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傅君佩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哥哥撕破脸,还是为了父母的事。
她与哥哥相差六岁,哥哥出生时恰逢父亲受朝廷重用,就连慈禧太后听闻傅家喜获麟儿都赏赐了不少翡翠玉器贺喜。傅微彰也格外重视这个宝贝儿子,还特请太后赐名。
而傅君佩出生时正值日军在丰岛对北洋舰队挑起海战,傅微彰也因此被调驻奉天。甲午战败后,傅微彰意识到了清军武装的落后,便审时度势与袁世凯为伍。此后多年傅母田耘芝与傅明玺就跟随着傅微彰升迁,而年幼的傅君佩则是被留在北京由奶娘照料长大。因此傅君佩虽为家中幼女,但她自小得到的关爱却少之又少。
不过傅君佩贵为傅家小姐,容貌又生的俏丽,已经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命格了。她从未对父母有过抱怨,相反,正是因为没得到过父母的重视,她在家人面前才格外懂事。宣统二年,十七岁的她抽条得愈发明艳动人,初次亮相傅微彰的寿宴便名动京城。傅家夫妇这才对自家小女儿上了心,有什么聚会总会带上傅君佩见见世面,并不断暗示她在豪门权贵中早择佳婿。
是日,傅微彰携傅君佩出席一位富家少爷的成年礼,本意是为两位年轻人牵线搭桥,却不想被刚从日本学医归来的沈沧捷足先登。在打听了沈沧的身世后,傅家才同意了二人的往来。
亲情和爱情的突然降临让傅君佩拥有了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然而乐极生悲,在她和沈沧一同来上海拜访了沈母后,本以为好事将近的她刚回到家便被父母关在了房间,勒令断绝与沈沧的联系,并通知她与沈泓的婚约。
傅母告诉她,沈母很中意她,但沈泓是家中长子,理应比弟弟更早结婚,且日后沈家是要交到沈泓手里的,沈母希望他能先成家后立业,因此不等她回答家中就发来电报希望能够撮合二人。傅君佩从没有听过这么荒唐的事,怎会有父母偏心至此?她和沈沧总共只见过一面,就是在拜访沈家那日。当天沈家三少爷沈泱和四小姐沈攸也在,只有沈老爷沈天佑因公事临时缺席。傅君佩还是不敢置信,沈母怎会如此乱点鸳鸯谱?她甚至怀疑是父母知晓沈沧不受宠爱故意搞出的把戏。可傅明玺的话却让她心凉了大半截。
她一直以来都最崇拜哥哥,哥哥年幼时就随父亲调职各地,见过不少世面,还特别有主见,小小年纪便自学了法语,考取了圣西尔军校。父母的话她还会有疑义,但哥哥的话她深信不疑。傅明玺同她说:“佩儿,爹娘没骗你,他们是更青睐沈家老大,毕竟他以后才是沈家的家主,你嫁过去也能过得更好。可这事确实是沈太太先提的。要怪就只能怪你未来婆母太过偏爱长子了。哥哥知道你难过,这样好吗,你给沈沧写封信,我亲自到上海交给他。如果沈沧能顶住家里压力依然坚持娶你,那我也敬他是个好男儿,爹娘那里由我去说。”
傅君佩燃起了一丝希望。她哥哥向来一言九鼎,一定能帮她将信送到沈沧手上。如果沈沧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定会立刻来北京接走她。只要他来,她愿意抛下一切和他私奔。傅君佩将信从门缝中塞出,匆忙的连封印都来不及封。哪怕再相信哥哥,她也还是忍不住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信送到沈沧手上。
可她等了很久,等来的只有沈家的聘礼。民国元年正月,宣统帝退位,袁世凯当上了临时大总统,沈傅两家也在几日后匆忙联姻,甚至顾不上正月里不宜结婚的习俗。按理说袁世凯称帝,傅微彰应该要高兴的,可令傅君佩想不通的是,傅父不仅将她草草嫁了,还下令自己的部下不得剪去长辫,誓死效忠旧国。沈家本看重的是傅微彰在政界的地位,谁曾想联姻后几年傅微彰虽不断升官,但背地里一直在靠变卖家产和向女儿伸手要钱来饲养军队,直至今年盛夏复辟失败,曾经鼎盛一时的傅家沦为了四九城的笑话。
如今傅君佩站在傅家夫妇灵堂前,只觉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受过最多委屈的她从不曾忤逆过父母,而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哥哥却害得父母客死异乡,成为他远大前程的垫脚石。如今的傅明玺自然不是一个月前来求妹妹给他谋个职务的落魄样,即使是在最需要展现悲伤的吊唁现场,他也表现得太过意气风发了。
从来没有和哥哥红过脸的傅君佩忍不住上前,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傅明玺一巴掌。吊唁的人里有傅家夫妇的故友,也有傅明玺的熟人。傅君佩不需言语,只一个巴掌就给傅明玺严严实实地盖上了不孝不悌的罪名。
沈满棠被母亲的这一巴掌吓傻了,捏紧沈沧的手缩了起来。沈沧将他的身子转过来,按着他的头没让他再看下去。
看客们有的反应过来就来劝架,有说“你父母生前最疼你哥,让他们安生地走吧”,有说“你哥再不对也是你哥啊”,还有说“有什么事情回家说,这儿这多人看着呢”。傅微彰曾经的部下处置的处置,软禁的软禁,如今的灵堂上竟没一人帮他说话。会特意赶来天津送二老的很多都是傅家的旁支,这么多年跟着傅微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近外头传的风言风语他们多少也听闻了,但如今傅明玺得势,傅家二老再好那也是过去的事。最近半年来提心吊胆的日子他们一天也不愿多过,现下更是尽力讨好着傅明玺,也不顾棺材板里还有两个人就躺在他们面前。
傅明玺被打后不怒反笑。他端出一副从前惯用的文雅谦卑的态度,不看傅君佩,反而是先冲着周围人朗声说道:“抱歉各位,我想我和家妹之间有些误会要解决,先失陪了。”
傅明玺拽着傅君佩的手就向外走,沈沧看看腿边的沈满棠,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只能抱起他大步跟了上去。
傅君佩被拉进旁边的一个隔间,不等门关上她就逼问道:“哥,我最后再这样喊你一次,你和我说实话,爹娘的死是不是你……”
傅明玺看着门外抱着孩子快步走来的沈沧,挑了挑眉,把门锁上了。他不等傅君佩说完便打断道:“是。是我做的。”
“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他们到底亏欠你什么了?你要置他们于死地!”傅君佩上前死死抓住傅明玺的衣领逼问道。
“佩儿,你是不是觉得爹娘只亏欠了你?只有你有资格怨恨他们?”傅明玺垂头轻笑道,“你知道的,哥一直想做军官,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想了。爹也很高兴,说我不愧是他的儿子。可他怎么忘了告诉我,等我读完军校回来是要跟他把辫子留长的呢?”
傅明玺的语气激动起来:“我逃了这么多年,我在法国读完一所军校还不够我还要再去美国读,我就是不愿意回来看着爹死守着老黄历不放!如今也证明了,他是错的,我是对的!你现在怨我,觉得是我害了他们对吗?那你觉得靠你贴补的那点钱他们又能挺多久呢?我不这么做他们也是等死。与其全家一起死,不如让爹娘死得其所。”
傅君佩觉得她的指甲都已经刻在掌心里了,可她仿佛感受不到疼:“我是怨过爹娘,可我知道养育之恩不能忘。你让看守大冬天里不给棉被不闭窗,活活冻死他们的时候有想过吗?”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说我给的银票不够,那么我现在问你,这半年来你从我这要去给爹娘的钱又有多少用在了他们身上?”
傅明玺如实回答,表情很是冷漠:“早就用来打点关系了。佩儿,你说实话吧,沈泓死了这么多年了,他能留下的钱养活你们孤儿寡母还有我们一家够用吗?你早就开始向沈沧要钱了吧?他那人最是小心眼,你当年那样抛弃他,如今为了讨生活,受了不少委屈吧。”
“你不用管我的钱是从哪来的,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是真的想要害死爹娘吗?你大半个月前才来和我说过,让沈沧给你在军中谋个差事。他答应我给你找了啊!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呢?为什么非要逼死爹娘呢?你踩着他们的尸体上位你是人吗?”傅君佩撕心裂肺地吼着,眼泪如雨般坠下。
“有爹在,我永远做不了一个军官你明白吗?”傅明玺厉声喝道,他看着妹妹悲痛的面容,叉着腰深吸几口气继续说道,“我倒不要紧,我就是心疼你,我知道你这些年为了爹娘和我在沈沧面前伏低做小、摇尾乞怜有多不容易。可现在不用了!你想回来哥就接你回来,你舍不得小满哥就帮你打官司去抢。你自由了佩儿,你和我一样自由了。”
听到这话,门外的沈沧是再也忍不了了。他把沈满棠推开,一脚踹开了门,怒喝道:“傅明玺!”
他一拳将傅明玺打得连连后退几步,踉跄了几下才堪堪站住,力道足足用了十成。
“有的疯狗真是连门锁都锁不住。”傅明玺抚着被打的那半张脸,咬牙切齿地讥讽道。他的目光在傅君佩和沈沧之间盘桓,又瞥了一眼扒着门框偷看的沈满棠,缩了下腮接着戏弄道:“也挺好,难得人齐,我就好好说道说道当年的事吧。”
傅明玺说着自顾自拖来一把椅子坐下,吊儿郎当地翘起了腿,还抽出了一根烟点上,玩世不恭的样子看的傅君佩秀眉紧蹙。
傅明玺呼出一口烟接着说道:“佩儿,你还记得哥在你出嫁前和你说的话吗?我跟你说让你嫁给沈泓是沈太太的决定。其实是也不是吧。你猜到了的,爹那时候就预感到清要灭,所以才火急火燎要把你嫁给个好人家,否则单靠他卖田卖地的,哪儿够啊?”
傅明玺手指点点烟,任由烟灰掉落在了他笔挺的西裤上,又道:“刚好,你眼光好,一挑挑了个沈家,很合爹的心意。可谁知道你才去了趟沈家,第二天沈太太就发电报来商议你和沈泓的婚事了,”傅明玺挑衅地对着沈沧扬了扬下巴,“看来沈太太是真的很瞧不上她的二儿子了。”
沈沧面色阴沉地瞪着傅明玺,忍耐地听着对方的嘲讽。
傅明玺又看向傅君佩:“你知道沈太太许诺了爹多少彩礼吗?啧啧,我要是爹,拿到那这么多钱就是再养两个他的军队都不成问题。沈太太也是好意,毕竟自知自己二儿子配不上你,所以上赶着花大价钱给你和沈大少爷做媒咯。”傅明玺虽是对着傅君佩说的话,话里却是对着沈沧夹枪带棒。
“不过沈太太也是商量嘛,毕竟这种荒唐事说出来也是令人耻笑的。但爹可没犹豫,在我们看到那封电报前爹就回函同意了这门亲事,好像生怕钱飞走了似的。”傅明玺拿烟指了指傅君佩,“爹可从来没把你当个人看过。以前你就是养在老宅的一条阿猫阿狗,逢年过节回家,顺道看一眼你活的咋样。后来你就是棵摇钱树,嫁人前他收彩礼,嫁人后他收女婿遗产,遗产花光了他就让你在情夫那儿接着讨。你当他真在乎你吗?只有你这种实心眼的傻子,给爹吸的一滴血都不剩了还要为他讨个公道。”
“我若是像你这般软骨头,现在躺在灵堂里的就不止是爹娘了。我的命、你嫂子的、她肚子里的、韫辉的!我们一个都逃不掉。”傅明玺沉默半晌继续说道:“我不过是为了保我一家罢了。爹为了复国疯了,难道我非得给他殉葬不可吗?”
沈沧等傅明玺说完,确认他已经没什么要交代了后便一脚踹了上去,将傅明玺连人带椅踹翻在地。没等傅君佩缓过神,沈沧已经将她和沈满棠拽走了。
沈满棠得撒开了腿跑才能跟上他们的走路速度,等二人走到车前时,沈满棠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车门关上,沈沧也不顾沈满棠还在身边,就将傅君佩紧紧抱入怀里,安慰道:“想哭就哭吧,看你扇他的时候就在忍着,忍到现在累不累啊?我刚刚可是帮你报复回去了,还特意算上了小满的份,相当于我们一人打了他一顿。”
傅君佩知道沈沧是在逗自己,她破涕为笑,暗骂自己真不争气,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你不恨我爹吗?如果傅明玺说的是真的话,当年……其实也不全是你姆妈的错。”
沈沧笑笑:“都说盖棺定论,其实就是欺负死人没本事爬起来为自己辩驳吧。何况现在人都去了,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我又能拿你爹如何?冲进去将他也打一顿?”沈沧揉揉傅君佩的秀发,靠在上面轻嗅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只要你的以后。”
沈满棠觉得自己不该在车里。还算宽敞的后车厢里,两个大人抱在一起的占座尺寸都快和他一个小孩差不多了。他决定既然逃不开不如加入进来,一挪屁股也抱了上去。
一男一女仿佛才想起车里还有这么个小人儿的存在。傅君佩尴尬地咳了咳,示意沈沧坐到前头去开车。沈沧的手绕过傅君佩,不满地给沈满棠来了个脑瓜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