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皇帝从建安远道而来,按理说自然应当留宿在徐子卿府上,但百里灏章却不愿被官员大费周章地招待,便执意住在了客栈。
两人回到下榻的客栈时,已是深夜。
百里灏章站在走廊上,一副恋恋不舍巴不得把柏晏清捧在手心里的样子。眼眸中满含情意的模样让柏晏清想起了幼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大黄。不过百里灏章此刻也的确同大黄差不了多少。当时柏晏清正欲进屋,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唤了一声“陛下”,结果百里灏章一听就乐开了花,看样子就差摇尾巴了。
百里灏章问:“怎么?这是舍不得朕?那……”
柏晏清趁他越说越离谱前赶紧道:“陛下,夜深了,早些安歇罢。”
言罢就进屋关了门。背靠着门心乱跳个不停。门外百里灏章明快的声音传来:“朕知道了,你也早些安歇!”
听着脚步声远去,柏晏清松了一口气。方才也不知怎的,无论如何就是想再多看百里灏章一眼。待意识到不妥,那声“陛下”已然脱口而出。
这是怎么了,近来总是一副小女儿情态。柏晏清笑着摇摇头。
一想到一整个晚上都见不到他了,心里竟会这般不舍。
这夜,柏晏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过往的一幕幕,或好或坏,都如同画卷一般在他的梦中展开。他的梦里有总是喜欢追着他到处跑的大黄,有见面次数极少且淡漠严厉的父皇,有想要亲近他却忧虑重重的母妃,有听信了怪力乱神之说而对他或厌恶或敬而远之的宫人们,有为他授课的先生,有幼年时贴心照顾他的苏姑姑,还有少年模样的魏从远……
短短数月,过往种种已如旧梦。
柏晏清朦胧中忽地感到有人在旁。他惺忪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人立在他的榻前。
那人见柏晏清醒了,便朝他一行礼:“王爷,多有得罪。请随在下走一趟罢。”
柏晏清一路策马,踏过潺潺小溪,绕过陡峭山路,约莫行了两个时辰左右,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平谷原。
那人道:“请王爷稍等片刻,我家主人随后就到。”
柏晏清略一颔首,就牵着马在附近吃草溜达。
眼下已是巳时,天穹却忽明忽暗。不见日光,阴阴沉沉,凉风阵阵。
距离平谷原战役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光景。昔日战场上熊熊燃烧的烈火,土壤里汩汩流淌的热血,已经随着平谷原上的猎猎长风,如同烟雾一般飘散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野火烧不尽的野草,在尸骸遍布的泥土中破土而出,生生不息。
柏晏清松开了手中牵马的缰绳,仰起头望向天光稀薄的苍穹。莽莽草原之上,草浪翻涌,风声如泣如诉。柏晏清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他低下头,手颤抖着伸向草地。
即使时光流逝,无论多少年过去,他也不会忘记,杂草丛生的平谷原埋葬了他近二十五万同胞的骨血。不仅如此,这片黄土深处还掩埋了更多在此战死的将士!他们也曾是活生生的人啊!有家有父母有妻儿,可却连尸首都不能重回故土,就在这片无亲无故的荒原草草了结了此生。
究竟是为何而战啊!
上位者野心勃勃的贪婪欲望,让无辜百姓的身家性命都成了争权夺利的筹码,数以万计的人枉死在荒郊野岭。莫提马革裹尸,多少人更是尸骨无存!
他们究竟错在何处!
柏晏清的手指蜷曲了起来,指尖钻进泥土,扣起杂草和砂砾,丝毫不在意洁净的衣裳蹭上脏污的黄土。
背后忽然传来人的脚步声。柏晏清晃了晃神,强忍住悲哀的情绪。直起身站了起来。
“王爷,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故人熟悉的声音穿过潮湿的水汽不疾不徐地传来,语气中的熟稔让听者觉得这仿佛只是寻常老友间的问好。柏晏清手握成拳又逐渐放松了下来,转过身问道:“魏将军如此大费周章要我前来,所为何事?”
从魏从远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少年时的影子,只是脸部轮廓更为刚硬,凤目眼尾上挑,眉眼间也多了几份狠戾,像极所到之处必会腥风血雨的战神。他着一身苋红色劲装,微微一笑:“从远不才,让王爷长途跋涉至此。这其中的缘由,请听我一一道来。”
柏晏清却并未接他的话,淡淡道:“几个月前秋猎时,所谓的“刺客”就是你的人吧?”
明明是一句问话,柏晏清却说得十分笃定。魏从远闻言一怔,继而苦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王爷。确是我带了几人做的。”
柏晏清问:“意欲何为?”
魏从远剑眉一挑,似是略感意外道:“王爷当真不知?……此举当然是为了王爷。”
见柏晏清默不作声,魏从远继续道:“我听说王爷去了建安,十分担心王爷的安危。建安城内守卫森严,加之王爷府上恐有百里灏章的眼线。若有风吹草动,怕是会打草惊蛇。恰逢秋猎,猎场不比建安,处处有官兵把守,故秋猎时便是救出王爷的绝佳时机。那箭理应射中百里灏章,无论他是生是死,只要可以引发*动,便可趁乱将王爷救出。……不想却伤了王爷。王爷的伤好了吗?”
柏晏清淡漠道:“多谢魏将军关心,已无大碍。”
天色愈发昏暗,倏然有冰凉的雨丝打在鼻尖,那一瞬魏从远感到连眼前的人也看得模糊了。他笑容酸涩道:“你我一定要这么疏远吗?纵使你我主张相差甚远……罢了,不提也罢。”
柏晏清道:“与疏不疏远无关。本就不是你伤的我,是我自己偏凑了上去。”
魏从远轻哼一声:“果然如此,我知你一向是妇人之仁,儿时连一只壁虎爬进你屋里也不舍得杀死。在计划前我就想到你断不会眼看着我这样做。你当日发现是我,便以身挡箭坏了我的计划,对不对?”
柏晏清不置可否。
魏从远恨恨道:“可是我的王爷啊!古往今来成霸业者,那个的手上会不沾鲜血呢?我此来就是想与王爷共同商议复国大事!”
遥远的天际闷雷轰鸣。潮湿的风中掺杂着土腥。原本安静平和的平谷原顿时暗潮汹涌。
柏晏清的声音清冷:“我不敢妄议对错,却深谙“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理。”
魏从远笑得讽刺,话中愠怒忿恨尽显:“王爷难道忘记了平谷原上我黎国二十余万将士的命了吗?你脚下的土地曾被战马踏平,黄土也曾被战士们的鲜血染红,难道你不愿给他们一个交待?难道你要让鲜血就这样白流?!只有让盛国血债血偿,取了百里小儿的项上人头,才可解我心头之恨!才能给兄弟们有个交待!”
魏从远越说越恨,到最后痛心地捶起自己的胸口。柏晏清霎时红了眼:“我怎会不记得!正是因为刻骨铭心,才不愿重蹈覆辙!当初皇兄好战你也鼓吹男儿应披甲卫国,我无力劝阻,到最后让黎国落得这么个下场,让那么多无辜之人死于非命!我绝不愿也不会挑起战争,绝不!复不复国又有何干系?不过是虚名而已。你可知百姓们并不真的关心谁在龙位,他们只是拥护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君主?百姓能安居乐业,比什么名号权利都要要紧许多!”
柏晏清一向寡言少语,一时激动多年来深藏的苦闷,憋屈,不得志便如同山洪迸发。连同胸膛也因过度激动而上下起伏。
魏从远极少见到柏晏清如此这般失态,记忆中的柏晏清更是不会如此咄咄逼人,针锋相对。他不可置信地倒退数步,声音苦涩:“你果然是在怨我……”
失神片刻,魏从远怒意更盛,厉声怒喝道:“可你不要忘了!柏晏清,你姓柏,你是柏氏的皇子皇孙!你是柏氏眼下唯一能肩负起复国大任的人选,难不成你要就这样不作为!柏氏于你而言难道不重要吗?你难道不知盛国大军压境时,先皇自刎于隆渊殿?!”
话音刚落,云层间电光一闪,雷声轰鸣。又有阴风呼啸,卷起尘土,扬起砂石。
柏晏清眼底尽是痛心酸楚:“可说到底我又如何能怪得上旁人?若不是趁着盛国国内动荡几次三番挑衅盛国在先,又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
魏从远惊道:“你怎可这般无情,你就算同先皇有再多隔阂,那也是血脉相连!血缘至亲!”
柏晏清反问:“所以因为是亲人,我就可以视而不见他的自私寡情,跋扈专断了吗?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至少我可以选择不被出身禁锢。难道我要被出身束缚一生,连分辨对错都要时刻顾念着出身?!”
魏从远看向柏晏清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理喻:“你真是好狠的心!你我在战与不战上一直矛盾颇多,那好,我们先暂且不谈这个。你也是热血男儿,难道就这样甘愿被困在小小的建安,你不想手握权力执掌天下吗?待到那时,你便可以创造你的太平盛世!”
柏晏清微微点头,话中几分决绝:“那好,退一万步说,你我一同复国,敢问魏将军在复了黎国,夺取了天下后又有何打算?为了一个虚名,争来夺去,天下到手又该如何保这天下呢?你想好了吗?”
面对怔愣的魏从远,柏晏清又斩钉截铁道:“百里善待我大黎子民,不曾苛待。我也曾见百里兢兢业业,日日操劳,坦诚来讲,若我是皇帝,我不觉得我会比他做得更好。既然如此,我又为何非要将他推翻不可?国号也好,政权也好,真的有那么重要?”
魏从远无力地摇摇头,语气中多了几分不甘痛苦:“百里灏章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自始至终竟这般为他讲话!”
柏晏清面不改色:“与他无关。你莫要忘了,君王理应为子民谋福祉。仇恨或许可以复国,却定不会是治国安邦之道。”
雷鸣阵阵,冷雨绵绵。凉风呼啸,像极了凄厉的哀歌,怨灵的哭嚎。
柏晏清仰起头,天空中乌云密布,天地间昏黑如暗夜。
魏从远揉了揉眉心道:“罢了。你我先去别处避雨罢。此事待你我冷静后再议……王爷?!”
柏晏清径自走向了马匹,拉起了缰绳。
魏从远见柏晏清头也不回地上马,吼道:“柏晏清!你这是要去何处?难不成你这般匆忙,竟是要回去!回到百里灏章的身边?!你真是疯魔了!”
柏晏清终于回首,声音隔着雨幕,愈发显得清冷淡然:“魏将军,莫要再执念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于你无疑是重担负累。我言尽于此。”
言罢,柏晏清一夹马腹,策马在雨中狂奔。
百里灏章清晨醒来,想到昨夜二人情意绵绵互诉衷肠,心心念念的就都是柏晏清。穿戴完毕便吩咐人送甜酒圆子到隔壁房间。而隔壁房间早已没了柏晏清的人影。
百里灏章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两人有了肌肤之亲的次日晨,心里莫名升起了一种怎么也抓不住柏晏清的惶恐之感。刚好此时他忽然发现书案上留了一张字条,急忙拿起一看。内容大约是我去四处走走,不必寻。晚膳时回。
百里灏章读完字条才踏实了。半晌,又再次逐字读了一遍。
即便如此,柏晏清不在身侧也依然会让百里灏章有种说不出的不舒坦。当徐子卿问起柏公子今日为何不在时,百里灏章心头一紧。纵使表面可以云淡风轻,心里也说不出地感到焦躁。
柏晏清总是让他方寸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