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第二天早上年念是被卧室门外的说话声吵醒的,付鲸梦的声音很冷清,他好像总是能敏感地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至少此时,付鲸梦并不愉快。
年念瞪大了眼睛,伏在抱枕上竖起耳朵听着,鼻息里还残存着付鲸梦身上的青草香。
“我昨天去医院,碰到孟医生,她说你现在在吃抗抑郁的药。怎么回事?”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得好听。
付鲸梦眉心紧蹙,推了推眼镜,脸上还有刚睡醒的潮红:“没事,不要紧。”
“什么叫不要紧?”那声音提得很高。
“李思铭,你不要在这里装好人。”付鲸梦觉得大清早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是,你骄傲,你清高,你看你现在把自己活成什么样了?”
付鲸梦冷笑:“那是比不上您,音艺唱片的头号歌手,上一张专辑怎么样,卖了二十万张?”
李思铭别过脸去:“别给我在这阴阳怪气,当初音艺要签你,是你自己拒绝的。”
“我怎么答应?他们只签你和我,大张和陈柯怎么办?”尽管过去了这么久,付鲸梦依然感到很恶心,“他们要我们解散乐队!”
“三年了,你他妈怎么还想不明白。”李思铭笑出声,“你是不想解散,那现在呢?大张在哪,陈柯在哪,你保得住他们吗?”
“还不是一样的。”李思铭的声音有一丝颓唐,“一样的,付鲸梦,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一样。”付鲸梦的眼神很冷,“至少我没有背叛他们。”
“呵。”李思铭冷哼一声,将手插入发间胡乱地揉搅,他其实长得很英俊,五官立体,目光有神,但是眼神之中有一股近乎癫狂的怒火,“你骂我是叛徒?”
“行吧,付鲸梦,我觉得这些话翻来覆去我也同你讲了很多年了,没必要再说一遍。”
付鲸梦在沙发上坐下来,并不管对方是站着坐着,只是冷淡地瞥他一眼:“所以呢,你是为何而来,是想关心一下我吃的什么药,还是看看我有没有一个人死在家里?”
他忽然笑了起来,又说:“对不起,我还是把你想得太良心了,是鲸乐队的歌被你拿去出唱片出得差不多了,想找我要别的歌?”
李思铭阴沉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付鲸梦好像已经失去争吵的气力,他塌陷在沙发中,塌陷在年念牛奶糖般的气味里,他疲惫又无奈地说:“我以前写的,后来写的,能签的我都签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李思铭的目光有些狂热,年念透过门缝看过去,觉得他的眼睛像是鹰隼闪着精光,叫人不寒而栗。
“我要《鲸》。”李思铭坐下来,坐在付鲸梦的身侧,抓住他的一只手腕,目露渴求,“我只要《鲸》。”
付鲸梦眉心拧得更紧了,他用力地将手腕从李思铭的手中抽出来:“这首歌我不可能给你。”
“为什么?”李思铭其实知道答案,但他还是绝望地问道。他江南才尽已久,很需要这首歌再上巅峰,他没得选择。
“为什么?!你有脸问为什么?”付鲸梦冷漠地看过去,看着那张他曾经不能再熟悉现在却已经很陌生的脸,他现在问他为什么。
“因为《鲸》是我们鲸乐队的第一首歌,我亲手写的,你、我、大张、陈柯,我们四个人在舞台上一起表演,唱给我们的粉丝的。”
“它是《鲸》啊,我不可能签给音艺。”付鲸梦最后对李思铭说道,“你要点脸吧。”
李思铭沉默半晌,眼中凝结寒霜,他冷冷地看着付鲸梦:“真可笑,我他妈瞎了眼,竟然还爱过你。”
门被很用力地关上了,震得这幢老房子簌簌地响。
年念从门缝望出去,付鲸梦像雕塑一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光看背影就很哀伤。过了很久很久,他的背才有了微不可察的抽动。
年念从枕头下掏出他的手机,给齐橙发微信。
昨晚他半夜溜出去见齐橙,顺便还吃掉了付鲸梦买的猫罐头。
这手机是齐橙送给他的,他说,几乎每一个人类都拥有自己的手机,就像每一只猫猫都拥有自己的尾巴,他们用它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年念打字打得很慢,他问:“怎么能让人类开心?”
齐橙回复很快:“亲他。”
过了一会,他又发过来一条。
“如果还不行,那就睡他。”
年念想到人类确实很热衷与小猫咪亲亲,也许这样他会高兴的。
他回道:“亲可以试试,睡倒是睡过了。”
齐橙:“怎么样?他开心吗?”
年念:“呃……不好说。”他想起昨晚付鲸梦不是很愿意同他一起睡觉,后来他睡着了,也不知道付鲸梦高兴不高兴。
齐橙:“……看起来不是很顺利啊。”
他又说:“或许你可以考虑,穿一些漂亮的衣服。”
后面加了一个挑眉的表情,看起来别有深意。
什么样叫漂亮的衣服?年念的脸不知怎的有点烫,他对齐橙说:“下次你带给我。”
他放下手机,打开门,付鲸梦听见声音,扭过头去,他的眼睛有点红,隐在碎发之间。
“对不起,吵醒你了吧。”付鲸梦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他看到年念没有说话,只是径直朝他走了过来。逆着光,年念的眉目从昏暗到清晰,眸目里有一点懵懂,淡粉色的眼尾,是刚睡醒的样子,脸颊上还飘着红云。
他走到他面前,忽然驻足,盯着他的五官,似乎在估量着什么。
付鲸梦被盯得忐忑,他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忽然,年念又往前一步,面对面跨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领口因为睡觉不老实而被扯得往下,露出一对精致的锁骨,在晨曦之下白得发光。
他说:“哥哥,接吻吧。”
付鲸梦瞳仁骤缩,不由得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答话,年念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地用嘴唇触碰了他的嘴唇。
初遇年念的时候,付鲸梦就知道他的嘴唇是浅粉色的,就像昨天那只小白猫,也是浅粉色的。
年念用他浅粉色的嘴唇,亲吻了他。
有一点潮湿、温软,奶糖般地甜。
付鲸梦的心脏极度充血,脑子里轰隆隆风云际会,山崩地裂,他言不由衷:“这其实……不叫接吻。”
年念不解地睁大眼睛,歪头。
他甚至还感受到付鲸梦未来得及刮的初露头角的胡茬,他深红色唇上细密的纹路,牙膏的清香,还有急促的呼吸。
这不算接吻,算什么?
付鲸梦将年念从他身上整个端下来,如无头苍蝇般地在客厅里徘徊了一阵。
他说:“年念,你不可以这样。”
“你不可以亲一个你并不喜欢的人。”
“我很喜欢哥哥。”年念很笃定,而且他也很喜欢和付鲸梦接吻。
小猫咪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亲的。
“不是。”付鲸梦觉得好像对年念很难解释得清“喜欢”二字,“不是这种喜欢。”
“你怎么知道不是这种喜欢?”年念微微咬着下唇,认真地看着他。
付鲸梦有点恼火:“会接吻的喜欢,是不论发生什么你都愿意和他在一起,你愿意和他一起老,一起死,你明白吗年念?”
“你真的愿意吗?”
年念被付鲸梦的一段话击得头昏脑涨,他从第一次见到付鲸梦的时候,就很喜欢他,他热衷蹲在花坛里,听付鲸梦唱歌,懒洋洋地晒太阳。
他愿意听一辈子。而且他化形以后跟人类的生存年龄一样了。
但什么叫一起老,一起死。
他依稀觉得这好像是一件十分郑重的事。
看到年念茫然又无措的眼神,付鲸梦颓丧地靠着沙发坐下来,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里:“对不起年念,你才十九岁,要学的东西很多。你会遇到很好的人。”
“我没有钱,没有事业,我还要吃药。”
三年前,音艺签走了他们的主唱李思铭,鲸乐队解散。
他亲自送贝斯手陈柯和鼓手大张上了回老家的高铁。从此以后他们有了新的身份,金融行业从业者陈柯和公务员大张。
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利,他埋怨却也理解,李思铭签约音艺后,很高兴的说,等他以后在音乐圈站稳脚跟,会再把兄弟们组起来,再现鲸的辉煌。
付鲸梦很天真,他相信了。
曾经他的每一首歌都是写给主唱的,为李思铭量身定做,他一个音一个音地改,李思铭就靠在他的身侧,一个音一个音地试。他知道李思铭爱着他,他懂那种眼神,可就算没有这种爱,也彼此默契了太多年,正因为这样,他无条件地相信了。
他将乐队以前的歌,打包卖给了李思铭,那些钱用来偿还鲸乐队欠下的广告违约金和一些场地费。
最后两手空空,他一穷二白也没能等来李思铭兑现他的诺言。
前几年他还能写歌谋生,有时候也做兼职,今年是他罹患抑郁症的第一年,药物使他拮据,更使他终日昏沉灵感殆尽,他也很难适应一份全新的工作。他唯一可以接受的事情就是去街头唱歌。
只有沉浸在歌声里,他才能暂时忘记自己的失败。
年念不再反驳他,他蹲下来,将付鲸梦环进自己的手臂里,用额头抵着付鲸梦柔软的头发。
“没关系的,哥哥。”
付鲸梦其实很清楚,年念没有家人,他给了年念一个家,所以年念喜欢他,这很可能只是移情,没有什么错。
他只要教给年念,什么是家人的喜欢,什么是情侣间的喜欢就可以了。
他不想吓到他。
付鲸梦出门前,年念乖乖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带上门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年念,你看到我昨天买回来的猫罐头了吗?”
年念心想,看到了,在我肚子里。
但是他摇摇头。
付鲸梦没多想,关上门出去了。
路过超市的时候,他进去又买了一个猫罐头。
这个行为其实挺傻,一只猫,也许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它周游城市,拥有自己没有的自由。
昨天它可能只是恰好路过,大发慈悲。
他将设备调试好,吉他抱在怀中。
这世界依旧匆匆忙忙,他唱他的歌。
慈悲猫咪再次下凡。它又出现了,从花坛里箭一般蹿出来,走到近前又觉得要矜持些,踏着好看的猫步走到付鲸梦的身前,它踩着吉他灵巧地蹦上他的肩头,安安静静坐下来。
付鲸梦微微侧过脸,亲昵地磨蹭它柔软的耳尖。
年念觉得,付鲸梦爱自己的猫猫形态远超过人。
做猫的时候,他会主动抚摸它,与它亲热。做人的时候,他避之唯恐不及。
早上亲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睫毛颤动不止,瞳仁放大,他的小臂和肩背绷得像一张弓弦,那是惊恐的反应。
人类真的很复杂。
但他觉得自己的脸很好看的,连齐橙都说,十九岁,他举世无双。
他有点不高兴。
今天围观的人依旧很多,还有人给他们拍照片,录了短视频,但是它不再比心心了。它的尾巴低垂着,像是一个泄气的气球。
付鲸梦察觉今天小猫猫的兴致不高,特意早早结束,打开了早就准备好的猫罐头。
小白猫凑过去,没有闻,直接吧唧吧唧吃了起来。是熟悉的味道。
付鲸梦低头收拾设备,等他再一抬头,猫又不见了,只给他留下一个空空的罐头盒,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点,像是一枚指环。
他当然不会知道年念很生气。
年念飞快地穿梭在街道上,它不仅生着气,还要赶在付鲸梦回家之前钻进家门,穿好衣服,打开电视,装作又在家混吃等死了一天的样子。
它隐隐觉得付鲸梦不喜欢自己,正是因为自己的无所事事,他想起那个叫李思铭的男人,他卖出去很多专辑,一定赚了很多钱。他曾经爱过付鲸梦,那付鲸梦呢?他是不是现在还爱着他?
可是它并没有混吃等死呀,它每一天跟付鲸梦一起出门,一起养家。
小猫咪感到很委屈。
它心不在焉,忽然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响起,一辆黑色的现代如同巨兽一般朝它猛冲过来!
付鲸梦回到家的时候,年念不在。
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却又空空如也。
他隐约有些担心,既害怕他走了,又害怕他出去闲逛出什么意外。那种心情有点像第一天送孩子去幼儿园的老父亲。
忐忑不安。
心如刀绞。
他将买回来的东西统统塞进冰箱,今天给年念买了鸡蛋、小香肠、一点牛肉,还买了一条鱼。
他突然想,要是年念也不要他了,他就得一个人吃掉这些。他有点儿像溺水一样喘不过气。没有炉火的冬日难捱,但总归能熬下来,可有了炉火又撤掉,那是会死人的。
他努力抛掉那些胡思乱想,又逼自己拖地,不知道为什么,拖出来很多白色的绒毛。
但因为是秋天,他想,也许是蒲公英吧。
做完这些事以后,他还是没有听到敲门声。
他走出门,站在葡萄藤架下,望向道路尽头。白云像棉花糖一样,蓬松雪白,从天际这头悠悠然飘向那头。
年念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晚霞隐没,付鲸梦把小鱼煎好,屋子里都是香喷喷的味道。这时,他才听到敲门声。
他几乎是飞奔着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年念并不是他想象中玩得兴高采烈、神采飞扬的模样,而是形容伶仃、面色苍白的。
他好看的脸上有两道擦伤,洇着血迹,他手肘上的皮全蹭掉了,一直在往外冒血,一滴一滴落在他门外的地垫上。
付鲸梦惊讶地问:“怎么回事?”
年念本来忍着不哭,眼底蓄着泪,可一见到付鲸梦关切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如同开闸之水般涌了出来。
他在抽噎中低低地回答:“不小心摔了一跤。”
付鲸梦用指腹轻轻抹掉那些掉落的珍珠,拿上外套和钥匙出门,带年念去医院。坐在车上的时候,年念在他怀里瑟缩着,眼睛里蕴着细碎的水色,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哥哥,能不能不去医院。”
年念很怕疼,尤其不喜欢医院里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而且听别的猫猫说,医院会让他们做不成男孩子,变成既不是小公猫也不是小母猫的太监猫猫。
太监这个词他是知道的,电视里有清宫剧,就是那种说话阴阳怪气的男人。
他不喜欢这样。
付鲸梦说:“不行,但一会回家可以给你吃鱼。”
年念想了想小鱼,他不说话了。
晚上医院人不多,很顺利地进了诊室。女医生看看年念的手臂,很诧异:“哟,怎么感染成这个样子。”
年念没敢说,是他自己舔的。
他被车刮伤以后,躲到花坛里面,他很害怕,想让血不要再流,就一直舔舐伤口,流一点血就舔一口。伤口很疼,但是血止不住。
他不知道怎么办,他不想这样回去见付鲸梦。
付鲸梦那么好,当然会收养它,给它看病,治好它的前爪,但是付鲸梦就没有年念了。
他还想做年念,想作为一个人类守在付鲸梦的身边。
于是他忍着疼,趁着付鲸梦在厨房,悄悄从窗户溜进屋将衣服叼出来。在外面换好衣服以后,再敲门回家。
女医生在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诊断,然后说:“去护士站消毒包扎,然后挂一针消炎吧。”
针刺进血管的时候,付鲸梦用手遮住了年念的眼睛。
年念的手很白皙,血管不太好找,护士扎了两针才扎进去。
年念长长的睫毛在付鲸梦的掌心扇动,像是握着一只小小的蝴蝶。付鲸梦觉得掌心有一点湿,年念呜咽了一声:“哥哥,我疼。”
付鲸梦更用力地将年念抱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