍晚此时已然落幕,屏幕熄灭了房间里最后的光亮。苏昳在纸箱丛林的包围下,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今天不想收拾,但可以初步盘算该怎么跟陶灿灿和姜以繁解释这场仓促的出逃。毕竟,他从来没对他们说过,那个人其实是个疯子。
他这样想着,手机忽然响起了极轻的提示音。几秒之后,苏昳才反应过来,他曾经把游戏中的消息提示音迁移到手机上作短讯铃声。作为一名小有名气的陪玩,游戏里联络他的人实在很多,但给他发短讯的人只有一个。
每当提示音响起的时候,空气轻轻摆荡,就像他低低地唤他名字。
“苏昳。”
——这也是这则短讯的开头。
“刚才你下线有些快,只好用短讯打扰了。你搬得太仓促,我拿给你的抑制剂被落在衣柜最里格。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委托外送,送去你新入住的公寓,注意听门。周期中尽量早睡,药瓶包着毛巾开,小心碎片伤手。”
苏昳猛地站起身,空洞的心跳震得后颈麻颤,他想歇斯底里地大吼,也想立刻遁逃到地心,或者随便哪里。
门铃响,外送员热情礼貌的声音传来:“苏先生,您的货品到了,请签收。”
而此刻,距离苏昳决定秘密换号、连夜搬家,刚刚过去九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