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你干什么!”
池衍一下子退开老远,被宁予洲碰过的地方隐约留着一种的温热感,顺着皮肤往深处扩展,脑子里的神经似乎都在颤动,连耳廓耳尖也跟着发热发烫。
他死死地盯着宁予洲,眼神防备,生怕这人又做出什么事来。
宁予洲不理解他这什么反应,“共鸣引导不知道吗?你看课跳着看的?”
池衍看过也记得,公民在达12岁后可到医院进行精神力检测,潜能高于b级获得共鸣引导资格,由一位a级以上的高阶精神力引导者协助共鸣。
这是唤醒人精神域的最快途径,但池衍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忍不住低声道:“…非得贴着头?”
“那倒不是。”宁予洲直言,“不过这样比较快。”
池衍:“……”
正确方法是释放触梢,慢慢引导,如果被引导者设防,再加以疏通。宁予洲嫌麻烦,他以前在中心医院当过半年引导者,总结出一条捷径:人的精神力集中在额前,撞一撞也能接触到。一次不成就多撞几次,反正撞不死人,比正经引导省事多了。
然后他就被中心医院丢了出去。
好在池衍的精神域还算灵敏,碰了一次就成功。宁予洲又交代了些自己用精神力的经验,但他没有半点教书育人的天赋,讲得生涩抽象,从A跳γ又跳到√3。池衍听得脑子发蒙,只能先记下,之后再尝试自己翻译成人话。
晚上回房间后,他照宁予洲所说的尝试调动所谓的触梢,循着触梢往内探,脑海中渐而有了清晰的画面。
一片空旷的荒地,中心有一小块池塘,旁边伫立着一棵树,树下的草丛间结了些白色的花苞,一串一串的,还没开。池塘的边缘似乎还在往外漫延,只是速度很缓慢,不留心甚至难以察觉。
池衍闻见了自己信息素,清淡的花香味,溶进润湿的水汽里,像雾一样。
唤醒精神域后收获很明显,除了眼睛外像是多了一副视角,能感知背后或其他视野盲区的事物。不过目前能探知到的范围有限,连半个房间都不到。
他在终端上查到了花的品种,铃兰。
盯着搜索栏看了会儿,又缓慢地输入了“宁予洲”三个字。
搜索窗口瞬间弹出了数千条资讯信息,比之前查陈岘时还要多。大部分都是宁予洲带队成功探索完某某区域、击杀某某等级的晶兽晶植、又带回多少晶体能源,一口气根本翻不完。
其中一张照片似乎是在基地外拍摄的,略带俯视的角度。
宁予洲穿着干练利落的黑色作战服,手里拎着一把细长的晶能刀,泛着幽青的刃光。他站在一群相同服制的派遣员当中,似乎正听着身旁人汇报什么,察觉到镜头的拍摄,抬目扫了过来。
图片下热评第一:[其实beta也不是不可以]
池衍:“……”
这是谁。
窗口往后翻,最近一篇报道在半个月前。在黑林区失踪21天的宁予洲忽然出现在外舱,抢车违纪被带进治安局,而后议事长称其精神受损,已送进医院接受管控治疗。
接连浏览完几页后,池衍只确认了一件事:谨防网络虚假信息诈骗。
时间不早,池衍关掉终端躺在床上,望向窗户外的夜幕。
不知道宁予洲的精神域是什么样。
能引导人共鸣,精神力等级至少在a以上,大概率是s级。共鸣引导时的表现很随意熟练,也绝对不是第一次给人做引导。
池衍没由来有些心烦,翻身闭上眼。
……这管他什么事,有这个心思不如多想想怎么弄死陈岘。
周六一早,潘来公寓接池衍去医院检查。
宁予洲把自己的连帽外衣借给了池衍,穿上之后,池衍看着袖口皱眉,“小了。”
“是吗?你之前也穿过我的衣服,还挺合适的。”宁予洲疑惑,稍微往后站远了些,上下打量了池衍一会儿,道:“你是不是长高了点?”
刚将人带回公寓时,池衍和他差不多高,这才半个月过去似乎就比他高了一点。
宁予洲有点不爽。
alpha的信息素是什么催长剂吗,搞得他也想要了。
“…好像是。”池衍也觉得是长了点,问他:“你多高?”
宁予洲不假思索:“我180。”
在一旁等待的潘诧异地看了过来,“你不是179……”
宁予洲一把捏住他的嘴:“你不许说话。”
潘:“……”
送两人离开公寓时,宁予洲站在门口,996也跟在他身边,一人一机共同挥手:“早去早回啊。”
悬浮车开往中心医院的路上,潘与池衍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因池衍之前提供了线索,潘对其有所改观,但也没多少,和大多数beta一样,他对alpha的偏见是刻在骨子里。池衍对旁人的态度十分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待见,也懒得给好脸色。
半小时后到了中心医院,大厅内人满为患,潘告诫道:“跟着我走,别乱跑。”
池衍不冷不热地应了声“嗯”,面色阴郁。这是他分化后第一次来到人多的场合,被空气中斑驳混杂的信息素刺激得反胃,比吃了宁予洲煮的粥还想吐。
潘照着丽娜助理的指示,找到接引人,带着池衍一路畅通进入了内层vip楼栋。
一系列检查只花了不到三个小时,最后的项目是精神潜力检测,到达医院最里层的精神科时,池衍习惯性地打看周围环境。
相比外面而言,这里清静了很多,空气里冗杂的信息素味也淡了下去,走廊上除了匆匆走动的一两个医护人员,几乎看不见别的人影。
检查室在一楼尽头,在二楼扶梯间时,他忽然闻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甜腻味,有些熟悉。
“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他问前面的潘。
“什么……”
潘不明所以地转过头,二楼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瘦弱omega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带我走!神!上天!主!救救我!”
他披头散发地爬上栏杆,神色癫狂地大喊,“不去外面!走,都走!走开!!”
几个医护人员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其制服,一管麻醉剂很快被推进了omega的身体。
omega挣扎的幅度渐而小了下去,被拖走前,嘴里还在不断重复。
“你们不尊敬……树……”
“天上惩罚我们…他们…动物……”
池衍怔了好一会儿,听见身旁潘的声音:“那是精神污染。”
他转头过,看见潘复杂的脸色,问:“你认识?”
“他叫约书亚,跟我和宁予洲同届。”潘低声道,“毕业时,他的评定等级比我高一级,被分作Z103队的探测员。”
“一年前,Z103队在黑林C3区遭遇了SS级晶化植物的伏击,只有约书亚被救了出来。但他的精神域已经被完全污染,如今跟废人没区别。”
池衍少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潘的面容却很平静,道:“这种事在派遣队很常见。”
派遣员的平均寿命不超过34岁,四成的人在30岁退役之前就牺牲了,活下来的人里,有一半精神失常,只剩下一半能活到老去,但寿命也不超过60岁。
池衍不由地想到了宁予洲。
他似乎与约书亚有着同样的经历,都在所谓的黑林区遭遇了不测,队伍只剩一人幸存。但宁予洲看起来很正常,仿佛没受什么影响。
池衍忽然开口问:“宁予洲被救回来后,检查过精神力吗。”
潘心生警惕:“这似乎和你没关系。”
池衍身形一顿,冷笑了声,抬步走出电梯:“随你怎么想。”
看着他进入检查室,潘脸色沉凝了下来。
宁予洲当时是在伊甸园医院接受的身体检查,每一个项目都是潘盯着做的,唯独精神力检查这一项没有同意。精神域是人最直接的弱点,太容易被做手脚,潘不可能将失去意识的宁予洲交到丛林会的人手里,风险太大。
两人逃出伊甸园后,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接踵而至,期间宁予洲的表现又很正常,检查的事也就被抛在了后面。
思索再三之后,潘决定找个地方跟议事长通讯请示。
十几分钟后,池衍从检查室出来,没看见潘的人影。
外衣口袋里的终端震了震,收到一条消息。
眼镜男:[在负一楼中庭花园等我。]
池衍不耐烦地啧声,将终端揣回口袋,一个人往外走。
精神科一楼的走廊布局很复杂曲折,好在池衍还记得来时的路线,很快找到一块投影路牌,根据上面的指示往中庭花园的方向走。
越往深处走,周围人越来越少,整个廊道空旷深邃,只有脚步声在回荡。
转过一处拐角时,视线才终于明亮起来。
廊道的白墙与透明玻璃相接,巨大的玻璃墙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植花园。
刺眼的日光从顶部倾泻而下,照亮了庭院中心的一颗果树。树干粗大,叶冠茂盛如盖,绿叶随风沙沙作响。其间缀满了熟透饱满的果实,甚至将枝条都压得弯曲变形。
树荫下落的更多,大部分已经萎缩腐烂,发红发黑,一滩滩铺在草地上,被阳光蒸得烂糊。
整个中庭花园没有任何人的身影,池衍隐隐觉得这地方很不舒服,正准备用终端联系潘,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润缓慢的声音:
“你是在找什么吗?”
池衍心头一滞,立刻警觉地回过头,同时倒退两步。
他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个坐轮椅的青年,穿着病号服,身形单薄清瘦,外露的皮肤白得有些病态,似乎是个omega。
这人看着年纪不大,大概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亚麻色的头发有些卷,瞳孔很浅,在阳光下透出琥珀一样的色泽,正带笑地看着他。
池衍又闻到了那一股甜得发腻的味道。
是烂熟的苹果味。
omega等了会儿,没得到回应,又耐心地补了句:“或许我能帮上你的忙。”
池衍警惕地看着omega。
…这个人的精神力远在自己之上,似乎和宁予洲一个级别。
气氛凝滞了足足半分钟,他才缓声开口:“我在找一个戴眼镜的beta。”
omega:“是穿黑衣服的吗?”
池衍:“对。”
“噢,我有些印象。”omega若有所思,给他指了个方向,“应该是往那边走了。”
“谢了。”池衍抬步就要走,一点没犹豫。他现在只想走人,这地方有种古怪的违和感,去哪儿都比待在这儿强。
“不用谢,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omega却不准备放人,朝他伸出手,态度友善和煦道:“我叫尤加利,方便认识一下吗?”
池衍绕过他,“抱歉,不方便。”
omega愣了一下,又笑起来。
他放下落空的手,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声音很轻。池衍还没走远,隐约听见了“…难怪”两个字。
池衍觉得这omega可能精神不正常。
也对,这是精神科,穿病号服的能有几个正常人。
他不再理会,径直离开了中庭花园。
沿着廊道走了一段距离,空气里浓郁的甜腻味渐而淡了下去。回到一楼后,廊道内终于有了一些匆忙零落的医护身影,不久之后,他就看见了潘的身影。
潘的脸色很差,转头看见池衍后才终于松了口气,迅步走过来。
“你去哪儿了?”潘低声斥责,“终端消息不回,通讯也不接。”
“不是你叫我去负一楼等你吗。”池衍语气也不太好,“这医院设计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在负一楼种苹果树,天井全被挡完了,采光差,果子烂一地也没人收拾,臭得要命。”
“…你在说什么梦话。”潘皱起眉头,“我什么时候叫你去过负一楼。”
池衍身形顿然一滞。
“还有,这医院里也根本没有苹果树。”
霎时间,一股无端的冷意沿着池衍的背脊爬上后脑。
他立刻点开终端确认,潘不知何时给他发了七八条未读消息,点开之后全是:[你在哪儿?][收到请回答][人呢??][???]
往前翻,历史记录里一片空白,只有早上9:32时双方添加为好友的红色提示。
没有叫他去负一楼的信息。
关掉终端,池衍二话不说掉头往回跑,潘一愣,连忙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负一楼,池衍在天井花园外停下,他胸腔微微起伏,望着玻璃墙后一团团簇拥在一起的低矮灌木球,又仓促地抬起目光,扫向四周空阔的廊道。
没有苹果树。
没有坐轮椅的omega。
空气里萦绕不散的甜腻味也仿佛没存在过。
几个路过的医护人员频频投来异样的眼光,潘拽着池衍胳膊,将他带去了人少的地方。
“都叫你别乱跑了。”略微一想,潘大概就猜到他遭遇了什么,沉声道:“这科室里精神力不稳定的患者有很多,a级s级的都有,稍不留神就会被侵入精神域。”
池衍重复了遍:“…精神域侵入?”
“和污染差不多,但不致命,只会产生幻觉。”见他似乎还没缓过神,潘顿了顿,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睛,平板生硬地出言安抚:“你应该是第一次经历,不适应很正常。”
时间有限,两人在这儿耽误了太久,已经来不及深究,只能先离开精神科。
下午三点左右,综合报告出来了。池衍身体各项指标正常,分化期正式结束后,身体素质变化不小。
“…体能a,精神力b+,目前综合评定为B……基因与精神力潜能都很高,如果假以时日学习训练,未来应该可以突破A级,甚至有望达到S级。”
主任医师看见分析报告后,惊奇了好一阵子,他已经很久没见过S级潜能的评定报告了,这是近五年来的第一份。
但翻到后面,表情又变得诧异。
“腺体伤得很严重,已经产生了抗药性,普通的抑制剂可能起不了作用。”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最奇怪的是这个精神域,我在中心医院这么多年,只见过几次这样的案例。”
池衍的心思还停留在中庭花园,听见这话才回过神,不明所以地问:“奇怪什么?”
“……你的精神域之前应该崩溃过一次,自身的触梢完全坏死了,现在却还活着,堪称奇迹。”
医生的表情有些凝重。
“就基地目前的医疗水平,根本无法疗愈精神域级别的损伤,连一般的精神污染都难以祛除,更别提这种程度的重创。就我所知,能达到这种效果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触梢嫁接。”
池衍彻底怔住了。
听见医生接下来的话后,他的瞳孔渐渐地张大。
被潘送回公寓的路上,池衍脑中思绪如麻。
他仿佛还置身医院的大厅中,鼻尖充斥着乱七八糟的信息素味。他走进幽暗空旷的负一楼,隔着高耸透明的玻璃墙,望见一颗苹果树,回过头,看见omega朝他伸出手,微笑地搭话。
悬浮车窗外的天色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了。
潘将池衍送回公寓楼下,并没有上去,他还有事和议事长报告,很快调转车头离开。
池衍独自进了电梯,他盯着楼层指示灯,耳畔回想起医生所说的话。
“有人切断了自己的精神触梢,然后分给了你。”
“这个人的精神级别必定比你高,也必定是自愿的,否则离体的触梢无法存活。”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他抬起头,看见了守在楼道口的机器人。
“晚上好,池先生。”996晃了晃自己的机械握爪,跟他打招呼,“宁先生怕你找不到房门,让我出来接您^_^”
“……”池衍抬步走出电梯,绕过它,冷淡道:“我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996一点不在意他的态度,滑轮咕噜噜地跟在他身后。
已经是晚上,楼道里原本是昏暗静谧的,感应灯一盏盏地亮起。公寓在接近尽头处,门虚掩着,从中透出一点明亮的光线。
池衍进门时,宁予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吃果切一边看全息投影,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回来了?”
池衍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他应了声“嗯”。
整个内舱偌大陌生,到处都潜藏危险,他熟悉的只有这间公寓,还有宁予洲。
996把门关上后溜去了厨房,宁予洲照旧递给池衍一根叉子,“吃吗?”
池衍摇头拒绝。
宁予洲有点意外,把果盘放在了茶几上。看着池衍辨识了一会儿,莫名感觉他似乎心情不太好,问:“检查有问题?还是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池衍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尤加利的人,omega,坐轮椅的。”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宁予洲愣了一下,“你遇到他了?”
池衍将白天在医院的经历简单复述了一遍,宁予洲听完了,问:“吓到了?”
“……”池衍表情凝固了一下,立刻否认:“没有!”
宁予洲却露出了一副“我懂”的释然表情:“没关系的,不丢人,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池衍:“……”
宁予洲第一次遇上精神侵入时也被吓得不轻,以为遇见了什么鬼打墙,彻夜睡不着觉,后面在探索区撞得多了就习惯了。
情况应该跟潘说的差不多,池衍刚开精神域不久,还不稳定,在中心医院那种地方确实容易受影响。
“尤加利我确实认识。”宁予洲随口解释道,“他是精神力实验室的高级研究员,天生s级精神力,不过一直体弱多病,经常住院,我之前负责过他的共鸣引导。”
宁予洲终端列表[Y]一栏里有[伊]和[尤]两个联系人,后者就是尤加利。
他前段时间本想找尤加利查实验室,结果被议事长下令禁足,这想法就暂时搁置了。
池衍皱眉:“你确定他这个人没问题?”
“他有时候确实神神道道的,我也不懂,可能是代沟吧。”宁予洲想了想,“我记得他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也是十八岁。”
他看向池衍身后,顿了下,改口道:“不对,你比他大一岁。”
池衍不明白他是怎么把话题突然扯到年龄上去的,蹙着眉,问:“所以呢,这重要吗?”
“不重要吗。”宁予洲笑了下,“今天你生日。”
池衍闻言一愣。
客厅的灯忽然暗了下去,996突然从厨房破门而出,高举着草莓蛋糕,一路打着旋冲到了两人面前,激动地喊道:“生日快乐!耶耶耶!!!”
不待池衍反应过来,宁予洲已经将他拉至餐桌旁坐下,996火速将蛋糕铲到他面前,再“嚓”一声点燃了上面的蜡烛。
“这是我第一次帮人类过生日!”996兴奋得机械抓手吱哇乱晃,又怕把蛋糕误伤了,于是缩了回去,握成拳状,清了清并不存在的嗓子:“需要我放生日歌吗二位?还是直接清唱呢?”
宁予洲表示拒绝:“大晚上就别制造噪音了,小心投诉。”
“那好吧。”996情绪低落地滚去了一边,独自在角落里偷偷下雨。
池衍坐在桌前,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蛋糕,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你个人资料里写了。”宁予洲回答,他这次没坐在桌对面,直接拉开了池衍旁边的椅子坐下。
老实说,宁予洲看见池衍出生日期时也有点惊讶,不过既然人在他家里,帮忙过个生日也不难。他本想着随便订个蛋糕了事,但996说材料够,可以在家做,于是宁予洲改变了主意,准备借机一雪前耻。
在996的指导下,他鼓捣了一整天,累死累活才终于做成功一个。虽然卖相不怎么好,奶油挤得乱七八糟,草莓也切得稀碎,但这次宁予洲尝过味道了,绝对不会毒死人。
池衍静默了一会儿,道:“我以前不过生日。”
宁予洲觉得这不是问题,理所应当道:“那就今天过一个试试。”
池衍:“……为什么?”
宁予洲转头看他,不知所以:“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池衍低声问,“你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救他,收留他,帮他疗伤治病,给他终端接受课训,引导他共鸣精神力,甚至切断了一部分触梢嫁接给他,现在还陪他过生日。
在池衍的认知里,任何东西都需要等价交换。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他好,如果有,那一定是陷阱。并且包装越精致,陷阱就越危险。
在刚失去父母的那半年里,他被这类陷阱骗过很多次:被伪装成领养人的骗子讹走了所有抚恤金,被街边的低价维修工掉包走终端,被所谓包吃包住的黑店骗去打黑工……
好不容易逃出来,身上一分钱不剩,流落到垃圾处理厂翻垃圾,然后被管理人打了一顿。被丢进福利院,忍受院长的叱骂和虐打发泄,最后在暴乱中差点被烧死。
池衍已经吃够了教训,也学会了怎么识别规避陷阱,并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
渐渐地日子开始变好,他靠着辗转打工攒了一笔贡献,不多不少,基本能够稳定生活。或许再过个几年,他就能在津渡口有一间自己的公寓,再也不用流离失所。
如今这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被陈岘陈岫,还有宁予洲。
对于始作俑者的陈家兄弟俩,池衍只恨不得剥其皮抽其筋,但对宁予洲,他不知道怎么办。
池衍从来没遇见过宁予洲这样的人。
随心,散漫,思维跳跃得莫名其妙,想一出是一出,有时候甚至气人,和外界令闻广誉的S级派遣员仿佛毫无关联。
但跟池衍印象里一些趾高气昂的内舱人也完全不一样,从始至终宁予洲都对他保持着好意,一种没由来的好意。
以往的经验全都没用了。
池衍判断不了这一切是否为某种陷阱,更看不出宁予洲有什么企图,是他S级的潜能有什么利用价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怎么总是喜欢问为什么。”
宁予洲听见这话就头疼,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想多了心累,有这功夫还不如睡觉。
他曲臂趴在桌上,枕着手臂侧头看向池衍,耐着仅有的一点性子说:“你就当我今天想吃蛋糕了,陪我吃一个,可以吧?”
周遭一片昏暗,只有蜡烛微弱的光亮倒映在宁予洲眼底,像跳动的火星。
池衍盯着宁予洲看了好一会儿。
其实他想问的并不只是这个。
但可能是几分钟,几十秒,又或者只是一毫秒,池衍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于是池衍看见宁予洲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他似乎满意了。
宁予洲很快收回了目光,把蛋糕往池衍面前推了推,催促道:“许个愿,然后吹蜡烛。”
池衍回过神,目光落回蜡烛上。
宁予洲等了会儿,问他:“许了什么愿?”
池衍冷漠道:“希望夏娃公司今晚爆炸。”
“……”宁予洲婉言提醒:“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池衍面无表情地看他,“那你问我干什么。”
宁予洲埋头在臂弯里,肩膀抖了一会儿,好半天才重新抬头。
“再许一个吧。”他语气很正经,但嘴角完全压不下去,“在心里再许一个。”
池衍才不理他,直接吹灭了蜡烛。
很快,灯被重新打开,客厅又恢复了一贯的明亮。
蛋糕被分成了三块,池衍、宁予洲和996各一块。
996完全没料到自己也有一份,顶着蛋糕在客厅里开心地转了两圈,但找不到炫耀的人,只能沮丧地端着蛋糕:“宁先生,我没有消化系统T_T”
“那太可惜了。”宁予洲摸了摸它光滑的脑袋,怜爱道:“我帮你吃了吧。”
996:“……”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类。
处理完蛋糕和餐具之后,时间已经不早。宁予洲有些疲困,准备回房间休息,池衍却开口叫住了他:“…你的生日在多久?”
池衍问完就后悔了,这种事查终端就能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当面问宁予洲,根本多此一举。
宁予洲眨了下眼,“怎么了,你要回我礼物吗?”
池衍默了默,微不可闻地回了个“嗯”。
宁予洲没想到池衍会直接承认,愣了下,心里泛起一丝奇怪的感觉。
他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压了下去,如实回答:“我的生日也在今……”
“天”字还没说出口,宁予洲的声音忽然卡住。
他脑中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声,随之而来的是眩晕的失重感,让他下意识撑住了旁边的墙,喉管不受控制地挛缩,似乎涌出了什么,随后有几滴水打到了他的手背上。
……天花板漏水了?
宁予洲低下头,看见手背上淌下去的血,茫然了一下。
再抬起头时,看见池衍的表情从怔愣,转到震愕,最后惊恐失色地朝他跑来——
“宁予洲!!”
一阵天旋地转之中,宁予洲身躯不稳地倒了下去。
意料中的磕撞并没有发生,他被赶来的池衍伸手架住了。
但紧接着,一阵钻心锥脑的刺痛又猝然袭中了他,宁予洲绷不住又往外呕出一大口血,血迹霎时在池衍肩头的衣服上染出一大片刺眼的殷红,滚烫又粘稠。
一旁的996直接被吓卡机了,池衍也浑身一僵,手足无措:“…喂!你怎么回事?别突然吓人!”
宁予洲脑子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池衍在说什么。
他下意识要说“走开”,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吞了下去,含混道:“……没事,让一下,我要去卧室……”
他想将池衍推开,但身上根本没力气,只将人推了个踉跄,自己差点又倒下去。好在池衍再次及时地拉住了他,气得要命:“去卧室干什么?你现在这样只能去医院!”
听见医院这两个字,宁予洲稍微清醒了一些。
“……不能去医院。”他缓了口气,勉强地吐字:“终端……在床头柜,你拿……扫虹膜……叫潘……谢谢。”
“谢你个头谢!都吐血了少说点话!”池衍额角突突,心急火燎地回卧室,解锁终端后从一大片联系人列表中找到潘,通讯接通后直接朝对面喊:“宁予洲吐血了快来救人!!”
接到通讯的潘脸色倏变:[什么……]
不待池衍解释更多,宁予洲又开始剧烈不止地咳血。
他四肢开始发冷,好似四面八方的寒风都灌进了他体内,在五脏六腑间冲撞,最后汇聚在脑中尖锐地咆哮,想要破瓤而出。
日夜绞缠他的梦魇一股脑全涌了上来,众多人的声音挤在一起,撕扯他的皮肉与神经:“宁队…宁副队长……宁…阿予……小鱼……”
“——宁予洲,宁予洲!”
意识模糊摇晃之间,宁予洲听见有人叫自己,抬起头,看见池衍焦急万分的表情,晃神了一下。
……这是哪儿?
他好像是回了基地…?
对…回了基地。
然后,应该回了内舱……然后回了家里……
——这是在家里。
想到这,宁予洲伸出手,死死地拽住眼前人的衣服。沾满鲜血的唇瓣翕动了下,从中抖出几缕虚弱的气音。
“……头痛。”他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呢喃声如呓语一般:“头昏…我有点困,哥……我得睡了。”
池衍一愣。
下一刻,宁予洲脑袋一歪,直接倒进了他怀里。
池衍立刻回神:“少占人便宜!别睡!”晃了半天毫无动静,急不可遏地朝终端另一头的潘吼道:“再不来就等着给宁予洲收尸吧!!!”
宁予洲再醒来是几天后的事。
他躺在卧室的床上,起来时脑子还昏沉着,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侧过头,看见了一旁趴在床沿的池衍。
alpha似乎在这儿守了很久,睡梦中仍皱着眉头,大概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宁予洲盯着池衍看了一会儿,翻身下床。
他动作幅度很小,但睡眠很浅的池衍仍然惊醒了,一抬头见宁予洲醒了,愣了半秒,连忙起身拉住他,道:“你下床干什么?医生叫你多躺着休息。”
宁予洲没说话,垂下眼帘。
池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自己拉着他胳膊的手,怔了下,立刻松手将人放开。
宁予洲没在意这点插曲,问他:“我睡了几天?”
“…三天。”池衍如实答完,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你的精神域怎么回事。”
宁予洲闻言一顿。
昏迷当天的事宁予洲还有点记忆,潘之后应该找来了江医生等人,他精神域的情况肯定已经被检查清楚了,池衍估计是听见了什么。
宁予洲张嘴,正想着用个什么说法应对一下,卧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冷着脸的潘走了进来。
潘先看了他一眼,目光沉沉,随后又扫向池衍,“我有事跟你讲,叫他出去。”
宁予洲也看向身侧的池衍,点头示意:“你先出去吧。”
听见这话,池衍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抽了抽,又无声地握紧了。
等池衍关上门离开,潘冲上前,一把拽起宁予洲的衣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潘眼中满是压不住怒火,“把精神触梢直接砍了一半接给他,你疯了吗?!”
宁予洲的上半身几乎被他拎起来,将就这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开口解释:“没办法,他当时状态太差,不接给他肯定就死了。能救则救,桃花源不就这么教的吗?”
“救他?你先救救你自己吧!”
潘双目猩红,切齿寒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精神域被污染到了什么地步?——根系全部坏死,修复能力完全丧失,精神力已经开始溶解,之后会从s级跌到a再一路跌到d!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宁予洲:“意味着我还有很大的退步空间?”
潘被他这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激得青筋暴起,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宁、予、洲!”
“好了,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宁予洲将他拽着自己衣领的手挥开,道:“其实切不切触梢,我都一样会死,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问题而已,差别不大。”
频发的眩晕,极易流失的精力,以及时常出现的幻觉和梦魇。早在回到基地当天,宁予洲就有所察觉。
他被困在黑林区近一个月,生活物资被亚当全部卷走,还能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能靠生食未经处理过的晶兽晶植尸体,过量的污染以此进入他的身体,渗透他的脑子。
他早就没救了。
潘脸色发青:“你早就知道?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宁予洲整理了一下领口,表情平静,“治又治不了,检查出来除了多几个着急的人,还能有什么用。”
从这个角度来讲,多伦确实成功了。
他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过不久精神力就会跌破d级,对丛林会失去威胁,变成一个任人宰割的疯子。
当然,宁予洲觉得自己并不重要,只是一枚即将被吃的棋而已,丛林会真正的目标是他身后的议事长李铮铮。
潘很想驳斥他的说法,但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从中挤不出任何声音。
宁予洲抬目问他:“医生说没说我大概还能活多久。”
潘紧紧地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心中躁动汹涌的情绪,沙哑着声音回答:“…不到一年。”
对于这个结果,宁予洲毫不意外,甚至心中没由来感到一阵轻松。
比他想的时间要长。
这事估计议事长已经知晓了,只要暂时别被泄露给丛林会的人,一切都好说。
潘离开公寓之前,扫了池衍一眼,目光晦明难辨。
他一向敌视alpha。
alpha中的大部分人仗着与生俱来的强横体质,自恃该凌驾于其他性别之上。在早年精神力未被开发时,alpha作为派遣队的唯一主力,社会地位极高,几乎垄断了整个方舟基地的管理层。他们将beta视为平庸无能的象征,omega则是生育繁衍的工具。
——丛林会便是在这种环境下应时而生。
一开始的方舟基地根本没有内外舱之分,也没有贡献等级一说,还有所谓的知识分级访问制度,全都是丛林会执权期间诞生的畸形产物。
现今为止,基地里仍有大量不满李铮铮执权,支持丛林会上位的alpha。
而潘对alpha的仇恨始于十二岁。
那时他刚进入桃花源,因beta和外舱工读生的身份被同级的alpha群体辱骂欺凌,甚至上手殴打。不止他一人如此,同级里大多数beta都是这个待遇。
只有一个例外,宁予洲。
潘第一次遇见宁予洲是在桃花源的温室后花园外。
三四个alpha堵住了宁予洲的去路,朝他吹口哨,笑嘻嘻地调侃他的外貌:“长得像个omega,来桃花源有什么用?你更适合像omega一样乖乖被人关在家里搞大……”
宁予洲一脚将其踹翻在地,问:“你在狗叫什么?”
其余alpha怒而一起上,潘本以为他也会被暴打一顿,正准备离开,却见宁予洲眨眼间几拳将人全部揍倒在地,完事踹了几脚。将人挨个踹进绿化带旁的垃圾处理箱后,拍拍手,又掸掸裤管,回头往潘的方向睨了一眼,转身走了。
第二天alpha的家长集体进校讨说法,结果挨了更重的处分。宁予洲一点事没有,甚至还翘了当天的文化课,趴在自习室,顶着桃花源的奶牛猫睡了一整天。
之后再没人找宁予洲的麻烦,但私下关于他的非议却从未止息。
潘听过最多的第一条是:“S级alpha和S级omega居然会生下一个普普通通的A级beta……真是丢脸。”
随着年龄增长,仇视宁予洲的alpha也越来越多。尤其是跳级进入高阶课训区后,宁予洲的综合评定由A升至S,以卡柏为首的丛林会亲眷后代看他极其不顺眼,明里暗里针对算计。
那时的潘已经和宁予洲成了搭档,也被牵连着受了许多刁难。在某次户外实战课上差点被蓄谋害死,最后是宁予洲翻遍了整个灰沼区,才将陷进泥涡里的他救了出去。几个主谋的alpha有丛林会撑腰,根本没受一点惩处。
潘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宁予洲多少对alpha也是仇恨的,至少会有偏见。
但现在,宁予洲却将精神触须切给了池衍,一个刚认识不久的alpha。
潘站在公寓门口,盯着池衍看了许久,最后只冷声说了一句:“别枉费他对你的付出。”
等他走了,996才偷偷从厨房溜出来,托着一盘苹果兔子滑到池衍身边,小声哔哔:“那个眼睛男好凶……池先生你没事吧?”
池衍的脸色很不好看,“我能有什么事。”
有事的是宁予洲。
卧室内,宁予洲正站在桌边,看着角落里的空白相框,等996和池衍一同进来时才抬起头。
996滑到他身边,忧心忡忡:“宁先生你没事吧?”
“还行。”宁予洲摸了摸它的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听见这话,996终于松了口气,举起果盘开心道:“那太好啦!^_^”
池衍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从潘口中得知宁予洲的精神域被完全污染的那一刻,池衍整个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他问:“如果我的精神力达到s级……”
“别想了,必须是精神潜能比他高的触须才能嫁接成功。”潘态度漠然,“别说是你,这样的人全基地都找不出一个。”
苹果兔子盘被996搁在了书桌上,它吱溜溜地滑走了,独留二人在卧室。
气氛静凝了许久,池衍首先开口道:“你昏迷期间,潘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这点宁予洲倒是没料到,愣了一下,问:“他告诉你什么了?”
“Z189,丛林会,注射器……”池衍顿了顿,“还有你精神域的情况。”
宁予洲皱眉。
Z189的事跟池衍没有直接关系,他也没打算把池衍牵扯进来,潘有点自作主张了。
“这些事你不用管,就当没听过。”宁予洲直言道,“一周过后会有人送你回外舱,如果你想留在内舱也行,我会联系议事长,你现在的资质已经足够进入桃花源接受高阶课训……”
“那你怎么办。”
池衍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底翻涌着某些不知名而繁复的情绪。
“你的精神域怎么办,Z189怎么办,丛林会和陈岘又怎么办。”
宁予洲停滞片刻,偏过头,第一次回避了池衍的目光。
“刚不是说了吗,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对于自己的情况,宁予洲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看向书架上的两三本书,摩挲书脊上凹凸不平的烫金字。
“Z189的事我自己会调查清楚,潘最近已经找到了多伦在外舱非法建立实验室的线索,只要再往深处挖,注射器的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到时候足够从丛林会身上剜下一块大肉。”
“…至于陈岘。”提到这个名字,宁予洲话头一顿,放缓了声调,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安抚:“他也张扬不了多久,议事长最近正着手打压转移夏娃公司的市场份额占率,这事足够他焦头烂额。再等一阵吧,等到选举期结束,我会尽力帮你讨回一个公道。”
池衍却道:“…我不需要你帮我讨回公道。”
“这不是你的生日愿望吗?希望夏娃公司爆炸。”宁予洲复述了他之前的话,觉得有些可惜:“不过最近是不行了,未来说不定可以。”
听见这话,池衍胸腔内仿佛堵着一口气。
他声音发哑:“……你说过那不作数。”
宁予洲心道那你还想改成什么,刚准备开口,却忽然察觉到什么,脸色陡然一变,迅步走至窗边。
居住区停车点入口处,潘正在过安检系统的面部识别,投影窗口弹至他身前。
[虹膜识别中,身份识别成功——潘,性别男/beta,年龄24岁,终端编号:OU27201976,当前基地个人贡献级别:7,请确认。]
潘盯着上面标红的[7],轻飘飘一个数字,仿佛溅在蓝色窗口上的一点血,格外刺眼。
他脑中回响起之前与池衍的争执。
alpha死死地揪住他的领口,厉色质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等死吗?!?”
潘回吼:“你以为我想吗!!”
但他没有资格责怪池衍。
他该责怪的是自己。
如果他当初没有为了一己私欲离开外舱,亚当就没机会进入Z189,之后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他的队友不会死无葬身之处,宁予洲也不会只剩下一年的寿命。
潘眼底闪过一丝痛苦而悔恨的挣扎。
……如果他没有。
手腕上的终端忽然震动了,强行拉回了他的神志,是议事长助理丽娜打来的通讯。接通之后,丽娜助理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十分急促:
[潘副队,宁队现在醒了吗?]
[多伦的人似乎在黑林区找到了什么东西,现在丛林会已经领着人往你们那里去了!请您现在立刻带着宁队离开居住区,我会派人接应……]
丽娜助理的话刚说完,潘忽然察觉到一股极其危险冰冷的气息,他蓦然一回头,只见一群身穿白制服的监察庭执法员已经将他围住,齐刷刷举起手枪,数十个枪口对准了他。
从他们的身后,卡柏行步如飞地走了进来。
他灰蓝色的眼睛辨不出喜怒,目光落在潘身上,一字一顿地问:“宁予洲在哪儿。”
楼上,宁予洲将窗帘掀开一角,俯视着居住区外的几辆监察庭公务车,渐而敛了脸色。
池衍察觉不对:“怎么了?”
“丛林会的人过来了,估计是为了Z189的事。”宁予洲放下窗帘,给议事长发了几条消息,之后摘下终端,又将书架第二层的文言集拿下来,一并塞进了池衍手中。
池衍拿着两样东西,一时怔愣:“什么意思?”
“待在这儿,半小时后会有人接你离开内舱。”宁予洲轻声嘱咐,“之后你去津渡口,等Y775派遣队回来后,找一个名叫伊在水的omega,把这本书交给她,她会确保你的安全。”
“…你呢?”
“不知道。”宁予洲实话实说,“可能会回来,可能不会。”
说完之后转身要走,池衍立刻拽住了他的手,宁予洲步履一顿,回头看向池衍。
池衍眼底闪过一丝不决的挣扎。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无论是Z189还是丛林会,其实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这是属于内舱高层之间的争斗,他不该参与。他只是个受害者,人生轨迹已经被打得够乱了,现在该做的是像宁予洲说的一样,待在原地,等,等一切结束,无论结果如何,回到外舱,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去。
但这种想法冒出头两秒不到就被推翻了。
宁予洲的精神域被严重污染,这才刚醒,身体情况不容乐观。
——他不能让宁予洲独自去应对丛林会的人。
“我可以帮你。”转眼之间,池衍就做出了选择。他所知的信息有限,只能尽可能分析自己当下可能有的作用:“如果是关于丛林会和陈岘的,我可以帮你佐证……”
“你帮不了我。”
宁予洲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句话如同兜头的冷水,瞬间将池衍的思路尽数浇灭。他整个人僵滞住了,像半截木头一样,直愣愣地杵在原地。
宁予洲发觉自己的话似乎有些歧义,顿了下,又添补一句:“这件事与你无关,别再掺和进来了。池衍,到此为止吧。”
他没时间再过多解释,只能将紧钳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和一开始将池衍带回来时一样。
离开公寓前,宁予洲最后吩咐996:“看好他。”
居住区入口处,潘与监察庭的人正在对峙。
潘掏出别在后腰的枪,直看向不远处的卡柏,神色紧绷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人话吗。”卡柏提步朝他走来,“我再问一遍——宁予洲在哪儿?”
说到最后,他的语调骤然转冷,凛冽的鸢尾花信息素铺天盖地般迅速蔓延开来!霎时间,潘的脑子被一阵千斤般的碾砣轧过,近乎眼前一黑,绷紧了全身肌肉才没一下瘫软下去。
……不能倒。他不能一辈子都被alpha踩在脚下。
潘竭尽全力绷直了背脊,手臂与额角的青筋接连暴起,从咬紧的牙关中扯出三个字:“……不、知、道。”
回应他的是猝然加重的精神震慑。
潘胸口一窒,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窜涌进口腔和鼻腔,他控住不了痉挛与颤抖,肌肉与骨骼摩擦着咯吱作响。精神震慑的压力还在继续加码增重,潘的双膝开始弯曲,在他即将承受不住压力之时,一只手托住了他的手臂。
一瞬间,滚石压顶般的重担消失得无影无踪。
潘还没从那巨大的压迫中缓过劲来,太阳穴嗡嗡作响,脸上渗出冷汗,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了身侧的黑发青年。
是宁予洲。
他面色平静如常,半点没受卡柏精神震慑的影响,举步上前,将潘挡在了身后。
宁予洲扫了一圈周围的白制服,粗略估计有二十个,正思考着要不要打,听见潘哑声道:“……你出来干什么!”
“躲又躲不了,总不能让你一个人顶着。”宁予洲微微侧过头,“我就剩你一个副队了。”
闻言,潘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看见宁予洲后,卡柏一贯疏离的目光才终于凝实,道:“跟我走。”
宁予洲回头看他,“什么事。”
“别浪费我的时间。”卡柏冷漠地睨视他,“救援队在黑林区找到了控告你带队不利的物证,不想被押上公审会,立刻现在跟我走一趟。”
听见这话,宁予洲觉得很好笑:“跟你走,然后呢?把我关进监察庭的拘禁室,亲自拷打完毕后打包送给丛林会?”
卡柏眼中覆上一层凛冽的寒意,叱令道:“带走!”
临近的几个白制服一并朝宁予洲擒去,宁予洲抬脚将两人当胸踹翻,举臂挡住斜里另一人的袭击,手腕一翻,将人的胳膊直接翻拧过去,他旋身扫腿将其拦腰踢飞,飞出去的白制服接连命中撞翻三人,包围圈直接被撕开一道口。
借此空隙,宁予洲径直掠向最近一名持枪的白制服,一记单腿横扫将人鞭倒在地。手枪脱手掉落,他毫不犹豫劈手去夺,但在手指碰到枪身的瞬间,一阵莫名的危机感猛地攫住了他的神经——
“砰!”
枪声突然震响,卡柏身形顿了下,另一边的潘瞳孔紧缩,喝喊:“宁予洲!”
手枪没被任何人接住,直当当地掉在了地上。
宁予洲在地上翻滚一圈,才稳住身形,姿势十分狼狈。
他扫了眼背后的弹坑,伸手摸向灼烧刺痛的脖颈,摸了一手背的鲜血——高速旋转的子弹划破灼伤了宁予洲脖颈右侧的皮肤,如果不是他临时偏头闪避,此时动脉已经被炸穿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打中。”
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宁予洲循声望去,看清来人是谁后,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陈岘出现在了三人的视线里,他身后是几十个拿着枪的黑色机械守卫,最前方的一个端着枪,枪口正对准着宁予洲。
与陈岘同来的还有外舱负责人多伦,身后同样跟着一群治安局的警卫员。半个多月不见,多伦脸上的肉一点不少,笑起来后层层叠叠堆在一起,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宁队长,潘副队,真是好久不见啊。”
最先开口的是卡柏:“是谁允许你们在内舱使用枪支的。”
“哎哟,执行官先生,这可不能怪我们。”多伦笑呵呵地调出了监察庭的逮捕令,不紧不慢道:“我们也是听从监察长的命令,前来内舱抓捕涉嫌杀害Z189全体派遣员的重大嫌疑分子宁予洲——事急从权,您应该能谅解吧。”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卡柏眉心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潘眼中怒火几近迸溅:“你们这是贼喊抓贼!”
“潘副队长,你这话可不能乱讲,诽谤公务人员可是要受到规定惩处的。”多伦轻蔑道,“我记得你的贡献级好像才升到7级没多久?这才一个月多月的时间,就想被打回原型了?”
“…是你!”潘脸色铁青,反手拔出手枪,几个警卫员直接扑上前来,一番搏斗后将其制伏压倒,手枪也收缴走。潘竭力挣扎,压着他双手的alpha警卫一脚踹中他的膝弯,喝斥道:“老实点!”
潘踉跄了两步,差点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他极力抬起头,刀锋般的目光死死地剜向多伦,恨不得当场从他身上剜下一层肉来。
多伦被他这眼神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恼怒道:“竟敢当众持械拒捕,好大的胆子!”
“放开他。”宁予洲起身,看向正对面的陈岘,“我跟你们走。”
闻言,陈岘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正要开口,被忽视的多伦不悦地抢话:“宁予洲,我看你是还没搞清楚状况……”
“给我闭上你的狗嘴,蠢猪。”
陈岘阴戾地扫了他一记眼刀。
“他没在跟你说话。”
多伦一下子没了气声,表情讪然,在陈岘冷沉沉的注视下,赔笑地滚去了一边。
如果不是为了和丛林会搭上线,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这种贪财好利的草包饭桶产生合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个没背景的福利院都处理不干净,还得他来收拾烂摊子。
跟着这种待宰的蠢猪多待一秒钟都会被沾染蠢气。
陈岘招来一边拿着手铐的机械警卫,宁予洲伸出手,垂目静盯着即将被铐上的双腕,没有任何要反抗的迹象。
陈岘凝看了他半晌,忽然开口:“你身上好像沾了点我不太喜欢的味道。”
宁予洲的身形滞了一下。
空气中的信息素杂乱无序,雪松和鸢尾占比最大,分别来自在场的两个高阶alpha。陈岘对卡柏的信息素比较熟,还算可以忍受,但除此之外,他还闻见了另一股令他更加反胃的味道,正似有若无地附在宁予洲身上。
很快,陈岘就想起这股信息素属于谁了,表情似笑非笑:“……原来你把他藏这儿了。”
宁予洲突然再次发难,蹬翻了面前的机械守卫,左侧守卫拎着铁拳朝他迎面砸来,宁予洲举臂卸力两次格挡后,紧接一记膝顶,将其能源核心贯了个粉碎!
周围的持枪守卫立刻调转枪头对准了他,见状,潘蓄势一举挣开alpha警卫的束缚,纵身扑倒守卫,枪口走火,子弹骤然发生偏移,擦着不远处多伦的腿飞掠而过!
多伦要被吓疯了,当即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双腿一软直接摔趴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后乱爬:“……别开枪!都别开枪、都别开枪了……!!!”
顷刻间,宁予洲已经接连砸翻了五六个机械守卫,眨眼间拔腿跃至陈岘身前,在裹挟着劲风的拳头即将砸穿眼前人脑袋的前一刻,他听见陈岘说:“你想潘跟着你一起死吗?”
宁予洲的攻势猛地收住了。
两人身后不远处,潘再次被数个警卫员束缚住了手脚。他的眼镜早在搏斗中被打落,掉在地上踩得稀碎,惯常严肃的脸上此时青一块紫一块,太阳穴也被枪口死死顶住,仍拚命朝他喝喊:“别管我!宁予洲!!”
宁予洲一动不动。
陈岘握住他血肉模糊的拳头,将其压了下去。
陈岘向来记仇,之前宁予洲是怎么用陈岫威胁他的,他现在就怎么奉还回给宁予洲。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个叫池衍的alpha现在估计还在楼上。”陈岘微笑道,“你在帮他打掩护,还是替他拖延逃跑的时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贴心了,真是令人感动。”
宁予洲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启唇送他一个字:“滚。”
警卫员上前,再次给他戴上手铐。
潘和多伦被卡柏押进了另一辆悬浮公务车,另一边,数十个警卫员连同机械守卫一同进入公寓大楼进行搜查。
陈岘站在宁予洲的身后,抬起手,触摸他颈侧被子弹划伤的狰狞伤口。
就这一会儿的时间,这伤口上已经凝出一层薄薄的血痂。陈岘摩挲着粗糙不平的表面,指腹稍微用力,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裂,从中渗出了新鲜殷红的血珠,顺着宁予洲修长的脖颈流下,没入领口深处。
宁予洲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面露嫌恶:“有病就去治,别在这里发癫。”
陈岘并不在意,收回手,说:“随便把陌生alpha带回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要是让宁叔和舒姨知道了,肯定得生气,还是我来替你清理干净为好。”
宁予洲冷脸以待:“你爸妈要是知道你现在做的恶心事才会被气死。”
陈岘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淡了下来。
“死了八九年的人了,还能拿我怎么样。”他平静地看着前方,“我倒是希望他们从哪儿钻出来扇我两巴掌,可惜没这种可能。”
宁予洲:“我现在就能给你两巴掌。”
陈岘:“……”
陈岘扯着宁予洲的手铐,一把将他拽进公务车后舱,冷笑道:“你这伶牙利嘴的功夫还是留着待会儿再用吧!”
居民公寓内,警员正带着机械守卫逐层逐户快速搜查。
大多数人茫然不明情况,另有一小部分人抗拒:“你们要干什么!这里可是居民区,你们这是私闯民宅侵害隐私!”
机械守卫根本不回应,对不配合者直接武力压制,接连引发了众多骚动,愤怒不满的情绪节节涨高。
搜查队速度很快,很快从楼道口进入六楼。
机械守卫的面部信号灯忽然闪烁起来,调转枪口,对准走廊另一侧的电梯门:[警告!检测到不明来源的alpha类信息素,警告!检测到不明来源的alpha类信息素——]
“有人在里面!马上呼停!”
数名警员立刻围堵住电梯口,按下呼叫键后,电梯上方的显示屏层数由[7↓]变至[6],随后行驶中的轿厢缓缓地停在本楼层,“叮”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银色金属门向两侧分开。
看清里面的身影后,所有持枪警员皆是一怔。
电梯里没有活人,中央只站着一个外观奇异的家政机器人。
它的机械抓臂正举着一个盆,里面盛着水,泡满了大小不一的红色漂浮物,连水也被染成红色的汁。
还没等几个警员看清那盆里到底是什么东西,996已经一边举着盆,一边大哭着冲了出来:“对不起宁先生!对不起啊啊啊啊啊——”
但它刚冲出电梯半米远,机械守卫直接开枪打穿了它的驱动轮,996机体失衡,摔倒在地,头顶的盆直接被甩飞,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巨响全泼了出去。
几个离得近的警员躲闪不及,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红水,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好像是草莓汁……不对。”旁边一人脸色陡变,“里面有信息素,混了血水!”
但此时反应过来已经迟了,裹着血水的苹果和草莓全部滚入了走廊,浓郁的铃兰信息素顺风口窜涌进狭窄的空间内。
许多住户本就因强行搜查而愤怒不已,其中还有不少alpha和omega,闻见这股信息素后顿时被点炸了。
苹果在人群中被踢来踹去,草莓被踩成了泥泞的酱汁,附着在每个人的脚底,又随着涌挤的脚步被带向了更多的地方。整个楼道乱成了一锅粥,充斥着凌乱的信息素,根本分不清源头在哪儿。
公寓楼下,守在出口处的警卫员忽然听见破窗声,立刻警戒地将枪口对准了声源处,却只看见一颗滚停在草坪上的苹果。他身后不远处,一道人影从楼内掠出,很快不见踪影。
监察庭的公务车一路往内舱中心区域驶去,宁予洲看了会儿,收回目光,这是开往审判院的路。
到目前为止,陈岘多伦等人也没透露出他们在外舱到底发现了什么,估计是不想给他任何准备应对的余地。但宁予洲多少也猜得到,和Z189有关的,可能是亚当的尸体终端,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不过他现在更在意的是池衍有没有跑掉。
直到公务车即将到达审判院时,陈岘接到通讯后脸色阴沉了一瞬,宁予洲心情平和了。
审判院外围满了丛林会的媒体记者,多得连警卫都快要拦不住。陈岘还故意走了前门,宁予洲被带下车时,周围的摄像机镜头几乎怼到了他的脸上:
“宁予洲队长!Z189派遣队队友的牺牲是否有别他论?”
“你有过愧疚吗?你觉得自己是否该为这场事故负主要责任?”
“在黑林D6区失踪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将真相不公之于众?是有什么必须隐瞒的缘由吗?请回答!”
……
堆积了一个月的舆论如洪水般破闸而出,闪光灯和镜头像一盏盏放光的眼睛,对被擒的羔羊环伺垂涎,盘算着要瓜分走哪块精肉。
宁予洲一个正眼也不给,被法警一路带进了审判院。
议事会大楼。
结束候选演讲的议事长走出会议厅,丽娜助理跟上她,低声汇报宁予洲的情况和通讯内容。
议事长阔步而行,“照他说的做。”
转过大厅过廊拐角处,迎面遇上一位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约莫五十多岁,是这届选举的另一位候选人胡伯·西格尔。
握手寒暄后,胡伯的助理过来耳语了几句,议事长平静地看着,胡伯突然哈哈笑起来,仿佛听见了趣事。
“走吧,女士。”他意味深长地发出邀请,“或许我们能一路去看出好戏。”
审判院内,潘正与执法员抗辩力争:“你们凭什么现在启用公审?这根本不合基地规定!”
公审即公审、公判、公开执行,召集群众与媒体旁听,并进行全基地星网同步直播,以达到教育警示的作用。然而这种审判方式会对当事人的尊严造成极大侵犯,因而在基地建立至今只被启用过一次——在七年前,用于审判一位策划了精神力实验室爆炸案的主谋凶手。
然而即使是那时,在进行公审前凶手的犯罪事实早已确立,全民公审只是为了定罪量刑。宁予洲有什么犯罪事实?丛林会什么也不管,先把人押上刑庭公审,根本就是要置人于死地!
“Z189诸位队员牺牲后,基地民众一直都在关注这件事的真相。”陈岘漫不经心道,“开启公审不只是审判院的决定,也是所有民众的请愿,难道潘副队长想要违背广大民众集体的意愿吗?”
潘一把拽住他的衣服,愠怒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
周围的法警立刻将潘拉开,陈岘掸了掸被碰过的衣领,脸上闪过一丝鄙夷,“……外舱出身果然没教养。”
潘被压制住,目光死死钉在他脸上。
“私情不是枉法的借口,这话不是他说的吗。”陈岘自上而下地睥视,“做错事就要得到教训,六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不懂就该去查查智商了。我有时真好奇他为什么选你做搭档,就因为你跟他一样是个beta?真可笑。”
顿了顿,又半笑着说:“不过事到如今也多亏了你,从某种角度而言,你也算有点用处——潘副队长。”
一瞬间,潘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人离开。
法庭的旁听席上人满为患,宁予洲被带上庭时,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宁予洲扫了一眼,看见了坐在最前排的议事长与丽娜助理,接到后者递来的眼神,很快收回了目光。
陈岘与胡伯等人也已落座,卡柏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抱臂靠墙,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一道冰冷沉稳的机械女声自法庭上方响起:[请保持肃静。]
审判院上层以提高效率与公正性为由,将庭审过程交由人工智能受理审判,连同宁予洲的辩护也移交ai代理。
原本宁予洲还想着能申请审判人员回避,拖延一下时间,现在看来丛林会等人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他站在了刑庭中心的被告席上,被头顶刺眼的灯光晃了一下,眯起眼睛。
周围的所有事物像是隔了一层白纱,有些飘忽不清,只听得见机械女声对他的提问:
[你叫什么名字?]
[你的出生日期?]
[职业?]
[住址?]
……
问一句,宁予洲答一句,但他现在的脑子没有半点和审判相关的东西,思绪渐而飘远。
他在回想被救回基地之后的事,这一个月内的事。
想到伊甸园里拿针的护士,治安局里堵路的多伦,想到公寓里被他用枪指着的潘,实验室里喝咖啡的朱砂,想到别墅里发疯的陈岫和与他对峙的陈岘……
还有池衍和996。
丽娜助理应该已经派人将池衍接去了安全的地方,996估计还被留在公寓里。
冰箱里还剩了苹果和草莓,池衍带没带走,不吃也太浪费了。
好像已经过了晚餐时间,不知道他赶上晚饭没有。
宁予洲正想着,女娲的宣读已经落下尾声:[……准备结束,现在进行法庭调查,请公诉人陈述发言。]
站在公诉人席位上的是多伦,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被告人宁予洲,终端编号IN19100910……经由治安局侦查后,以其涉嫌故意杀人罪移送审判院起诉公审!”
此话一出,旁听席内顿时炸开了锅:
“这怎么可能?!”
“宁队故意杀人?肯定是搞错了!”
“杀了谁?证据呢,有什么证据!”
……
机械女声:[请保持肃静!]
多伦轻蔑地扫视了一圈旁听席上的听众,继续道:“……宁予洲获救后,外舱救援队依旧在黑林D6区周边搜查Z189其他队员的踪迹,而就在今天下午,救援队在D6区(457,231)坐标处找到了关键线索。”
话音落下,一个执法员走了进来。
看清他手里抬着的东西后,原本嘈杂的议论声渐渐止息,许多人的脸色都有了变化,连宁予洲也抬起目光。
一柄晶能刀。
外形简约流畅,直刃薄如蝉翼,原本散发青光的刀身此时却布满了斑驳的血迹,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锋芒。
饶是如此,在场也不会有一个人叫不出这把刀的名字。
“宁予洲,你应该很熟悉这把刀吧?”多伦笑呵呵道,“毕竟这刀正是以你母亲舒岚女士的名字命名的——编号AF0021的特研晶能武器。在派遣部的档案内,岚的绑定使用者只有两位,一位是你父亲宁刃队长,另一位就是你自己。”
宁予洲没有回答,只盯着那把刀,眼底被睫毛压下一片细密的投影。
而多伦的话锋陡然一转:“而就在刚才,鉴定人员在岚的刀刃上提取检测出了人类dna样本,经数据库对比后,发现这些样本来自Z189其他三位失踪队员:维克多、向原及朝野!”
举座哗然!
霎时间,震惊、错愕、怀疑、恐惧等诸多情绪在人群中蔓延汹涌,众多纷杂的目光一同汇聚向站在法庭正中的黑发青年身上。
大厅苍白的灯光投下来,如同兜头泼了宁予洲一身的白油漆,冰冷粘稠又沉重。多伦的声音再度扬起,像高高地吊起了一把悬在他头颅上方的断头刀。
随后猝然落下,在所有人耳边炸开回响:
“——宁予洲,你杀了他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