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李渝出海时，天才蒙亮。
七月头的清晨像一块洗不净的旧布，被随用随弃，灰蒙蒙地裹着整个海面。
船桨破开海面的声响和海鸟的鸣叫此起彼伏，落在耳中格外清晰，一片孤寂，却是寻常。
李渝熟练地划到昨天下渔网的地方，最近风浪不大，鱼也卖不上好价钱。
他昨天在海上泡了一上午，收网一看，唯一能卖出价的也就几条小梭子鱼，都不如下午赶海捡的蛏子卖得好。
本来在近海就上不了几个大货，都是些小鱼小蟹不谈，现在海里垃圾还越来越多。
生锈的铁罐和塑料瓶比比皆是，被鱼尾拍打着叮当作响，估计又要把他刚补完的网漏开好几个洞。
愈发没劲了。
他手上没钟，也不知道时间，估摸着也就出海不到一小时，但心里却莫名觉得度日如年。
李渝慢吞吞地把网里的垃圾和鱼蟹分开，仔细看看还是不能吃的多，能卖钱的少。再这样下去，今天也要白干了。
他掏出随身带的记账本暗数着积蓄，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攒钱去城里看看。看着船下浮动的海面，李渝第一次萌生了想偷懒的念头。
他拍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靠在船舷上大口喝水，把塑料瓶捏得咔嚓响，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想法。
不打鱼，他还能做什么呢。
“轻山，你说这片海有多大？”
李渝低声问道，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海，平静地笑笑，“可大了，我这辈子还没出去过。”
他自言自语着，却也不是全无应答。
粗粝的指尖摩挲过船舷内侧，上头浅浅地刻着个歪七扭八的名字——
顾轻山。
他刻这名字的时候，顾轻山还没离开村子。
那会儿他们都才十四五岁，刚到能跟在大人身后出海的年纪。一边守着村子的规矩不敢逾越，一边又对什么都觉得新奇。
刻名字的那天，顾轻山在县里念高中放假回来，他俩都空。
李渝晚上偷打了煤油灯跑到海边，顺路喊顾轻山一起。
晚上风大，沙砾被海风裹挟着呼呼乱吹，扑在脸上是刀割般的疼。顾轻山只穿了件单衣，说：“渝子，算了吧。”
李渝拿了把小刀，道：“这有什么，阿爹迟早把船留给我。这样，我先刻你的名字，再刻我的。到时候出海，我载你一起。”
顾轻山不再多说。
李渝拿着船钩慢慢地刻，那时候他手上也嫩，没做过粗活，不堪磨。
吹了好久的冷风也只歪斜地刻了顾轻山一个人的名字，指尖也有了勒痕，僵冷僵冷地隐疼。
“渝子，刻得真好。”
听到顾轻山夸自己，李渝蓦地回头，提灯一照却看到对方白净的脸上两抹化开的冻红。
他心里慌了一下，脑袋都僵了，什么都顾不得，脱了外套裹在顾轻山身上，最后两人以匆匆溜回家为收场。
李渝后来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倒不是因为在船上刻名字，而是因为偷溜出去害得顾轻山吹着冷风，大病一场，险些误了功课。
老李板着一张脸说他：“轻山读书用功，将来是要去城里念大学的！你害他生病，吃罪得起不？”
李渝手上挨了藤条一顿抽，忍着疼，什么都没说。
他晚上按照老李的吩咐提了一篮寓意赔礼道歉的鸡蛋，带着任务踏上村路。
到底年纪小，他到了却在顾轻山家门口犹豫不决，不知怎么的就起了退缩的心思，只敢从窗户里远远看进去。
昏黄的灯光落在顾轻山侧脸上，他戴着眼镜，几分认真、几分倦怠，始终托腮写题，手上的笔没停过。
李渝晃神，看傻了，就在冷风口里傻站着，欲留欲走。
犹豫了很久，他还是决定把鸡蛋和字条放在门口，想着顾轻山早上一定能看到。
但转身才走两步，门就开了。
屋内灯光倾斜而下，顾轻山鼻音稍重，见到他就笑了，“渝子，怎么了？怎么不进来。”
李渝手指捻了捻衣角，说：“哦，就是来看看你。”
他答非所问。
“手怎么这样凉。”
顾轻山自然地拉过李渝的手腕，又提上鸡蛋篮，嘱咐他，“我这几天功课复习得晚，一不留神就招了。你也要注意，别贪凉。”
“我知道了。”李渝低头应声。听顾轻山这么轻易就把自己害他生病的事揭过去了，心里更不是滋味，没挪步子。
“进来坐坐吧。我在学校旁边的超市里买了巧克力粉，刚烧了热水，正好一起喝。”顾轻山拉着他的手也没松。
乡道昏暗，李渝摸黑过来，在冷风口里站了很久，手心被老李抽得发疼，指尖又冷得发麻，说不上难过，但偏偏被顾轻山解了冷，只有腕上有顾轻山掌心传来的温度。
眼前人干净又青涩，语调也温柔恳切，握住他的手腕那么坚定。
后知后觉，他是想留的。
但当时的李渝只是看着顾轻山，心里一团乱麻。他匆匆瞥开视线，就这样拂下了对方的手，说：“我，我家里还有事。”
少年找了个低劣的借口，最后逃也似地跑走了，转身也不敢看顾轻山最后的神情。
自己到底怎么了，他也说不上来。
年少的时光在某一刻就像石子落海，“咚”地落下去，连涟漪都没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沈没了。
回味时再酸再涩，当时也以为只是平常。
一晃眼，都过去多少年了。
李渝继承了老李的船，已经无所谓刻不刻自己的名字。
现在船舷上的刻痕早已模糊不清，姓名连同记忆里遥远的那个人都在被海风和潮水慢慢侵蚀，一如某些难以说清的情愫，却总消磨不干净。
李渝莫名叹了口气。
他照旧抱着鱼框回家，发现村里嘈杂得很。
几个生人穿得和村里格格不入，一张办事桌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吵吵嚷嚷的。
往远处看，村门口的坡上也停了几辆轿车。
李渝不明所以，随便抓了人群靠外的婶子和老叔问情况。
老叔眉头直皱，说：“阿渝你可算来哩。这些人说是什么拆迁办的，要拆咱们村，同意的人就在自己的纸头上签个名。”
旁边的婶子摆摆手，小声地一语道破：“哎呦，死犟什么……每户人家都要签的，早晚都得搬。”
“拆迁了住新房子才舒服。说是这块要被保护起来，村里的人全要搬到镇上去。”
和李渝年岁相当的小伙子用胳膊肘杵杵他，“有新房子住，还是在镇上，成家就快了。”
李渝听到对方说成家，想起什么又哑了声，彻底没接话。
他扭头看看海滩，他爹留给他的破船和其他船一样歇在海滩上，船身永远有一层挖不干净的藤壶。
像某种退潮时未能回到海上的生物，临搁浅了，即将彻底被拍死在沙滩上，但落在别人眼里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对命运的释然。
就和婶子说的一样，早晚都要签。
李渝嗯了一下，放好鱼框，擦擦手，木然地跟在队伍最后面。
挨到他签的时候，同意书已经攒了厚厚一摞，通知单也快签满了。他往下一行行看，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村里人少有写字的机会，歪扭的名字大多都撑满了整个格子。
李渝找到自己家一栏空，倒没急着签。因为他往下多看两行，发现顾轻山家那户也是空的。
“这户……之前就一个人住着，他常年不在村里。”
他往前问了声办事的人，眼睛晶亮，锐利得像鱼鹰，“他也要回来签吗？”
对方和善地给出肯定的答复。
李渝慢慢把手挪开，同意书最上面一行赫然写着同意书的所有签名都要在八月底前完成采集。
所以还有一个月，顾轻山就会回来。
其实是顾轻山不得不回来——
没人知道他想不想回来，又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回来。
李渝望着村口扬起尘灰的土路，心里好像有条刚上岸的鱼，活蹦乱跳的，不顾死活地折腾着，噗通噗通响个不停。
好像海浪终于在多年后把他年少时丢入水中的石子冲上了岸。
潮起潮落，多少个日月，可他仍不知道自己的心慌因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
就算听到那个人要回来的消息，激动过后也只剩茫然，再无其他。
李渝出海时，天才蒙亮。
七月头的清晨像一块洗不净的旧布，被随用随弃，灰蒙蒙地裹着整个海面。
船桨破开海面的声响和海鸟的鸣叫此起彼伏，落在耳中格外清晰，一片孤寂，却是寻常。
李渝熟练地划到昨天下渔网的地方，最近风浪不大，鱼也卖不上好价钱。
他昨天在海上泡了一上午，收网一看，唯一能卖出价的也就几条小梭子鱼，都不如下午赶海捡的蛏子卖得好。
本来在近海就上不了几个大货，都是些小鱼小蟹不谈，现在海里垃圾还越来越多。
生锈的铁罐和塑料瓶比比皆是，被鱼尾拍打着叮当作响，估计又要把他刚补完的网漏开好几个洞。
愈发没劲了。
他手上没钟，也不知道时间，估摸着也就出海不到一小时，但心里却莫名觉得度日如年。
李渝慢吞吞地把网里的垃圾和鱼蟹分开，仔细看看还是不能吃的多，能卖钱的少。再这样下去，今天也要白干了。
他掏出随身带的记账本暗数着积蓄，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攒钱去城里看看。看着船下浮动的海面，李渝第一次萌生了想偷懒的念头。
他拍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打起精神，靠在船舷上大口喝水，把塑料瓶捏得咔嚓响，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想法。
不打鱼，他还能做什么呢。
“轻山，你说这片海有多大？”
李渝低声问道，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海，平静地笑笑，“可大了，我这辈子还没出去过。”
他自言自语着，却也不是全无应答。
粗粝的指尖摩挲过船舷内侧，上头浅浅地刻着个歪七扭八的名字——
顾轻山。
他刻这名字的时候，顾轻山还没离开村子。
那会儿他们都才十四五岁，刚到能跟在大人身后出海的年纪。一边守着村子的规矩不敢逾越，一边又对什么都觉得新奇。
刻名字的那天，顾轻山在县里念高中放假回来，他俩都空。
李渝晚上偷打了煤油灯跑到海边，顺路喊顾轻山一起。
晚上风大，沙砾被海风裹挟着呼呼乱吹，扑在脸上是刀割般的疼。顾轻山只穿了件单衣，说：“渝子，算了吧。”
李渝拿了把小刀，道：“这有什么，阿爹迟早把船留给我。这样，我先刻你的名字，再刻我的。到时候出海，我载你一起。”
顾轻山不再多说。
李渝拿着船钩慢慢地刻，那时候他手上也嫩，没做过粗活，不堪磨。
吹了好久的冷风也只歪斜地刻了顾轻山一个人的名字，指尖也有了勒痕，僵冷僵冷地隐疼。
“渝子，刻得真好。”
听到顾轻山夸自己，李渝蓦地回头，提灯一照却看到对方白净的脸上两抹化开的冻红。
他心里慌了一下，脑袋都僵了，什么都顾不得，脱了外套裹在顾轻山身上，最后两人以匆匆溜回家为收场。
李渝后来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倒不是因为在船上刻名字，而是因为偷溜出去害得顾轻山吹着冷风，大病一场，险些误了功课。
老李板着一张脸说他：“轻山读书用功，将来是要去城里念大学的！你害他生病，吃罪得起不？”
李渝手上挨了藤条一顿抽，忍着疼，什么都没说。
他晚上按照老李的吩咐提了一篮寓意赔礼道歉的鸡蛋，带着任务踏上村路。
到底年纪小，他到了却在顾轻山家门口犹豫不决，不知怎么的就起了退缩的心思，只敢从窗户里远远看进去。
昏黄的灯光落在顾轻山侧脸上，他戴着眼镜，几分认真、几分倦怠，始终托腮写题，手上的笔没停过。
李渝晃神，看傻了，就在冷风口里傻站着，欲留欲走。
犹豫了很久，他还是决定把鸡蛋和字条放在门口，想着顾轻山早上一定能看到。
但转身才走两步，门就开了。
屋内灯光倾斜而下，顾轻山鼻音稍重，见到他就笑了，“渝子，怎么了？怎么不进来。”
李渝手指捻了捻衣角，说：“哦，就是来看看你。”
他答非所问。
“手怎么这样凉。”
顾轻山自然地拉过李渝的手腕，又提上鸡蛋篮，嘱咐他，“我这几天功课复习得晚，一不留神就招了。你也要注意，别贪凉。”
“我知道了。”李渝低头应声。听顾轻山这么轻易就把自己害他生病的事揭过去了，心里更不是滋味，没挪步子。
“进来坐坐吧。我在学校旁边的超市里买了巧克力粉，刚烧了热水，正好一起喝。”顾轻山拉着他的手也没松。
乡道昏暗，李渝摸黑过来，在冷风口里站了很久，手心被老李抽得发疼，指尖又冷得发麻，说不上难过，但偏偏被顾轻山解了冷，只有腕上有顾轻山掌心传来的温度。
眼前人干净又青涩，语调也温柔恳切，握住他的手腕那么坚定。
后知后觉，他是想留的。
但当时的李渝只是看着顾轻山，心里一团乱麻。他匆匆瞥开视线，就这样拂下了对方的手，说：“我，我家里还有事。”
少年找了个低劣的借口，最后逃也似地跑走了，转身也不敢看顾轻山最后的神情。
自己到底怎么了，他也说不上来。
年少的时光在某一刻就像石子落海，“咚”地落下去，连涟漪都没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沈没了。
回味时再酸再涩，当时也以为只是平常。
一晃眼，都过去多少年了。
李渝继承了老李的船，已经无所谓刻不刻自己的名字。
现在船舷上的刻痕早已模糊不清，姓名连同记忆里遥远的那个人都在被海风和潮水慢慢侵蚀，一如某些难以说清的情愫，却总消磨不干净。
李渝莫名叹了口气。
他照旧抱着鱼框回家，发现村里嘈杂得很。
几个生人穿得和村里格格不入，一张办事桌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吵吵嚷嚷的。
往远处看，村门口的坡上也停了几辆轿车。
李渝不明所以，随便抓了人群靠外的婶子和老叔问情况。
老叔眉头直皱，说：“阿渝你可算来哩。这些人说是什么拆迁办的，要拆咱们村，同意的人就在自己的纸头上签个名。”
旁边的婶子摆摆手，小声地一语道破：“哎呦，死犟什么……每户人家都要签的，早晚都得搬。”
“拆迁了住新房子才舒服。说是这块要被保护起来，村里的人全要搬到镇上去。”
和李渝年岁相当的小伙子用胳膊肘杵杵他，“有新房子住，还是在镇上，成家就快了。”
李渝听到对方说成家，想起什么又哑了声，彻底没接话。
他扭头看看海滩，他爹留给他的破船和其他船一样歇在海滩上，船身永远有一层挖不干净的藤壶。
像某种退潮时未能回到海上的生物，临搁浅了，即将彻底被拍死在沙滩上，但落在别人眼里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对命运的释然。
就和婶子说的一样，早晚都要签。
李渝嗯了一下，放好鱼框，擦擦手，木然地跟在队伍最后面。
挨到他签的时候，同意书已经攒了厚厚一摞，通知单也快签满了。他往下一行行看，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村里人少有写字的机会，歪扭的名字大多都撑满了整个格子。
李渝找到自己家一栏空，倒没急着签。因为他往下多看两行，发现顾轻山家那户也是空的。
“这户……之前就一个人住着，他常年不在村里。”
他往前问了声办事的人，眼睛晶亮，锐利得像鱼鹰，“他也要回来签吗？”
对方和善地给出肯定的答复。
李渝慢慢把手挪开，同意书最上面一行赫然写着同意书的所有签名都要在八月底前完成采集。
所以还有一个月，顾轻山就会回来。
其实是顾轻山不得不回来——
没人知道他想不想回来，又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回来。
李渝望着村口扬起尘灰的土路，心里好像有条刚上岸的鱼，活蹦乱跳的，不顾死活地折腾着，噗通噗通响个不停。
好像海浪终于在多年后把他年少时丢入水中的石子冲上了岸。
潮起潮落，多少个日月，可他仍不知道自己的心慌因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
就算听到那个人要回来的消息，激动过后也只剩茫然，再无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