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久,方止停下手术刀时,严飞已是满头大汗,强忍着作呕的冲动站在原地,而时间还不到三个小时。
这三个小时,严飞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刚入职的时候,有一次他所在的辖区派出所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屋主人被人发现身中数刀惨死在家中,右手几乎被砍下,只连着一层摇摇欲坠的皮。
勘查案发完现场,拍照保存后下一步做的是收尸送检。
当时面对惨烈的案发现场,即使是老刑侦都忌讳,其他人更是争先恐后的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严飞年轻气盛,没有想太多就和在场和法医及法医助手三个人一起把尸体装进了裹尸袋。
为了不对尸体造成二次伤害和污染,他负责的就是托着死者的手腕和手,在保证那一层人皮不断裂的情况下将尸体装进裹尸袋。
他亲眼目睹断手的横截面,清晰的看到了被切开的骨头、黑红难辨的肌肉和神经,还有残留在手上已经凉透了的深色血迹。
弥漫在房间内发臭的血腥味和露骨的人体的组织没有对严飞造成多少的影响,以至于案发后的尸体登记工作都交到了他这个入职不久的新人身上,反倒是死者的母亲来认尸时,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他低沉了许久。
但他今天才明白,收尸和解剖完全是两码事。
方止划开死者胸膛后,一股混杂着腥腐臭和糜烂肉浆的气息如深水炸弹般在解剖室内炸开,恶臭狠狠冲击整个嗅觉系统,不留缓冲的措手不及,生命所需的氧气被恶臭的气息污染殆尽,当下他体内的脏器都在叫嚣疼痛,嗅觉被刺激得极尽失灵,像有一只手正掐着他的气管和食道,反复的扭捏揉搓……
好在有一层口罩防护,室温似乎又低了些许将这股恶臭凝结,否则他就是下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尸体了。
“死者伤及内脏,这是内脏破裂后,与湖水中细菌混合在死者内体产生的气味。”
尸检全程,方止唯一一句对严飞说的话。
那之后严飞好像被遗忘了,方止事无巨细的用专业术语描述着尸体状况,张小行跟着复述确认,有时用相机拍照,有时提笔记录,两人认真谨慎的一点点记录尸体特征,让严飞觉得自己成了个无所事事的废物。
简直是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打击。
“死因是暴力导致的机械性损伤,死者左胸肋骨骨折,肺部损伤严重,但致命伤在心脏,”方止摘下手套,双手清洗干净后擦干,又换上一副新手套,“死者的心脏被挖走了。”
“挖心?”
严飞不仅皱眉,开口时被散不尽的恶臭呛了一下。
“严队,你没事吧,受不了的话我们出去说。”
“咳咳……没,没事。”
严飞冲张小行摆了摆手,缓和过后问道:“你是说死者的心脏被挖走了?”
“对,死者胸腔处伤口平整而深,锐器刺入后横向切开胸口,导致肋骨骨折,肺部被切开,然后取出心脏。手法称不上专业,但胜在凶狠果断,骨头上没有留下多余的伤痕。”
方止替死者下半身盖上白布,对体内脏器一一取样留存,完成后着手尸体的缝合工作:“虽然没有对死者的血液进行化验,但初步判断,死者是生前被凶手开膛挖出了心脏,证据在死者左右两边的手脚腕上。”
严飞抓起死者的一只手腕,将视线集中在死者的手腕上,避开敞开的胸腹腔。但此时的尸僵已经十分明显,严飞只能半蹲着检查。
死者的手腕上有大约两指粗的完整的皮肤挫伤,伤口处有少许黑棕色的金属碎末,剩下的四肢同样如此。
说明死者生前是四肢分开的被金属锁链或铁铐一类的东西固定住的,从伤口的方向上来看极有可能是呈站姿固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脏被挖出。
严飞几乎可以在脑内构建出案发当时情景。
一个被囚禁的无助的女人,手脚被铁链束缚,无法挣脱也无人能回应她的呼喊救助,她面对的只有一个强壮的凶残的男人,她可能会歇斯底里的咒骂,可能是痛哭流涕的哀求,用她能想到的一切方式乞求男人放她一条生路。
然而,男人没有理会。
他从黑暗中缓缓现身,手中明晃晃的利器反射出惨白冰冷的光线。
女人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她绝望的哭喊着,看着那一道寒光没入身体……
严飞回过神,心口猛地皱缩一下,寒意直窜脊椎,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好像浸泡在极寒隆冬中,僵硬着快要忘记了呼吸。
“除了挖心,死者的腹以下的肿胀是不是……”
方止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着缝合工作,轻声说道:“是,四个月,是个男孩。”
解剖室里一阵沉默,冷气口在三人的头顶,白霜洒落,冷风发出轻微呜咽。
严飞握着那只惨白僵硬的手腕,神色低沉:“腹部图案,我是说刻在死者腹部的符号......”
“是死后刻上去的,利用匕首、尖刀一类的利器。”
严飞窥见白布下隐约露出的符号的一角,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挖心是一种典型的过渡发泄的行为,简而言之就是凶手对死者抱有极大的恨意。
好比人们在生气吵架时嚷嚷道:“我恨不得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
可生气归生气,真正要动手夺取一个人的性命并非易事。
驱使人冲动的恨意通常被法律、道德、理智、人性压制在内心的黑暗角落,在时间的作用下大多会散去或者遗忘,只有长期的无法被疏解的恨意,在人性阴暗的角落里淤积扭曲发酵腐烂,最后无视一切束缚疯狂爆发。
无论向内还是向外。
过度的发泄意味着即使发泄对象已死,也无法疏解行凶者的全部恨意,说明凶手与死者之后存在某种联系,但种种迹象表明,这次的凶手挖心的目的不是泄愤,而是杀死受害者的手段。
整合已知线索,严飞脑中勾勒出凶手的几大特征:
男性,独居或者拥有足够隐秘的私人空间,身强力壮,残忍却温和。
死者身上没有多余伤口,衣着完整,说明凶手对死者没有羞辱或报复心理,抛尸行人往来的公园湖中说明凶手希望死者尽快被人发现――他在等待自己被抓的那一刻。
也就是说,如果不将他缉拿归案,他还会一直杀人,直到他被捕的那一天。
不一样,这个之前几起案子不是同一个凶手。
那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会不会跟死者腹中的胎儿有关?
他又是从哪得知那个诡异的五角星符号??
迷雾重重,严飞一时间感觉无从下手。
线索……证据……
有没有能将这四起案子串在一起的铁证……
等等,或许可以换个角度。
不同的死者,同样的符号――这个符号本身,也许,会是个突破口。
走访排查一天过去了,严飞叼着不知道第几根烟,烟灰盒里烟头挤得塞不下了,手边是喝剩的空水瓶,没用几根的火柴和买烟时顺手捎带的一次性打火机。
温润的晚风拂过使人困倦无力,在这个开空调过分,不开空调烦闷的时节,严飞烦躁的解开几颗衬衫扣子,大开车窗疲倦的打着哈欠,肚子还配合的响了几下来了个二重奏。
开火做饭是不可能了,外卖也是换汤不换药的重复内容,有图文不符的风险,更有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漫长等待,还是随便吃点糊弄糊弄算了。
严飞的住所在一片老旧的居民区里,房屋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产物,灰楼红瓦,街巷交织,树荫蔽日,不说夜晚,即使白天也显得阴沉昏暗。
拥挤的街道容不下车身,随便往哪一停都是占用消防通道,实属罪大恶极。还好早些年的健身空地被改建成了停车场,出入车辆才算有了个容身之处。
停好车,踩着地上成片掉落的香樟叶,身处灯下的一瞬,一阵寒意直冲严飞的背脊,转瞬即逝的余感惊起他全身上下的毛孔。
那是一道刺骨而直白的视线,不似观察或者搜寻,是一种如同剧毒扩散腐蚀般的凝视,察觉的一瞬那种侵蚀已深入骨髓,却又在猛然间消散殆尽,只留下幻觉似的残念。
他被跟踪了!
严飞没想到自己会被跟踪,甚至没注意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盯上的,被跟了多久。
他只觉得兴奋,手心里冒出热汗。
路上人流不大,沿街的小餐馆小店铺里没什么客人,三五个店主只能围着一桌打牌消磨时间,时不时的囔囔两声全当是充人气。街上少有路灯,十字路口旁的电线杆上倒挂着好几枚探头的大灯泡。
这种老旧的小街小巷适合跟踪,也适合反跟踪。
熟悉地形的人随便往暗处一钻就能甩开跟踪者,或者――抓住他。
只是,在严飞这么想的时候,那点残留的被跟踪的气息也消失殆尽了。
严飞望向街边两头,没有丝毫异常。
没有可疑的行人,可疑的车辆,可疑的气息,视野里是千篇一律上班下班走过无数的道路。
可刚才的感觉......
错觉吗?
还是对方比他想象的还要狡猾。
严飞狠狠的抽了两口烟,装作无事的走在忽明忽暗的街上。
如果他被跟踪了,这么直白的视线不可能不注意到,趁他不备在车上装追踪器都比这种蹩脚的跟踪来的实际。可如果不是跟踪,刚才那种入骨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严飞叼着烟,拐进巷子里绕行几圈,一切正常。
难道,真是我想多了?
严飞摇摇头,抽了最后一口烟,扔了烟头往住所走去。
暗处,一个藏在逆光中的人影注视着严飞离去的方向,缓步跟了过去。
糊弄过晚餐,严飞点上一支烟坐在电脑前,显示屏上播放着亭溪桥附近的监控。
监控角度安装在马路边上的灯柱上,负责单位是公园管理处,监控的角度由东向西,正对着半条马路和整座亭溪桥,清晰度可圈可点,夜视状态下也能拍得一清二楚,这让严飞有些意外。
安装监控是一种非常普及的安保措施,但视频监控的清晰度却相去甚远,只要对能监控区域有大概了解,能肉眼识别动物、人、车辆的颜色、样貌、行动方向等提供基本判断足以,说白了有就行。
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调取监控时经常糊得连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只能对着一团马赛克斑点干抓头,但也聊胜于无,就是后期排查得多下不少功夫。
可即使这么清晰的摄像头,案发现场却什么都拍到,尸体像是凭空出现在湖面上一样。
唯一称得上异常的,是午夜一点三十分一个站在亭溪桥上望着水面黑衣的女人。
不过女人在桥上站了不过十秒左右,然后做了个抬头望天的动作就走了,接着画面出现了轻微的晃动,稀稀拉拉的雨点不到一分钟便连成了细密的雨幕,画面快糊成了活动的马赛克,直到黎明前后才止住,结果又起了一片雾。
倍速看了一夜雨景,严飞在想亭溪桥或许不是抛尸地点,尸体是从其他地方入水,然后顺着水流飘到桥下。
但这个想法也站不住脚跟。
首先,亭溪公园是人造湖,湖水常年泛绿,不臭但也不清澈,一潭死水,哪来的水流运送尸体;其次,亭溪桥虽然被冠以桥的称号,但只有一边邻水,另外一边是双向四车道的马路,尸体发现的水面处在监控与桥面的死角,视频全程没有出现过尸体,也就无从谈起漂流一说。
亭溪公园改建成开放式的社区公园,拆除了早年围建围墙栅栏,占地面积超过五百亩,水榭亭台更有不少江南林园的特色,建成年岁已过半百,没有机动车入口也不允许机动车进入,难不成这个凶手还是知道节能减排,黑灯瞎火的骑着电动车抛尸?
他也不怕一个不留神,连人带车一起跌进湖里摔死!
亭溪湖面积不小,唯独北门这一片水域靠近马路,思来想去严飞还是觉得亭溪桥就是抛尸入水的地点。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论怎么翻看监控视频始终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沿街几个拐角监控和公园出入口的监控也是如此,完全找不到一丝丝可疑的痕迹。
干净的难以言喻,如果不是桥下飘着一具尸体,他不敢相信真的出了命案。
怎么会有这种事!
严飞越想越烦躁,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思维的线索,顺理下去却是一团乱麻,索性不想了打开窗户透口气。
窗外是一片漆黑,屋内的灯光投出去只能照亮很小的一部分,游离的光点搅动着黑暗,夜色却越发浓密。
“这个凶手智商奇高且极具耐心,凶狠但冷静,处事不惊。我不认为他是之前几起分尸案的凶手,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犯案……”
尸体缝合完毕时,方止这么说道。
这几点跟严飞的想法不谋而合,但翻阅市局悬而未决的档案,往前数十年二十年大案要案不是没有。
随着现代刑侦技术的发展以及近十年来几次重点的清案行动,不少悬案已经侦破,剩下的几起不论与连环分尸案还是湖中抛尸案都没有相似之处。
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掌握到这名凶手的其他罪行,或者超出了他们的管辖范围。
无论那种可能,这名凶手选择在这个特殊节点再次犯案的目的是什么?
他从哪得知了这个五角星符号的存在?
他跟连环分尸案的凶手又是什么关系?
“图案重形,符号重意,我觉得凶手想借这个符号向我们传达某种信息。”
传达某种信息?
什么信息?
怎么爱解密的话,干嘛不去当间谍?
这凶手也不像争名夺利的主,有这本事,还不如投身地下工作为祖国做点贡献。
严飞自嘲的笑笑,感觉自己也跟疯了似的在这胡思乱想。
不过,有一点严飞觉得在意。
“我觉得凶手想借这个符号向我们传达某种信息。”
这个‘我们’就一定是指他们吗?
他们会不会弄错了信息传递的客体?
凶手留下这个符号到底是留给刑警的,被害人家属的,普罗大众的,还是……留给另一个凶手的?
“我觉得......”
啊!什么我觉得,我觉得!
这个狗屁方止要是有这么多见解,干嘛不直截了当的说!
严飞气得咬着方止的名字,就像咬着他本人。
方止……方止……
也许从他那可以获得不同的思路,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老子到底怎么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