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回想起俞书航出国,大概是他俩念大二时候的事了。
当时有一个中外项目他想去,书航先一个电话打给了他,再一个电话就打给了家里。
看上去,陈小超的意见很重要。
陈小超很清楚,他根本动摇不了这个人做的任何决定;而俞书航明了的是,这人连一点异议都不会提,只会说,我知道了。
他们高中毕业在一个城市读书,但是相隔并不近。没办法,按陈小超高中努力也没用的智商,能考进现在这个院校已经很好了,就连俞书航对此也长吁一口气。
出国日子定下,从不会失眠的陈小超就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下铺的室友问他:
“小超你在上面干嘛,手冲?”
“……不好意思我有点失眠。”
“早点睡,明天早八呢。”
陈小超摁灭手机,跟在棺材上一样僵硬地躺着,盯着天花板。他想起过去的许多事。那时候还在上学,还很喜欢去回忆青春年华,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第一眼见到俞书航时,他就知道了这人家庭涵养都不一般。脖子和下巴扬起的角度特别优雅,跟人说话时,又没有看上去那么高傲。后来陈小超才知道这人小时候被他妈妈送进去学过几年芭蕾,那仪态从小就固定好了的。
刚上学的新鲜感很浓。其他人忙着建立交友圈,而陈小超在干嘛,既没有在温习新课程,也没认识新同学,忙着跟学校里抓仪容仪表的学生干部斗智斗勇。没别的,他的头发实在太长了。可他又特别宝贝地不想剪。
年少时候对一些事就是有种奇特的执着,现在想一想,剪了也也不会怎么样。
最后还是落网了,那天一群学生干部来势汹汹地堵着他,让他立马去理发店把头发剪了,还拽走了他的校牌。
跟宠物医院里的医生一样拿起陈小超的爪子看了又看,发现指甲还算修剪得整齐,一群人才施施然地离开了。
陈小超满脸愁容地去找老师请假,结果一个老师的影子都没有,只有一个学生坐镇着,翘着腿,把办公室椅子硬生生坐成了老板椅。
这姿态,便是俞书航了。
他手把玩着一支钢笔,听到了门口的响动,抬眼问他:“同学,有什么事情?老师们开会去了。”
“……我,我想请假。”
“身体不舒服?”
陈小超说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
俞书航很同情地的遭遇,跟他说他们学校那些学生会都是废物。
“人屁事就是多。”俞书航愤愤大骂,笔尖落在纸上,太过用力的力道都把纸划破了,“就喜欢抓着你们这些小透明体现他们有多威严。”
这番话说得让陈小超生出了好感,厚刘海下的眼睛都要掉出几滴感动的泪水来了。
对方转移了话题。
“你是我们班的吧?我还没跟你说过话呢,我感觉你好内向啊。”
“我知道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
陈小超扭捏地说:“很多人都知道你。”
俞书航忍不住得意地翘起唇角一笑。
“你今天必须请吗?明天不行吗?”
“今天不行吗?我晚上还得去复查呢,不然我校牌要不回来了……”
见对方没说话,陈小超便抬起头,对上了对方同样打量着他的眼神。那瞬间,双方都怔愣了。没一会儿,俞书航的表情就没那么为难了。
“要不……我给你剪吧。”
“啊?”
“只是剪短,应该不难吧。”俞书航跃跃欲试,“你信我吗?”
陈小超没有拒绝,被那双含笑的眼睛盯着,实在说不出除了答应其他的语句。
晕乎乎的像喝醉了,眼镜都忘了摘,还是俞书航提醒他:
“你要带着眼镜剪头发吗?”
他才红着脸才慌张地摘掉。
大概在粗略地衡量着大概剪多少,耳后的皮肤被触碰到了,触电般的刺激,让陈小超不自觉地挪了一下屁股。特别是俞书航到他面前修他的刘海时,陈小超满脑子哪里还记得自己宝贵的头发,而是紧张又害羞地闭紧了双眼,感受对方扑面而来的鼻息。
头发被剪下来,扑簌簌地掉进了脚底上的报纸。
剪完,俞书航满意地左右看着,让陈小超自己去厕所的镜子看一看,结果叫半天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直到俞书航喊了他好几次,他才如梦初醒,慌忙地站起来,匆忙地跑了出去。
关上门,心扑通扑通地跳着。陈小超捂着自己的心脏,真怕它跳出来,都来不及接着摁回去。
“……陈小超,你在上厕所吗?”
这一下差点没把陈小超吓死了,立马穿好裤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镇静地走了出去。
“我有点尿急。”
“你脸怎么那么红?”
“太热了。”陈小超含糊地说,怕那股奇怪的味道残留着,催促对方,“出去吧,里面又闷又臭。”
陈小超进入了一个绵长的梦里,在这场浪漫的梦即将结束的时候,他梦到那天剪完头发后回到教室,一翻开课本,写着陈小超三个字的校牌就在书页中神奇地出现了。
陈小超跑乡下跑得勤快了起来,一是要带着他叔叔婶婶一家在周围玩,二是他大伯忙着耕种,作为家里唯一的青壮劳动力,陈小超去帮忙也是应该的。
带着他表弟,还有一只狗,超超到了田里就激发了本性,怎么喊都喊不住,马上就去泥里欢快地滚来滚去。
表弟比超超乖多了,会帮他小超哥哥忙,递一下锄头什么的,胳膊那么细小,但做事情很认真。
忙完了,陈小超买了两瓶汽水,一大一小坐在田埂上抱着喝。
手机干脆扔到了家里,陈小超就是不喜欢这个恼人的机器突然震响,一群人又要命令他做什么事情去,又不能拒绝。
陈小超不懂什么叫拒绝,连大马路上传销的传单都不好意思推拒,每次都能被人拉着在那浪费时间很久。
所以,陈小超对于人生拒绝的几次,印象都很深刻。有一次,是陈小超上完课去找俞书航吃饭,大概他来的太多次,被觊觎书航的人碰到了,想通过他要联系方式。
陈小超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他有对象了。”
对方抓着他不放:“有对象也可以认识啊。”
“那我也太不仗义了,而且他对象脾气很差,追责起来会把我杀了。”
对方才悻悻然放过了他,陈小超回头就找俞书航交投名状:“有人向我要你联系方式,我没给。”
俞书航就用那种值得嘉奖的眼神看着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向你要我的电话,你会给么?”
俞书航当时的表情很微妙,形容起来就是“就你?”那种眼神,让陈小超特别难受,难受得都没吃几口饭,就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滚了满身泥巴的超超要往他身上扑,被陈小超制止了,拎着他的两只前脚,用推车把狗拉了回去。
给狗洗完澡,吹完梳完毛,陈小超才去理会他的电话。很罕见,没有那串熟悉的号码,倒是收到了许多条微信。
徐潇潇发的最多,他点开,叫他晚上来吃饭。
陈小超没着急回复,点开先看了俞书航的微信,很简短的一句询问,问他在干什么。时间是两个小时前。
如果是以前刁蛮的俞书航,陈小超一不回信息,电话绝对会紧跟着打来了。
这次没有。
陈小超不习惯地咬起了指甲,选择先回徐潇潇。第一条微信刚发出去,电话秒弹:
“你在干嘛,才回我?”
“我在乡下帮忙,怎么了,什么事啊?”
“晚上出来吃饭呗,书航他马上要走啦,想要我们给他送送行,有空就来嘛。”
沉默了半天,徐潇潇也没催促他,估计电话就开免提放着。陈小超能听见里头传来打麻将的嘈杂声。
犹豫了许久,直到超超来找他玩,湿热的鼻子一直拱着他的手心,陈小超这才下了决心般答应了,问了具体的时间和地址。
一旁的俞书航忍耐不了脾气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出去一下。”
他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跟地面发出剧烈的尖利摩擦声,留着剩下几个人对那只已经挂掉的手机干瞪眼。
“生气而已,习惯就好。”
“电话里是谁啊?”
“俞老板一个朋友。”
“朋友?”
徐潇潇肯定地点了下头,“对,朋友。”她喝了几口桌上的咖啡,里面的冰已经化了,味道已经变淡。
她知道这俩不止那么一层关系,但徐潇潇是聪明人,不会过界。前几年她家里老人急着住院挂不到床号,还是俞书航出面给她摆平的。这种过命的人情本来就很难还,像打个电话叫人出来吃饭是再简单不过的忙了。
前几天的同学会,俞书航冲过来头一句话不是寒暄,而是向她要手里喝得只剩下冰块的杯子。他把里面的冰块倒在桌子上,扫了一眼。
他问徐潇潇:“你平时喜欢放几块冰?”
“还讲究这个啊?”
“对啊,”他笑了一下,莫名有点雀跃,“你可能不知道,我有点强迫症。”
人了之后,徐潇潇望着桌上闪着光的冰块恍然大悟,意识到这人刚刚是在数多少块。她喝得很快,拿到手上没多少时间,没有一颗冰融化。
今天俞书航莫名找她让她喊几个人打麻将,好几圈打下来,她就知道这人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了。她期间瞄了好几眼俞书航,看上去全神贯注,但打出去的牌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
陈小超到了地方,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全是陈小超不认识的一些达官显贵。做东的人坐在中间,双手插着支在下巴下,懒洋洋地跟人交谈着。
徐潇潇:“你总算来了。”
“什么情况?我以为很多人来呢。”
“吃散伙饭嘛,谁吃都一样。那几个人我们不管,自顾自吃的就行了。这个好吃。”
陈小超才拿起筷子,很茫然地接过徐潇潇夹进碗里的菜。
俞书航突然喊他:“陈小超,吃得惯吧?”
他很尴尬,只会点头。
他跟徐潇潇就像两个局外人,但徐潇潇显然要适应多了,几圈敬酒下来,也很会说话捧场。陈小超不是不会,但他实在不想起身去应付这些人,看上去就跟个刚出生的小鸟一样在徐潇潇身边笨拙地学。他不是没有这样的社会经验,是在分心。
徐潇潇看出他的分心:“想什么呢?”
“我就是……有点突然。”
“有饭吃还突然啊。好好吃你的,啊。”
陈小超吃的那几口饭根本吃不下去,那么多无形的东西摆在了他面前,家庭背景,为人处事,两人之间的差距是一道很难弥合的鸿沟。
陈小超很清楚了然,还是会有点漫上来的难过。于是,为了一点可笑的面子,也可能是出于一种保护机制,陈小超就把逃避当作一种知趣。
饭吃得差不多,徐潇潇拎着包走之前,转过身给他留了一句:“陈小超,有些东西没你想的那么坏。”
你也该试着走出去瞧一瞧了。剩下的话徐潇潇没说,很干脆地走了。遗憾的是,陈小超看上去很低落,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俞书航醉得一塌糊涂,还非得让陈小超充当代驾,他没意识干别的事情,但他就是有力气折腾陈小超。车上也开始说醉醺醺的胡话,开始有条有理地讲他的宝贝药研究到了哪一步。
“俞书航,我不是你老板,用不着给我报告。”
后座醉成一坨的人还真的听懂了,换了一个新话题,跟陈小超说他求学时的博导有多折磨人,饭多难吃,同窗的论文水分多到能养鱼,一个人去看的歌舞剧因为前座头太大一个人影也看不见,火车有多难等。
“我一直在等,为什么就是不来?”
前面许多苦水都是抱怨的语气,但唯独到这里,语调却像一潭死水一样平淡。就像一个人的情绪已经酝酿到高潮,突然开始急坠。
遇到红灯,车子停了下来。陈小超扣着方向盘上的磨砂颗粒,打破了沉默。
“……那,不如就不等了。”
后面嘀嘀咕咕的声音立马消失了。
陈小超启动车子,他爸留给他的这辆车很旧了,车子发动时的引擎声很大,却也盖不住一些声音。
有人在呜咽。
俞书航哭了。
智者说,只有傻瓜才坠入情网。
经历第一个情人节,俞书航想买纪念礼物。他想拉着陈小超一起去,但陈小超搪塞他死活不肯来,只好一人去了商店。被导购热心地套满了十根手指头他都不满意,只好沮丧地回去了。陈小超不在,他很挑选出最合适的。
书航心情不好就想骂一骂陈小超,他知道对方不喜欢电话,可电话是沟通最快的方式,这等于发泄掉心中闷气最快的方式。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没什么想要的。”
“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嗯,我晚上请你吃饭,好不好?”
俞书航心情才缓和了一些:“我要吃最贵的。”
那天晚上去了他们学校旁赫赫有名的餐厅,吃了一顿昂贵的晚餐。俞书航盯着对面情侣求婚,嫉妒的眼神要把前面的椅背都要烧穿了。转回来看陈小超,这人正大战精品澳洲大龙虾,见他盯着自己,很主动地将肉递到了俞书航前面的盘子里。
陈小超有着识相的美好品格,估计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所以每次俞书航想给他点什么好时,一直都很委婉地去拒绝他。
像今夜,俞书想找了他几个朋友想给陈小超铺路。但这顿饭吃得跟他们情人节吃的那顿饭一样恶心。而且,他想着想着,觉得可能陈小超也吃得并不开心,突然就想通了。
他就是那个傻瓜。
决定大哭之前,俞书航忍了很多遍。他趴在后座静静地看陈小超开车,希望这一条路永远都开不完。
但是,总是会有终点。
“……你这个人,”俞书航强忍住眼泪和鼻头的酸楚,竭力让自己声音不颤抖,“装得很像那么一回事,其实最恨我。”
“你说我妈不让我们在一起,那你现在敢回答吗,是我妈不想,还是你不想啊,小超?”
陈小超盯着指尖,感觉自己被逼着走到了悬崖上,他有气无力地说:“书航,别闹了……”
“闹?!”俞书航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座位上弹起,语气非常难以置信,“我闹??陈小超,你他妈在讲什么!!从十年前到现在,我亏待你了吗?是我做的不够,还是你就是讨厌我,想要我去死?”
俞书航去扒拉车门的把手想下车,虽然车门肯定紧锁着,陈小超却心惊又不安,赶忙踩下了刹车,很为难的样子:“书航,我没有讨厌你……”
“我下去找辆车撞死,你就开心了,我满足你,我要在这个地球消失,我他妈……”
讲话越来越小声,酒精开始起效了,他上一秒还在恶狠狠地瞪着陈小超,下一秒就半闭着眼睛要睡着了。睡着之前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要落不落。
情绪太汹涌之后,人很容易感到疲倦。
陈小超下车,钻到后坐抱着他,依偎着他,等怀里这个人昏昏睡去。
窝囊不起来了,他不愿面对俞书航咄咄逼人的强硬态度,但看着漂亮的脸蛋上未干的眼泪,心里头也涌上莫名的酸楚。
他摸着俞书航的头发,抽了张纸巾,爱惜地将这人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结果俞书航就根本没睡觉一样,突然睁开眼睛,恶狠狠地威胁:“把我带回你家,不然你就等着后悔吧,陈小超!”
说完了之后,就又挣扎着眼皮昏昏睡去了。
呆滞半响,陈小超突然笑了一声,望向车子的后视镜,镜子里的这人此刻特别滑稽。明明咧着嘴在笑,却满脸眼泪。
陈小超想起以前俞书航看的一本书,当时他们关系已经胜过他人的亲密了,陈小超老是坐在书航的位置上抄他作业。
桌洞里干净得只有一本叫《荣耀与丑闻》的书,陈小超翻开,一张插图,是一个人独自坐在一艘小船上,那艘船挂起高高的船帆。
“我进入世界,去见识他。”
有人折起了这一页。
陈小超把醉酒的俞书航送回家,俞书航爸妈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他礼貌地长辈打了一声招呼:
“叔叔阿姨,俞书航喝多了我送他回来。”
他妈妈一开始很意外,但很快,又很淡定地将人接了过来。
“……喝那么多,早上还要赶航班呢。”她抱怨着,将人扶进去后,很利落地关上了门,没给陈小超一个多余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