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一出正月,年就算过完了,谢霜辰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做,成天赖在谢方弼这里呆着叶菱学习是挺方便,可是他终究好玩爱动,这么长时间没出去浪一浪,骨头痒得难受。
于是他以“创作”为借口,带着叶菱回去住了。当天晚上就跑出去混夜店。常在一块儿玩的几个朋友看到了他都说少见,问他在忙什么,他就笑嘻嘻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众人一听这个,再联想当初谢霜辰苦恼烦闷的样子,立刻心领神会。
如此一来,这个夜晚就不平静了,大家纷纷来灌谢霜辰寻开心,谢霜辰八张嘴也喝不过,等人被送到家的时候舌头都快耷拉出来了。
开门的是叶菱。
大半夜被吵起来真的很容易暴躁,叶菱强忍着怒火,一开门就见这副惨样真是杀人的心都有。
送谢霜辰回来的那位见开门的是个男人稍稍震惊了一下,不过瞬间就缓和了过来,跟叶菱连番道歉之后才把谢霜辰交给叶菱,然后赶紧跑路。
站在楼门口的时候,他才呼出了一口气。叶菱冷起来的样子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尤其渗人,不过他样貌倒是很好……原来小五爷喜欢这样儿的高岭之花?
怪不得怪不得。
谢霜辰像死狗一样被叶菱扔在床上,看他那神志不清的德行叶菱就不太想管。可不管吧,他又怕谢霜辰夜里闹。
“你想吐么?”叶菱凑到谢霜辰跟前儿问道。
“唔……”谢霜辰动了动。
“那就当你不想吐了。”叶菱叹气,动手给谢霜辰脱衣服。他刚刚站在门口吹了风,手指有些凉,触碰到谢霜辰炽热的皮肤上激起了细小波澜。谢霜辰一震,嘟囔说:“凉。”
“闭嘴。”叶菱说。
谢霜辰握住了叶菱的手,阻止他的动作,他自己全然没有意识,但是那股热流从叶菱的皮肤一直渗透到了里面。叶菱吓了一跳,想要挥开,便听谢霜辰闷闷地说道:“四哥,师父打我……”
四哥?
叶菱脑中快速回想起这个名字,应该是谢霜辰的四师哥周霜雨。那个总被提及的,活在谢家回忆里的人。
“好好睡觉吧。”叶菱把手抽了出来,给谢霜辰盖好被子,“梦里什么都有。”
他摸了摸谢霜辰的头发,谢霜辰果然睡死了过去。
宿醉的人起床很难,谢霜辰想死。
他一睁眼已经是中午,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起来,瞬间头晕眼花胃里也是翻江倒海。他坚强地冲去了卫生间把自己胃里的东西掏干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是人是鬼?
“叶老师!”谢霜辰刷着牙往外走。叶菱吃午饭呢,见他起来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得睡到下午,起来的够早啊,吃饭么?”
“不……”谢霜辰现在看见吃的就想吐,马上又奔回了卫生间来了第二波,完事儿才漱口洗脸出来。
“要不我挪个地儿?”叶菱问。
“没事儿,我现在好点了。”谢霜辰说,“昨儿谁送我回来的?”
“我哪儿知道。”
“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谢霜辰说,“我没干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没有。”叶菱喝了口汤,淡定地说,“只不过就是把衣服都脱光了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厅中间要给我讲残本的《君臣斗》而已。你还非常有模有样,岔着双腿,双手撑在膝盖上,还要拿遥控器当惊堂木,并且强行要求我当观众。我对灯发誓,我并不想看你的包皮。”
“我次奥你别说了我已经开始恐同了。”谢霜辰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突然跳起来说,“我没有包皮!你这个段子一点都不好笑!”
叶菱“诶”了一声,谢霜辰以为话题要朝着荤腥的方向发展下去,没想到叶菱说:“我忘了昨儿晚上你穿着内衣睡觉来着,啊,这个故事有逻辑漏洞。果然,我还是没什么创作天赋。”
“……您的重点也太歪了吧。”谢霜辰欲哭无泪。
“不过。”叶菱笑了笑,“你昨儿晚上喊你四哥来着。”
谢霜辰明显表情一变。
“怎么了?”叶菱问。
“没什么。”谢霜辰说,“只是忽然想起来,四师哥祭日快到了。”
叶菱沉默片刻,低声询问:“我可以问关于他的事情么?”
“您想知道?”谢霜辰反问,“我还没见您对什么有兴趣呢。”
“……我只是一时好奇,这个要求确实提的莽撞。”叶菱认真说道,可是他后面没有接常规的“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此类句子,而是继续说,“你可以告诉我么?”
“学霸的求知欲真的很强。”谢霜辰开了句玩笑。他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红茶,打开之后又回到饭桌上,猛地灌了一大口,长呼了一口气,说道:“您是不是觉得我师父最宠我?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因为从小被他带大,年纪又轻,小儿子大孙子,当然是老爷子的命根子。他心中最得意的弟子是我四师哥,周霜雨。”
叶菱说:“你们的名字倒都很别致。”
“嗨,只不过排字排到这里了。要是排个什么‘喜’啊‘福’啊,你看别致不别致。”谢霜辰继续说,“在我的印象里,四师哥就是个天才……”
周霜雨少年便拜入师门,也算是谢方弼从小拉扯大的徒弟。谢霜辰天赋极高,只可惜心性不定,多少有些浪费其才华。周霜雨不同,他的天赋之上又多几分定性,小小年纪凡事都能沉得住气,当时谢方弼便觉得此子他日必成大事。
谢方弼有一个他师父那年代就传下来的园子,本来坐落于鼓楼附近,园子经历了时代变革早就不复存在,只留下了名字——咏评社。后来经由谢方弼重组,在鼓楼旧址附近挂牌开张,以谢方弼为首,聚集了京城的名角儿,小园子里的相声也是说得红红火火。
它经历了旧时代,在后人的手中又重新焕发了新的光彩,只可惜一场意外,给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四师哥比我大十二岁。”谢霜辰陷入回忆中,“我小时候在师父的后台长大,看着师父和师哥们在台上演出。后来师哥们渐渐的去电视上说了,师父还是喜欢在园子里说。他喜欢跟观众互动的感觉,觉得这样说着才有劲。四师哥不上电视,只在园子里说,单口对口都说得很好,说学逗唱样样精通,样貌也很好,年纪轻轻便能出来攒底,而且他的风格是四两拨千斤的那种,也会自己创作,师父还特意给他量过几次活。他是真的希望四师哥能成角儿啊……后来那个园子因为年久失修起了火,四师哥就死在里面了,那年他才二十四岁,本命年。”
听到这样的故事,叶菱也只能叹息,天妒英才最是令人扼腕唏嘘。
“四师哥没了之后,我觉得师父的心气儿也一块儿跟着没了。”谢霜辰继续说,“从那往后,他就再也不允许我们师兄弟在园子里演了。要么去电视上,要么参加外面的商演。咏评社的牌匾也叫他老人家给拆了,而他自己也几乎不怎么出现在舞台上了。”
“这……”叶菱说,“我觉得谢先生似乎非常耿耿于怀。”
谢方弼说:“因为他一直觉得,四师哥的死是他造成的。”
“怎么?”叶菱疑问。
谢霜辰说:“因为那天四师哥本来身体有点不太舒服,只不过他是个什么事儿都爱憋着的人,师父也没太在意,散场之后叫四师哥跟几个伙计打扫。后来听伙计说,四师哥吃了药昏昏沉沉的,想在后台睡会儿再走,结果没想到……哎,师父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四师哥,如果他当时能有个心,也许也就不会这样了。”
“也是造化弄人。”
谢霜辰叹道:“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四师哥还活着,今时今日会是怎样的呢?不知道是不是也会变得像其他几位师哥那样趋时附势?”
叶菱说:“看来你对其他几位师哥颇有怨言啊。”
“我打小儿就不喜欢二师哥跟三师哥。大师哥吧……其实他的艺术成就目前看来最高,只是他是个很老派的艺人,不太适合这个社会了,我猜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所以总是和和气气的样子。二师哥水平一般,可是他最能混,混得也最好,非常活跃,也最爱管教我,那种感觉非常不好。至于三师哥嘛,他就是个商人,给钱什么都干,我觉得这点挺跌份儿的。”
“合着你这几个师哥你都评价不怎么高啊。”叶菱问,“那你四师哥呢?”
谢霜辰说:“我当然跟我四师哥关系最好了啊,我小时候跟在他身边儿的时间最多。很多简单的活都是他教给我的,师父打我骂我,也都是他去求情。”
“怎么求?”
谢霜辰嘿嘿一笑:“他不是求师父放过我,而是求师父让他来打我。师父打手板是真打,每次都得把手打烂了才行。四师哥不一样了,他打我只是疼,手上有分寸,不会叫我受伤,里外里也算护着我了。”
“倒是个聪明人。”叶菱评价。
“是个聪明人,不过也是个痴人。”谢霜辰说,“他聪明,但是从来不卖弄。台上是个活络风趣的人,到了台下反而沉默内敛。他对于技艺的追求可以用精益求精来形容,有时候明明可以偷懒,但他绝对不会那样做。他跟二师哥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人,二师哥求名,他才是真正的求艺。我现在觉得啊,二师哥对于我的管教,多多少少可能也是源自于对四师哥的意难平。”
“真乱。”叶菱说,“说了半天,我反倒对你四师哥没有什么概念了。”
谢霜辰看了看叶菱,说道:“他跟你很像。”
听这话,叶菱神色一滞,说:“你别咒我。”说罢起身收拾饭桌上的残局。
“我不是那个意思。”谢霜辰忙解释,“我是说您和我四师哥是一类人,您看,我师父也不是很喜欢您么?”
叶菱垂着的头稍微歪了一下,嘴角不知觉地笑了笑,轻飘飘地说:“别扯你师父,我看你也是意难平。”
由于过年的那一波操作,谢霜辰在网络上小热了一把,不光是粉丝爆炸增长,一些娱乐节目也想要邀请他参加。年轻人总是会享受网络上的追捧,不过节目的事情,谢霜辰去问谢方弼,谢方弼就叫他去问杨霜林,因为这块杨霜林比较熟。
杨霜林反复思考之后劝谢霜辰慎重,应当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深造上,因为突发事件小红了一把就开始忘乎所以翘尾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对于这个答案,谢霜辰倒也没深想,主要原因是他自己也觉得麻烦。
微博评论和私信里天天有小姑娘花式表白,看多了也有点麻木。新粉丝多了,都对于他跟叶菱的事儿感到好奇,天天来问他什么时候能带搭档出来表演。
谢霜辰哪儿知道他什么时候跟叶菱出去商演,那些节目都是叫他一个人去,跟叶菱可没什么关系。他心里的吐槽很多,不过就是自己碎碎念一下,不表露在明面上。
他也有一些演出,都是零零碎碎的,大多是师哥几个塞给他他就去。也有那么零星两次,他和叶菱的表演被人录下来放在网上,算是给了那些新粉们一些学习资料。
小打小闹终归是没什么水花的,顶多就是一撮人圈地自萌,跟那些娱乐明星远远比上。
清明时节,叶菱跟着谢霜辰他们去给周霜雨扫墓。
这是叶菱第一次见到周霜雨的样子,黑白照片里的年轻人清俊儒雅,带着笑意,穿着大褂,若不仔细看他的生辰,还以为是一位民国才子。
那么鲜活的一个生命,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年纪里。
叶菱站在墓碑前,心里想着谢霜辰曾经给他讲的关于周霜雨的故事,心中难免触动。
今日本来是谢霜辰与郑霜奇来扫墓,然而郑霜奇说他临时有一个外地的演出来不了了,谢霜辰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烦得不行。在郑霜奇眼中,钱可真是比什么都重要。
挺意外的是,谢方弼这次竟然跟着来了。
谢霜辰其实不太愿意叫谢方弼来墓地,总觉得不太吉利,而且人都走了那么多年了,该释怀的早该释怀,不必长年累月记挂在心上。
“四师哥,这是我给你带的好吃的啊。”谢霜辰把鲜花零食放在墓碑前,小时候周霜雨总带他去胡同口买好吃的,内容他记不太清楚了,就随意买了点,插了三根棒棒糖,有模有样地说,“师哥啊,今年也要保佑师弟我发财进宝啊!哦对了!”
他把叶菱往身边儿一拉:“这是我的新搭档,反正我发财进宝了他也差不离,您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就行了。”
要不是碍于场面过于严肃,叶菱早翻白眼了,心里默默吐槽谢霜辰这嘴可真够碎的。
“师父今年也很好。”谢霜辰说,“您就放心吧!”
他转过头看看谢方弼,谢方弼神情肃然,眼中却是哀愁。
“哎,您说说,我不叫您来您非来,来了又这样儿,四师哥看了能开心么?”谢霜辰说,“您就应该给四师哥讲个活,说不定他心里还痛快点。”
谢方弼说:“少爷,你三师哥没来我才来的。”
“我这不是有叶老师陪着么?”谢霜辰说,“三师哥别提了,掉钱眼儿里了。大师哥二师哥忙起来也未必有这功夫,生前怎么样不提,死了之后倒是能看出来了。”
“说什么呢?”谢方弼脸立刻就板了起来。
“您不比我清楚?”谢霜辰反问。
气氛瞬间就变得有些诡异,叶菱觉得连风都比刚才冷了一点。他怕师徒二人开始掰扯家务事儿,但也不好打岔,只能硬着头皮当隐形人。
还好谢霜辰有些分寸,说道:“四师哥,您看我这念念狗腿的样儿,发财的事儿你可千万得惦记着点,成不成?”
谢方弼说:“德行。”
“哎。”谢霜辰又叹道,“说不定四师哥早就投胎转世了,我这愿望怕是要黄。”
“也好。”谢方弼说,“要真有下辈子,干点什么不好?别学相声了,好好学习吧。”
“是,好好学习考上清华。”谢霜辰笑道,“毕了业还不是说相声?”他回头开玩笑一样地对叶菱说,“您是四哥送我的吧?”
叶菱神色一晃,话也不想说。
他们扫墓归来,谢霜辰把谢方弼和叶菱各自送回家,自己就去赴谢欢的约。
其实谢欢早就回国,只不过太忙了,冬天的约定一直到开春才有时间旅行。她只与谢霜辰联系,在外界看来,她与谢方弼是割裂的。一个影后一个相声大师,怎么看怎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在圈内,她也不喜欢与谢方弼那些徒弟扯上关系,杨霜林算是离她的圈子近,在综艺节目中或多或少提过两句,谢欢却是闭口不谈,杨霜林也就不讨那个没趣儿了。
“哟,老五,你可来晚了。”谢欢坐着朝他打招呼,她不到四十岁,穿着旗袍,头发烫了大波浪,一点都不显年纪,倒是风情万种。这种风情跟老上海同堂里的婉约女子不同,她生在北京长在北京,飒得很。“自罚三杯,别说废话!”
“成成成。”谢霜辰坐下来,二话不说端了三个。
“忙什么呢?”谢欢笑着问。
“这不是上午刚去看了四师哥么。”谢霜辰说,“把二位爷送回家,来这儿的路上又堵车,大姐,我真不是故意的。”
“二位爷?”谢欢问,“谁呀?”
“我那搭档叶菱。”
“噢,那个呀,挺好的。”谢欢说,“Cassie前段时间还跟我说你来着,问你上不上节目,接不接活动,她想让你出道当艺人。”
“咱不是那个路子啊,天生一张贱嘴,蹚不了那滩浑水。”谢霜辰说,“乱七八糟的节目活动也有来找的,只不过二师哥建议我别去,安心说相声。”
“你少听他放屁,他是怕你红。”谢欢嗤之以鼻,“他就好管个人,你要是比他还厉害,他不得气死?”
“随便吧,我懒得计较。”谢霜辰喝了口水,“二一位爷,是师父。”
“嗯,知道了。”谢欢平淡说,“老头儿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谢霜辰说,“他心上就两件事儿,一个四师哥,一个您。您能不知道?”
谢欢莞尔:“他?我觉得他最放不下的是你。”
“那是因为我浑呀!”说这话谢霜辰都不带脸红的,“您爷儿俩又是另外一会儿事儿了,我看,要不您哪天抽时间回去看看。我是觉得啊,您去了就算跟他互相骂街也比打冷战强,都多少年了,该散的早就散了。”
谢欢冷冷一小,只回了两个字:“看吧。”
谢霜辰知道谢欢不愿意继续这个事儿了,就也不再说了。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二人谈天说地把酒言欢,好不快乐。
只是谢霜辰万万没想到,他再一次接到谢欢的电话,对面的女人哭得连话都说不全。他在慌乱之中只能听到一句清晰地句子。
“老五,爸没了。”
“啊?”
谢霜辰躺床上玩游戏呢,接到谢欢的电话打进来还听到这种消息,脑子没反应过来,起身的动作都像往常一样慢。
“爸没了!”谢欢哭着说道。
“啊?!”他“腾”地站起来,声音倏地拔的很高,脑子一热,所有的血液都在往上流,连嗓子都在瞬间变紧了,“什么?!”
声音太大,叶菱过来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只见谢霜辰愣在原地,能听见电话里女人的哭声。紧接着,谢霜辰挂了电话,还是有点发愣。叶菱虽然不清楚什么状况,但他本能的感觉到一定是出事儿了,上前碰了碰谢霜辰。
“说话啊。”他催促。
“大姐说,师父没了。”谢霜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有点不太确定地向自己询问的意思。可是就在尾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的眼泪就从眼眶里掉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毫无察觉。
“什……”消息太过震惊,来得也太突然,叶菱不敢相信。
谢霜辰脑子是懵的,说不出话来,故作镇定地穿衣服,可是系错的扣子出卖了他的慌张。他拿着车钥匙出门,却被叶菱一把夺过:“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开车?打车去,走。”
叶菱拿好东西拉着谢霜辰出门,谢霜辰魂不守舍的任由叶菱摆布。叶菱牵着谢霜辰的手,仿佛都能从他的掌心感受到急速的心跳。
“别怕。”叶菱轻抚着谢霜辰的后背,他心里也很乱,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谢霜辰。他自打被谢霜辰带去与谢方弼相识也有小一年了,中间还有一段时间吃住都在谢方弼那里。他很崇敬这位相声前辈,虽然没能拜入师门,但能有幸跟谢方弼学习已经难能可贵。
然而世事难料,前几日还说开玩笑说要检查他俩功课的老爷子,今日忽然就离开了他们。叶菱想到这里,悲痛更胜,不由得红了眼眶。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连安慰自己的话都没有,拿什么去安慰别人?
叶菱见谢霜辰靠在车窗上,一手捂着脸,看上去很冷静,唯有呼吸是颤的。
车开不到里面去,在胡同口的地方他们就下来走了。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就静默地向前走,一直到大门口,谢霜辰进去看见了谢欢,才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话也不知道说。
谢欢是当天上午来到谢方弼家里,敲了半天大门没人,自己按密码进去的。结果一进去傻眼了,谢方弼倒在院儿中的小花坛边儿上。谢欢赶紧打了急救电话,医生风风火火赶到之后一看,是急性心梗,发现得太晚,人已经没了。
兴许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医生平静地劝谢欢节哀顺变。谢欢僵硬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怎么办。
接下来几个小时里,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有条不紊地把后面的事情料理好,然后再挨个通知地。
直到给谢霜辰打电话时,她感受到了如洪水袭来的巨大悲痛,哭出了声儿。
接到消息的亲朋好友纷纷赶来,也有不少媒体,但是谢欢一概不接待,只有官方媒体发出了讣告。
一向平和的小院儿忽然变得乱糟糟的。
谢方弼的徒弟除谢霜辰之外都不在北京,只有亲属先匆忙赶来,谢欢红着眼睛向他们一一讲述当时的情况。都是女眷,听完之后不由得悲痛哭泣。
谢方弼的律师也赶来了,他等谢欢说完话便凑上前去,先是安慰了一番谢欢,而后低声问谢欢:“欢姐,老人家当年早就立了遗嘱,并嘱托我,他百年之后,葬礼不可大操大办,一切从简,不得惊扰……”
“知道了。”谢欢揉了揉眼睛,“就先说这些,遗嘱上的其他内容,等别人都回来了再说。”
律师点头。
“老五,老五呢?”谢欢满屋子找谢霜辰,终于在角落的沙发上找到了他。
谢霜辰半依在沙发背上,眼睛压着手臂,叶菱陪在他身边,眼睛红肿,默不作声。谢欢走过来,看谢霜辰这样儿,叹了口气。
叶菱比着口型说:“一直在哭。”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谢欢疲倦地说,“家里来这么多人,起来找点事情做,要不该哭蒙了。”
叶菱碰了碰谢霜辰,谢霜辰这才坐起来,都快虚脱的不成人样儿了。
痛苦的情绪就是这么强大,强过任何乐观积极开朗,能在一瞬间就摧毁掉一个人。
谢欢见谢霜辰这样也不忍心疼,吸了吸鼻子,说道:“你去接待来的客人,我去嘱咐媒体那边。”
“嗯。”谢霜辰哑着嗓子答应了一身,还是叶菱扶着他,他才能站起来。
自打讣告一发出,人流就没断过。李霜平是晚饭时间赶回来的,他将近五十的人了,一路哭着回来,进到主厅之后对着谢方弼的遗像“噗通”就跪下了。谢霜辰去拉他,他泣不成声,好半天也没对谢霜辰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谢霜辰也是哭着跟李霜平讲师父如何去世,并叫李霜平保重身体。
郑霜奇半夜里才从外地赶回来,又是如此一番,只不过他稍微平静一些。
唯有杨霜林没有到场,他在国外,接到消息之后立刻赶去了机场,只不过路途遥远,怕是赶不上当天了。
当天夜里,谢欢和他们几个师兄弟一起守灵,师兄们的家属都安排好去休息,就他们几个在灵堂。
传统师徒之间的关系如父子,师父去世,徒弟也应该跟家里的子女一样披麻戴孝为师父送终。只不过现如今没有那些封建繁文缛节,只保持了一些基本的讲究,而且谢方弼生前要求不准操办,不准惊扰四邻,他们就也一切从简了。在家中布置一个简单灵堂让亲人朋友前来吊唁,三天之后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这三天其实是一个缓冲期,让他们慢慢地接受谢方弼已经离开了的事实。
供桌上的蜡烛不能灭,谢欢就一直坐在边儿上看着,这样就算半夜里有人赶过来也好接待。那哥儿仨也要呆着,李霜平说:“这儿我年纪最大,虽然不是师父亲生,但师父待我胜过亲生,欢欢,老五,夜里我看着吧,你们白天忙了那么久,歇会儿吧。”
谢欢说:“道理上讲,咱们都得在这儿,可是两位哥哥岁数也都不小了,还是我们小辈儿的在这里吧。”
“师哥,你俩上旁边儿的屋睡会儿吧,明天还有一堆事儿呢。”谢霜辰说,“夜里我看着,我年轻,少睡几宿都没事儿。”
他们争来争去,只有郑霜奇爽快说道:“老五,那这儿交给你了,我去睡了。”
谢霜辰“嗯”了一声,又和谢欢把李霜平撵走,灵堂里剩下了他们俩和叶菱。
“叶老师,您也去睡吧。”谢霜辰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不似往常那般生龙活虎。
“不用。”叶菱简单说,“我就在这儿吧。”
谢霜辰说:“您没这个必要……”
叶菱说:“我也尊称老爷子一声‘老师’,老爷子给我说过活,我怎么没这个必要?”
“算了,就在这儿吧。”谢欢说话了,谢霜辰才不跟叶菱争了。
三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待着,虽是暮春初夏,但门窗都敞开着,还是会觉得有些寒意。谢霜辰去找了条薄毯子给谢欢披着,谢欢拢了拢,忽然问道:“老五,我和老头子多久没说过话了?”
“光我记得的就有好些年了。”谢霜辰回忆说,“这两年愈演愈烈,也不回来。”
谢欢苦笑:“不回来还能有个惦念,回来一次,没成想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哎……可能老天爷都不想让我俩的关系能缓一缓吧。”
谢霜辰乖乖听谢欢讲话,叶菱则是悄然无声地注视着这姐弟二人,他们三个人各自的眼睛之中都是一个世界,一场故事。
叶菱不知道谢欢跟谢方弼到底有怎样的隔阂,但是她既然能想到来这里看看,那么必然也是抱着缓和的心态。
一个久未归家的女儿打开家门时没有父亲的亲切迎接,也没有嫌弃痛骂,什么都没有,只是安静地倒在地上的模样。
叶菱也许无法对其他情感有很明显的共情,可是他也有父母,就算现在关系僵持,但那也只是生活中的一点点坎坷。
他一想到此处,便不敢再想下去了。
“哎。”谢欢轻叹,“我正经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凭什么我的自由要被干涉,凭什么我是你的女儿,我恨你’。得啦,现在恨也恨不着了,人都没了。”
谢霜辰说:“师父嘴上不说,其实他心里一直很牵挂您。这么多年了,哪怕是您给我打电话说他不好,他都想听。您俩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脾气都是一模一样的。”
“不提当初了。”谢欢眼眶有些湿润,连忙打断了谢霜辰,吸了一口气,朝叶菱说,“小叶,明儿早上吃饭么?姐去做点?”
“不用了,姐。”叶菱回答。
谢欢问他:“你在北京说相声,家里人不着急?”
“着急也没用。”叶菱知道谢欢就是想找他聊聊天,说说话,缓解缓解情绪,总是陷入悲伤之中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看了看谢霜辰,谢霜辰虽然年轻,但是打击太大,都蔫儿了,一双原本漂亮的眼睛又红又肿。今日他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叶菱都怕他哭到脱水。
谢霜辰失去了师父、父亲、前半生最大的依靠,对他最好的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当初就是跟老头子大吵一架才离了家。你看他那么喜欢相声,但是却不准我入行。”谢欢径自说道,“他总说女人入不了这样,容易讨人嫌。我不信,他就四处阻拦。双方争执不下,就闹到了现在。”
叶菱本以为谢欢要说点后悔的话,没想到谢欢继续说:“但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坚持自己的路,反倒坚持跟老头子冷战。顾此失彼,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叶菱张了张嘴,可那一瞬间也不知道能说出来什么,他隐约知道谢家父女的隔阂也是由相声而起。见到谢欢如今模样,叶菱忽然想到过年时自己冲动离家之后就再也没跟家里联系过,他心里起了涟漪,不过很快的,他就静了下来。
变得更为坚定。
谢方弼的遗体告别仪式在三天后的八宝山举行,遵从老爷子的遗愿,一切都很简单。
早在讣告发出的当天,网上就有很多人讨论。大师的离去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大家同他告别,何尝不是同一段记忆,一段时光告别呢?
谢霜辰熬了三天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稳定了,第一天时连口水都喝不下去,现在还能跟人聊上两句。可是当他进到里面,看到水晶棺材里的安详如睡着的谢方弼时,忽然地就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了。
仪式的过程很快,家人站在一侧,叶菱站在后面的人堆里。前面有许多领导前辈各界名人,老爷子生前为人谦和,在艺术上有着卓越的成就,也爱提携后辈,帮助他人。漫长的一生就化为最后的几个字,先生千古。
叶菱越过人群,看了一眼一直在哭的谢霜辰。
待一切结束,家人不愿离开,杨霜林更是崩溃地扑向棺材,口中喊着“我要师父”。
这是几近失态的表现,但在这样的场合与情感催动之下,失态又如何呢?
叶菱站在谢霜辰身边给他递了一张纸巾,哽咽说道:“去看看吧,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谢霜辰背着身,哭道:“我不敢。”
“那就远远地看一眼。”
里面不宜久留,叶菱拉着谢霜辰往外走,直到门口的时候谢霜辰才回头,其实已经看不太真切了。他赶紧把头扭了过来,害怕停留的太久,他心里就又开始变得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大清早的踹开他的房门检查他的功课了;再也没有人任由他擦破打滚地任性了;再也没有人笑呵呵地赶他去喂猫喂鸟,再等他回来吃饭了。
什么都没有了。
人死如灯灭,静默如斯。
出了这道生死门,谢方弼轻巧拂袖而去,却不知身后一切由他而起,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