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最近涨水,有些穿制服的人来把桥洞里面的人赶了出去。桥洞的人问还有哪里可以睡觉,穿制服的人想了半天,说找个正经工作就有地方睡了。
徐映年也想找个正经工作,他追问可以去哪里找,穿制服的人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告诉徐映年,自己也不知道上哪儿有工作,反正不能睡桥洞,等发了大水,睡桥洞是要淹死的。
池夏站在电梯里,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卡过闸机的时候会亮红灯了,他顺带着想到了云沧当时的表情,推测那会儿他已经知道缘由。
但他没有说出来让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难堪,倒也挺细心。
过了上班高峰的几分钟,这会儿电梯下行没什么人,池夏很快从十六楼降到一楼,电梯门打开后他却像钉在了电梯里,迟迟迈不出一步。
这一步他踏进来花了很久,没想到走出去竟然这么仓促。
门快要合上,外面有人小跑过来立时按了上行键,电梯门就此重新打开——是一个满头大汗的送餐骑手,头盔上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池夏出了电梯还一直回头望,不断进入电梯的人把那抹黄色的身影遮挡住。
他只看到随着人的涌入,那人也一直在低头看时间。
他们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抢着时间,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奔着目的地而去,无数的小的目的地最终会把他们带到他们自己的理想国度——可有的人,刚迈出一步又不得不退了回去。
他就不得不退了回去。
池夏从来对生活都怀抱希望,却从未像今天一样心有不甘,一肚子怨气把他二十三岁的人生塞得满满当当。
他不留神,怀里抱着的东西被迎面而来的人撞得全数打翻在地。他赶紧蹲下去把面朝下的手机捡起来,毕竟那是他现在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与慌乱捡拾的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场小事故的另一个当事人,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腰都不曾弯一下。
“你这人走路怎么——”池夏正在气头上,捡了手机站起来就要质问对方,下一秒话被对方脸上无耻的笑意掐断,他皱眉:“是你?”
成颂确也笑得无耻,正是那种以肮脏手段取得了绝对胜利的“胜利者”在嘲笑对手的模样,“哦?这不是优秀实习生么……叫什么来着?怎么一下还给忘了……”
池夏把其他东西一一收好装进破了一角的纸箱,站起身对成颂说:“成总贵人多忘事,我叫池夏。”
“哦对!池夏,是是是,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成颂上下打量着池夏,又阴阳怪气地说:“虽然是优秀实习生,我们公司条件也很好,但你没能留下来,那也只说明你业务还不是很熟练,以后——”
池夏胸中怒火腾腾,冷笑一声:“成总说的哪方面的业务?如果是和你睡觉才能留在公司的业务的话,我的确不是很熟。”
这话一说出来周围就炸开了锅,各种议论一发不可收拾地在大厅展开。潜规则多数人都知道,但毕竟是“潜”规则,的确少有人拿到“台面”上来说。
池夏看成颂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样子,火上浇油地又补充道:“成颂是谁?在总公司不也是查无此人吗?不就只配在分公司小项目组里装个逼么,叫你一声成总是给公司其他前辈面子,全公司你部门业绩最差,油水也是你捞得最多——我业务能力不行,是,你这滥用职权的本事的确炉火纯青。”
他语速适中音量恰到好处,成颂大概是没想到他竟然真敢说,听得一愣一愣的全然忘记如何反驳。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池夏拍拍衣袖,又笑:“潜规则吧可能哪个行业多多少少都有点,但你成颂配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张脸,那一身的懒肉,我就是去猪圈粪坑睡一晚上也不可能——”
“胡说八道,谎话连篇!你是个什么东西——”成颂终于回过神来了,领带一扯,风度全无指着池夏破口大骂,一边骂还有扑上去动手的架势。
池夏也不怕他动手,就嫌他脏,往边上一让,让他结结实实扑了个空,狼狈地往前几步差点摔倒在地,幸而关键时候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让他真的颜面尽失。
然而扶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帮池夏解围两次的云沧。
云沧把成颂拉住,微笑说:“成总,地滑,当心走路。”
成颂不信邪非要甩开他继续去拉扯池夏,被他生生拽了回来。
于是成颂气急扭头连他也要一起骂:“你又算什么——”
“成总,到处都是监控,您还真想动手不成?”云沧松手后退半步,一边按手机一边示意成颂看手机,走两步过去与他低声耳语了几句。
成颂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恨不得把面前这两个“一唱一和”的人生吞活剥了,牙齿像是都要咬碎,说:“你他妈少管我闲事!”
云沧赶紧解释:“成总多虑了,我管的可不是成总的闲事。”
成颂还是不敢与云沧撕破脸,转而重新将矛头对准了池夏:“我告诉你姓池的,你给我等着!”
成颂风度尽失骂骂咧咧地走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都纷纷散开,最后只剩池夏和云沧面对面在原地站着。池夏弯腰把箱子抱起来,发现云沧走近了两步。
云沧看着他说:“散伙饭的钱不用退了吧?”
池夏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车上。
池夏坐在副驾驶盯着前方路面发呆,云沧也一直没说话。十几分钟的沉默后,两人倒是同时开口了。
“谢谢——”
“接下来……”
池夏转头看云沧:“您先说吧,云先生。”
“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先生两个字像是把我喊老了。”云沧却轻松与他开玩笑。
“总不能直呼其名吧?”池夏这反问完全是出自本能,没想云沧会接:
“昨晚已经直呼其名了。”
池夏简直要“昏死”过去,这“生死关头”他听到云沧居然又说:“昨晚也没有不舒服,上午是我说话没考虑周到,你如果不舒服的话——
“可以双删。”
池夏听云沧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像是经验老到的样子,甚至怀疑他有一套熟悉的流程。
“你经常这样?”他于是问。
云沧笑而不答,过了会儿反过来问池夏:“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池夏一听到“接下来”三个字,情绪突然又跌了回去,自言自语地说:“好好的一份工作,本来还有住宿……”
“学校能让你们毕业生住多久?”
池夏叹气:“学校太偏了,去哪里上班都不方便。”
云沧想了想,抬手指着池夏面前的置物盒:“打开那个,里面有一张房卡。”
听到云沧前半句话的时候池夏已经打开了置物盒,听他后半句话,又十分不自在地把手收了回来,不解道:“房卡?”
“我最近经常有会,城东城西懒得跑就开了个房,还有十来天,你要是找不到房子,可以暂时住进去。”
池夏把房卡拿在手里看看:“多少钱?”
云沧偏过头看他,又转回去,没说话。池夏误以为是房费太贵,云沧这是顾及自己的面子才保持了沉默,轻咳两声又说:“我应该住不了酒店的,你还是——”
“我可以住家里,昨晚那儿,也不远。”云沧淡淡道。
换池夏没再说话了。
沉默到云沧以为他已经入睡,池夏才低声问:“你刚刚跟他说什么了?你们之前就认识吗?这么远送我去学校不耽误你工作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搞笑的啊,钱没几分,心气还挺高。”
云沧笑道:“你要我先回答哪个问题?”
“你随意。”池夏说。
“我刚刚给他看了我昨晚在厕所的录像,我跟他吃过两次饭算是认识,送你去学校不耽误我工作——”
云沧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回答到最后,下了绕城高速挤进缓慢前行的车流,不答反问:“为什么我要觉得你很‘搞笑’?”
“你肯定见惯了我这种一开始心气儿高的大学毕业生,最后还是碰得一鼻子灰,该认命还是得认命。”池夏解释道。
云沧笑着摇摇头,并未答话。而不等他说话,池夏又自言自语说开了:“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认命,那么多人都认了,我一直犟,还挺奇怪的,是吧?人家肯定要说那个人装什么装啊,饭都吃不起了。”
“现在吃得起饭吗?”云沧问他。
池夏看云沧一直笑着,不知为何有些窘迫,靠在椅背上视线转朝外面,声音闷闷的,说:“少吃一点,吃得起。”
“那今晚散伙饭就当我请客了,安安心心跟同学玩去吧。米果那种公司本质上还是很传统的,不要认为是你的错,该做什么想做什么趁年轻都去做。”
池夏大概是觉得这话又空又假,随口怼他一句:“包括跟你睡了一觉吗?”
不承想云沧面不改色地回他:“包括,但不限于。”
池夏真实上演偷鸡不成蚀把米,一直到车开进学校也没说话。云沧下车的时候先他一步锁了车门,绕到副驾驶一手撑着车门,一手转着手里的车钥匙往车里看。像是在认真思考什么事情。
等了有一两分钟,池夏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云沧才拉开了车门,并且在拉门的一瞬间人也跟着探进车里去了。就跟昨晚上一模一样的动作。
池夏心跳骤停两拍,下意识后仰躲开他温热的呼吸。
“昨晚是你被下药,我可是很清醒的。”云沧看着池夏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是我‘搞’的第一个‘大学生’,嗯?”
池夏日常生活中一向没有太多复杂情绪,像这种心乱如麻的情况,上一次出现还是八年前了。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房卡,眼看着云沧解开自己的安全带。
云沧解开他的安全带,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又说:“我是认真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当然,这件事我也是认真的。”
池夏下了车,站在原地看着云沧的车开走,脚边是那个纸箱,手里拿着房卡。他站在树荫下还是热得流汗,很快有汗水落到他睫毛上。
他胡乱伸手抹了一把,房卡揣进兜里,抱着自己的纸箱回了寝室。
1993年6月25日 于鑫雅宾馆前台
城里有一种路叫“地下通道”,可以过路,也可以睡觉。我在地下通道睡了几天,又找了几天工作。前天和爹打电话,说了生活不易,爹却不准我回去。唉,不让我高考,或许我也可以留在乡下教书,总不用像这样风餐露宿。幸好昨天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宾馆当前台服务生,总之,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