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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

作茧

    作茧

  • 作者:余酲分类:现代主角:蒋楼 黎棠来源:长佩时间:2023-10-07 10:18
  • 《作茧》是一本由作者余酲倾情打造的短篇纯爱小说,蒋楼黎棠是小说中的主角,作茧主要讲述了:蒋楼在第一次见到黎棠的时候就知道他是谁,而他想要黎棠人生的所有事情,都和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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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开学季。

七点到校,黎棠六点四十才起,洗漱穿衣磨蹭下楼,餐桌上放着冒热气的早餐。

包子油条还有豆浆,没一样是黎棠喜欢的。围着餐桌绕了一圈,打开冰箱门的时候,黎棠小幅度扭头,往厨房里看。

这处住所是栋面积不小的双拼别墅,虽不及黎家在首都的独栋宽敞,但在三线城市吊车尾的叙城当地已算豪宅。房子上下五层,一楼客厅挑空,西厨开放式,中厨带门,位于整层的北面。

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转过身来,看到黎棠立刻汇报:“早餐在桌上,夫人还没起。”

黎棠本也没打算问她,因而产生了一种被看透心思的窘迫。

他故作无事地别开目光,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扭头的时候甩上冰箱门,给刚上岗一周不到的阿姨丢下一句:“嗯,我先走了。”

出门实在太晚,哪怕一路上司机在早高峰的车流中风驰电掣,到学校门口也已经七点半。

黎棠的高一就读于首都的国际学校,无论课程安排还是出勤考察都远不及眼前的叙城一中严格。不过今天是开学第一天,黎棠又是转学生,高二(1)班的班主任刘老师从门口岗亭处领到人,带到办公室做好登记,就把人放走了。

走到门口,黎棠忽然听见刘老师问:“诶等一下,你是不是还没领新书?”

于是黎棠还没来得及进教室,就先被班长带着去领书。

高二课程多书也多,黎棠拿不动,好在有班长帮他分担一大半。回教室的路上,黎棠察觉一道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甚愉悦地偏头,见那剃了平头的班长呲牙一笑:“我叫李子初。”

黎棠礼尚往来地自报家门。

大约是想和新同学搞好关系,李子初上前一步靠近黎棠,压低声音提醒:“学校不让带手机,会被没收,记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黎棠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哪里安全。

上午课间操,黎棠因为没有穿校服被留在教室。周遭无人,他正大光明掏出手机,点开之前学校的班级群。

两节课没点开群聊,已经积累了一百多条未读内容,同学们都在聊周末去哪儿玩,听说城郊新开了一家马场,一批品质不错的小马驹正在开放领养。

黎棠插了两句嘴,被一名叫曹洋的同学问新学校感觉怎么样,黎棠抬首环顾排满桌椅的朴素教室,看一眼背后黑板报上一届留下的“距离高考还有xx天”字样,嫌弃地撇撇嘴,回复:不怎么样。

曹洋跟他玩得不错,立刻私聊他:怎么了怎么了,是条件不好吗?

黎棠回:小城市的学校,能好到哪里去。

曹洋:对了,你走得太急了还没顾上问,这一走打算啥时候回来啊?

黎棠:还没定,我爸没说。

曹洋:最晚高考回来咯?

黎棠:嗯。

准确地说,黎棠是借读生,他的学籍还在首都,所以无论在浔城待多久,高考必须回首都参加。

曹洋又问:不是你妈带你回去的吗?

叙城是黎棠母亲的家乡,这次他们举家从首都迁居此地,是因为母亲生了一场病,黎棠的父亲体谅她远嫁心情郁郁,特地送她回乡静养。

其实本不必把黎棠一起带上,是黎棠自己非要跟来。自记事起他从来没离开过妈妈,每天都和她待在一起。

黎棠:嗯啊,至少得等我妈身体好一点吧。

这个回答在曹洋意料之中,他还是忍不住吐槽:我就知道,你个妈宝男!

黎棠也不否认。

无聊的一上午过去,午休时间,黎棠去学校外面的小卖部买了个三明治,撕开包装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好久没有这种进食只为填饱肚子的感觉,黎棠坚持将那硬得能剐伤食道的三明治吃下去半个,边咀嚼边怀念妈妈做的饭。

是的,怀念。妈妈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下厨了。

叙城一中高中部设有食堂,之所以没去那里吃饭,是因为嫌挤。

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从汹涌扑向食堂的人群中艰难穿过,黎棠来到了位于校园北面的综合楼。

这里算是安静,楼道里更是一个人都见不着。

在黎棠的印象里,综合楼是美术和音乐教室的所在地,对于忙于学业的高中生来说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方,得天独厚的休息场所。

然而校方许是担心设备器材丢失,黎棠一口气爬到四楼,一间开门的教室都没找到。

再往上就是楼顶天台。九月的天气暑气未消,黎棠怕晒,正站在楼梯拐角处犹豫要不要上去,兴许上面有可以坐着休息的地方。

忽然听见女孩子的甜美声音。

“刚才王妍跟你说什么了?”

紧接着是男声:“没什么。”

“她是不是说喜欢你?你别信,她跟人打赌输了,没办法才跟你表白的。”

“哦。”

“你失望了?”

“有点吧。”

“我就知道。”女孩有些不开心,“你们男的都这样。”

男生轻笑一声:“哪样啊?”

黎棠没有偷听的癖好,可又有些好奇。

不由得抬脚上几级台阶,通往天台的铁门没关严,漏一条缝,黎棠凑近,偏过头换个角度,正好看见男生的背影。

黑色短发,高瘦,胳膊撑着栏杆微微弓腰,稍显宽松的校服T恤被风吹得一下一下地鼓起。

也吹得黎棠有一瞬睁不开眼睛,那背影落在他眼里模糊成一片光影。

女生站在男生右侧,收短的百褶裙衬得她腰细腿长。像是不满意男生无所谓的态度,女生又“哼”一声,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拿着。”

男生瞥一眼她手里的信封:“什么?”

“你不是说喜欢有才华会写诗的人吗?”

“是吗。”

“你们班霍熙辰说的呀,他不是已经跟你混熟了?”

“那就是吧。”

“你帮看看我这首诗写得怎么样呗?”

“嗯。”

男生的嗓音低沉,像是提不起精神,因而哪怕回复及时,也有一种散漫敷衍的感觉。

与女生羞涩又骄矜的语气形成鲜明对比。

“没让你现在看,回家再看。”女孩面上染一层薄红,声音也小了几分,“不准让别人看见。”

男生笑一笑,把那信封塞进裤子口袋。

这下女生放心了,忽然想起什么,问:“诶,你没带烟吗?”

“没。”

“早说啊。”

女生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摸出一包烟,娴熟地摸出一根点上,自己先抽了几口,然后把烟递过去:“不介意吧?”

也许是错觉,黎棠从女生的态度里察觉到一丝高高在上的……施舍?

男生看一眼那燃烧着的烟,伸手接了过去。

女生笑了,是一种类似胜利的笑容。

“以后你就别买烟了,我给你带,我知道你家的情况……这学期我爸给我饭卡充了不少钱,晚上一起去食堂?”

拇指食指并拢,轻捻在指尖的烟缓慢燃烧,青烟随风袅袅。

没盯着看太久,男生开口应道:“好啊。”

然而晚餐时间,黎棠并没有在学校食堂见到这两人。

黎棠吃饭很慢,还挑嘴,下了课就来占座,一份卤肉饭被他用筷子挑挑拣拣四十多分钟,也没吃完。

回到教室走后门进,作为转学生,能选的座位只有后排。

落座后,黎棠瞟一眼左侧第四组最后排,两个位置都空着。

晚自习打铃前一分钟,有人坐上了其中靠窗的位置。

那人刚坐下就撑起下巴打哈欠,翻开课本时眉宇微蹙,神情有种被打扰的烦躁。

看来这次也没能在天台睡个好觉。

晚自习第二节课,赶来班上布置数学作业的班主任刘老师,才想起今天来了名新同学。

黎棠被点名站起来自我介绍,有男生喊:“人家来一天了,我们都快混熟了。”

引来一阵哄笑。

刘老师拍讲台:“安静!”

随后转向黎棠,“我看过你成绩,英语还不错,数学差一点。”

黎棠有种不妙的预感,心说不会是要给我安排学习搭子吧?

果不其然,刘老师紧接着点了另外一个名:“蒋楼。”

等了几秒没动静,她提高音量又喊一遍:“蒋楼。”

只听一阵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左边的人站了起来。

黎棠循声看去,男生面上带笑:“老师,我听得见。”

放在别的男生口中显得挑衅的话语,被蒋楼用懒散的声音讲出来,平添几分无奈意味。

在教室里再度掀起的笑声中,黎棠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别的,比如中午和曹洋的对话,被问到新学校有没有美女,他的回答是“没留意”,又被问到那有没有帅哥,他停顿了一下。

蒋楼。

好普通的名字。

可套在这幅皮囊之上,又变得不普通了。

刘老师让黎棠搬去蒋楼身边的空位。

“他是我的数学课代表,平时也很乐于助人,我不在班上的时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请教他。”

黎棠正琢磨“乐于助人”这个词,一条胳膊从左侧伸过来,随着空课桌被踢到这边,自己堆满书的课桌被猛地抬起,再“咣”的在左侧一米开外稳稳落地。

黎棠恍神的功夫,蒋楼已经坐回去了,从书堆里翻找出题册时,向还站着的人瞥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黎棠看懂了,是在问——你不坐?

慢吞吞挪过去,屁股挨着凳子坐了下来,黎棠摆弄了下桌面上被弄乱的书,不动声色地打量向左侧的新同桌。

靠得近了,黎棠发现蒋楼比他以为的还要高一些,低矮的课桌让他不得不弓背低头,后颈的骨骼凸起。往下看,手掌和他本人一样瘦长,皮肤偏白,指节清晰分明。

正看着,新同桌发话了:“蒋楼,草头蒋,楼梯的楼。”

他音调沉,语速也不快,所以并没有吓到在偷看的黎棠。

可黎棠还是一愣,好一会儿才回:“黎棠,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

新同桌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

黎棠当他和其他人一样,觉得自己的名字奇怪。

果然,蒋楼停止写字,偏过头来看向他。

诡异的羞耻感,让黎棠下意识去挡住写了名字的课本。

“挡什么?”蒋楼轻笑,“不是挺好的。”

其实黎棠并不讨厌自己的名字,毕竟是妈妈取的,妈妈说他出生的时候恰逢秋海棠的花坠满枝头。只是“棠”字搭配上姓氏显得太过甜腻,黎棠曾因为名字无数次被以为是女生,因此总有些反感做自我介绍。

但是有人说“挺好的”。

新同桌把视线移回,黎棠悄悄地呼出一口气。

挡名字的手从课本上移开,黎棠拿起笔却又不知该写点什么,发呆半晌,笔尖落在课本封面,把那写得虚浮的名字重新描了一遍。

晚自习结束前,高二(1)班的每位同学都得到一杯奶茶。

黎棠点的外卖,当作见面礼,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多么有仪式感的名目。他惯于用这种方式拉近和周围人之间的关系,表现自己的合群,哪怕这个班级的同学数量是之前在国际学校的三倍还不止,请一顿奶茶的成本不容小觑。

同学们都很开心,几个男生当场就跟黎棠称兄道弟,交换各自的微信,说回去就加你。

合群让黎棠感到放松和踏实,他打算以后每周都请客,多巩固几次。

不过似乎也有人不吃这一套。

下课铃刚打,黎棠趁教室里喧闹,把特地多点的一份提拉米苏推到隔壁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蒋楼正起身收拾书包,闻言看一眼桌上的小蛋糕,再看向新同桌。

几分木然的眼神,让人想起中午在天台,他看那支被抽过的烟时,也是这样。

黎棠不知道的是,那藏有诗句的精美信封已经进了垃圾桶,连同那将将烧掉一小截的烟。

信封上的“To蒋楼”,名字正中被烫了个焦黑的洞。

蒋楼比黎棠高,因此看着他的时候需要垂眸。

黎棠则稍稍仰头,看见蒋楼睫毛浓密,脸上笑容却淡极。

“好啊。”蒋楼应道。

坐在回家的车上,黎棠打开微信群,里头鸦雀无声。

国际学校没有晚自习,往常的这个时候大家都聚在一起玩,别说发消息了,电话都不可能打得通。

百无聊赖地刷了会儿手机,到家下车,看见屋里黑灯瞎火仿佛没人在住,黎棠更郁闷了。

进屋,阿姨从负一层的保姆间疾步上来:“饿了吧,要不要……”

“不吃。”

黎棠头也不回地上楼,到房间门口才想起书包丢在门口,返身下楼去拿,半道上碰到拎着书包的阿姨,黎棠悻然地接过来,态度也跟着软化:“在学校吃过了……不饿。”

阿姨笑了:“没事,饿了随时叫我。”

回房时看着走道尽头紧闭的房门,黎棠稍作犹豫,到底没有上前敲门。

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晚从学校回来,刚进房间,黎棠就把自己抛到床上,在陌生环境里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这才得以放松,闭眼的同时疲惫席卷而来。

叙城一中……叙城……

记忆中自己曾来过这地方,五岁还是六岁?

为了什么?似乎是妈妈回家乡小住,年纪尚小的他以为妈妈走了,不要他了,他哭着喊着让爸爸带他去找妈妈,爸爸冷着脸让他不要到处乱跑,他只好拜托家里的阿姨带他去叙城,后来……后来呢?

不记得了,反正最终妈妈被他找回来了。

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在生病之前,母亲张昭月就很少出门了,有时候饭桌上都见不到人。

不过至少人还在,还留在他的身边。

思绪恍惚间感到一阵安心,黎棠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另一边,蒋楼步行到家,放下书包,披上一件工装夹克,出门。

叙城的初秋早晚凉,快到地方的时候,蒋楼把口罩戴好,夹克拉链拉上。

距离城中心十几公里远的郊区,人迹罕至的道路旁,蒋楼穿过厂房,拐进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

里头依然昏暗,随着脚步向前,轰鸣声渐起。在门口保安模样的人面前亮出通行证,蒋楼握住金属扶手,拉开厚重的铁门,原本蒙着被子似的闷响霎时化为滔天声浪,海啸般凶猛地向他扑来。

混合各种呼吸,汗液,甚至是血的气味。

没往台上看,自层叠的人群之后走向另一个通道,进入类似休息室的地方,蒋楼径直走向自己的储物柜,打开,换衣服。

他的装备很简单,护具只需戴牙套和拳击手套。

中途拳馆的负责人老张走过来,递过一顶防护头盔:“戴上吧,咱们这儿以表演为主,没必要那么拼。”

蒋楼没应声,接过头盔把它放到一边。人们来到这里,想看的是残酷的现实,没人愿意花钱看过家家似的花拳绣腿。 老张见他不听劝,叹一口气:“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让你来这里是不是做错了。”

老张曾是蒋楼父亲在车队的同事,蒋楼父亲走后,他可怜蒋楼孤苦伶仃,平时多有照顾。后来他放弃开大车,回到老本行开了家拳馆,不知蒋楼从哪里听说这事,向他提出要加入。

这一行竞争激烈,多得是穷途末路敢豁出性命的人,老张起初自是不同意。是蒋楼三番五次提起,怎么劝都不肯放弃,并且承诺了会好好读书,不参加比赛,每周只打三场,老张实在拗不过他,才勉强答应。

“怎么会。”

蒋楼在往手上缠绷带。手比脸更容易露出破绽,他不想明天到学校被老师追问。

老张越想越后悔:“你成绩那么好,年年拿奖学金,何必来这儿遭罪。”

“奖学金才多少,总不能坐吃山空。”蒋楼说,“而且,这对我来说不算遭罪。”

老张还欲说什么,蒋楼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他摆手示意蒋楼先接电话,便走开了。

拿起手机看一眼,陌生号码。

接起来,电话那头是女孩的声音:“是蒋楼同学吗?”

“嗯。”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是二班的王妍……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的号码是跟你们班的同学要的,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是想向你道歉……对不起,今天向你表白,其实是因为和同学打赌输了。”

“我知道。”

“但是,但是我说的是真心的。”

“哪句是真心的?”

女孩的声音弱下去,带着些微颤抖:“我,我喜欢你。”

“是吗。”

“是的……你不信?”

蒋楼语气轻快,眼底却波澜不起,没有一丝笑意。

“信啊。”他说,“为什么不信?”

五分钟后,蒋楼走在通往拳击台的路上,前方的光亮仿佛在指引他通往天堂,或是深渊的尽头。

同样是表演,他更喜欢在这里,在这个舞台上。

连那平时会觉得吵闹的欢呼尖叫,都让他感受到一种彻底的,全身的血液都在战栗的真实。

和做梦一样。

周三下午有体育课。

对于公立学校的高中生来说,音体美属于稀缺课程,上一次少一次。

被刚认识不到两天的同学拉到篮球场上的时候,黎棠很是无奈:“我真的不会打球。”

之所以没有断然拒绝,和请喝奶茶的动机差不多,他在新学校需要有朋友。

“那就瞎打打呗。”名叫周东泽的大块头男生忽悠道,“打着打着就会了。”

班长李子初也劝:“是啊,随便打,不要有压力。”

黎棠哪里有什么压力,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动。他讨厌流汗,要不是怕丢脸,他恨不得加入操场边围成一圈在聊天的女生中去,只要给他个地方坐就行。

为难之际,看见一道眼熟身影自场外走过,黎棠仿佛见了救星:“让蒋楼来打吧,他个子比我高。”

李子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随即摇头:“他不行。”

周东泽也往那边看:“他确实不行。”

黎棠以为他们之间有过节。毕竟像蒋楼这种极受女生欢迎的男生,在男生堆里要么被崇拜,要么被仇视。

不过据黎棠观察,两者都不至于。即便高二刚重新分班,蒋楼已经在本班有了不少朋友,比如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名叫霍熙辰的同学,早上他迟到,是霍熙辰帮他收的数学作业。

再比如开学第二天,第四组最后排就门庭若市,除却来问蒋楼数学题的,还有一些闲着没地方去的男同学,课间不出去活动也不在自己座位上休息,就爱跑到蒋楼这儿来玩。坐课桌的,趴窗台的,踩着椅子当脚踏的……不到十分钟就能从最近的球赛聊到动漫新番,话题丰富多样,不拘泥在一方校园里。

蒋楼则时而坐着,时而让座位给其他人,自己抱着双臂靠墙站,半眯着眼睛听他们七嘴八舌,并没有睡着,偶尔也插两句话。

而当预备铃响起,蒋楼宣布散场,即便大伙儿意犹未尽,也没人对他下的指令有异议,走之前还不忘给他把桌椅摆正,椅子擦干净,喝完的饮料瓶也自行带走。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人缘好,虽然黎棠也享受过外貌带来的便利,但到底还需要经济基础加持。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家里有钱,那些人根本不会拿正眼瞧他。

所以,蒋楼这样出众到近乎完美的人,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为什么不行?”黎棠问。

“他听力不太好。”李子初指了指自己左侧耳朵,“这边,听不见声音。”

周东泽接着说:“篮球是团队协作,至少得听清队友的提示吧。”

一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黎棠都在思考“不太好”是有多不好,真的一点也听不见吗?

难怪他坐在第四组最后一排靠窗,无论老师在教室的哪个方位讲课,都能保证他健康的耳朵最先捕捉到声音。

自己也坐在他右侧。

黎棠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毕竟在此之前,他完全没发现蒋楼是半个聋子。那喜欢他的女生们知道这件事吗?难道表白都要先找好角度,确认他能听得到?

怎么弄的,天生的吗?

而且听力不好的人不是都会戴那个什么……助听器?

越想越费解,黎棠忍不住一再偏头,试图通过观察为自己解答接踵而至的疑问。

蒋楼自是察觉到来自同桌的探究视线。

也猜到他想必是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了有关自己的事情,可能是无父无母,也可能是耳聋。

这些年来,蒋楼无数次被各种好奇的目光打量,这种目光到最后都会转变成类似遗憾,可惜,甚至怜悯。

他早就习以为常。

因此他不动声色地埋首于书本,直到那道视线仗着自己的纵容越发肆无忌惮,才毫无预兆地转脸面向右侧。

这番出其不意的抓包,果然吓得黎棠整个人差点跳起来,忙拿起一本书假装在看。

蒋楼看破不说破,就这样盯着黎棠,一直盯到那薄薄的耳廓红得像要烧起来,才放他一马,出声道:“你英语很好。”

黎棠兀自慌乱着,茫然地“啊”了一声,全然忘了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把他英语成绩不错的事在全班通报。

蒋楼没打算多做说明,视线转向他桌上的笔记本:“能不能借笔记看一下?”

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

霍熙辰跟着蒋楼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目睹蒋楼放下手中抱着的一摞试卷,转而去翻班主任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时,才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亲自收作业了,原来是——”

其实霍熙辰也不知道蒋楼在找什么,他凑过去看,是一沓二(1)班的学生资料,今早刚收上去,上面有每位学生的户籍信息和家庭情况。

翻到蒋楼自己的那一页,霍熙辰一眼瞧见他父母那栏画了斜杠,还没来得及唏嘘,页面迅速翻了过去,下一张是黎棠的,几乎每一栏都填有内容,一看就是无比圆满的家庭。

见蒋楼在这一页停留许久,霍熙辰以为他羡慕,略显生疏地安慰道:“其实没什么的,这年头离婚率这么高,你看好几个同学不是缺爹就是少娘,就算表面上父母双全,也不一定是原配啊。”

这是心里话,霍熙辰自己家就是这种情况,他爹二婚娶回家的小妈,还给他带来个异父异母的兄弟。

他还倒霉催的,和这个只比他大几个月的哥分在一个班。

想到这里霍熙辰就头皮发麻,立马抱紧新朋友的大腿:“放学之后打球不?我们打球不靠喊,你听不见也没……”

“不了。”蒋楼松手,把资料放回原处的同时站直身体,“晚上还有事,你们玩。”

结果晚上到地下拳馆,没有安排他上场。

“中午喝多昏了头,排对战名单的时候不小心把你漏掉了。”老张说,“今天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蒋楼知道老张是故意的,若放在往常,他定会据理力争,态度强硬地待在这里等,老张也多半拗不过他。但是今天,他懒得去争。

返回家里,在床上躺下,却又睡不着。

黑暗中翻身坐起,蒋楼借着窗外透进的光亮,打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从一堆皱巴巴的纸里翻出一张有字迹的。

山脚下的老房子潮气大,经年累月的不见天日令这纸张泛黄,散发出一股陈腐的霉味。

倒还能勉强分辨出上面的字。

小孩稚嫩的字体,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足见认真。

蒋楼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英语笔记,和这张纸并排放在一起,笔记封面的名字和纸上的完全一致。

仅有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后的差别。

哪怕这么做毫无意义,至多算是给既定事实再敲一个钢印,让它确凿到不容置疑。

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蒋楼呼出一口气,似是无力地闭上眼睛。

一道稚嫩童声在空旷的脑海中回荡。

“我叫黎棠,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我写给你看呀。”

“我的妈妈叫张昭月,哥哥你有没有见过她?”

黑暗中,蒋楼嗤笑一声。

只短短一瞬,世界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周五晨读课,黎棠心不在焉地念经,心里惦记着自己的英语笔记本。

两天过去,蒋楼仿佛忘了这事,一直没还给他。

倒不是那笔记有多珍贵——刚开学,笔记才写了一页,字迹也不算工整,实在拿不出手。如果不是当时偷看被抓包心慌意乱,黎棠绝不可能轻易把它借出去。

往旁边瞥一眼,蒋楼还在睡觉,身体往左侧趴,右边的耳朵露在外面,连同紧闭的双眼和直挺的鼻梁。

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是真正的温和无害。哪怕他平日里脸上总是挂着笑,却总是透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类似一片纯白的云里隐约浮现出乌沉底色,晴空万里之中酝酿着暴雨,两极融合的矛盾感。

不由得多看几眼,黎棠想,等到课间再问他要吧。

然而第一节课下,蒋楼被刘老师喊去领教辅到班上发,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又被英语老师占用。

“开学一周,大家互相也都认识了,我们来选一下课代表。”

先前英语作业由班长代为收发,同学们还以为英语老师忘了这茬。

高中的课代表是个苦差事,尤其是英语课代表,不仅要收发作业,还要在老师不在的时候负责监督晨读。

所以没人愿意干,等了半天,也就稀稀拉拉几个人有气无力地举着手,一看就是受到英语老师的眼神威胁。

黎棠环顾四周,放在桌面的手无意识地互相绞了几下。

他是真心想举手。

早上出门前,母亲张昭月罕见地下楼和他一起吃了早餐,并问他在新学校适不适应。

已经很久没有获得母亲关心的黎棠有种受宠若惊的心情,当即便回答很适应,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教学水平也不比首都国际高中差。

张昭月闻言神色松弛几许:“一中在叙城本地还是不错的,当年我就是从这里毕业。”

还告诉黎棠,她在叙城一中当了三年的英语课代表。

黎棠便想着,如果自己也当上了英语课代表,妈妈说不定会高兴。

可是他脸皮薄,从前有想要的东西,总会有人想方设法往他手里送,他还从来没自己亲手争取过什么。

这一迟疑,英语老师就要拍板:“那你们三个待会儿来我办公室……”

话音未落,黎棠听见身旁的人忽然开口:“老师,黎棠也参加竞选。”

蒋楼一手托着下巴,微眯着惺忪睡眼,声音却格外清晰:“他英语很好,我可以证明。”

蒋楼一醒,二(1)班第四组最后排又成了聚众场地。

第三节课下,霍熙辰翘起二郎腿坐在窗台上,大骂蒋楼不讲义气:“我英语成绩也不错呢,你怎么不帮我报名?”

蒋楼笑:“你要想当课代表自己就举手了,还要我帮?”

“那不一样,你不推荐我代表你心里没有我。”霍熙辰演上了,“呵,男人就是善变,翻脸比翻书还快!”

周遭男生纷纷作呕吐状,有个男生说:“没记错的话,你俩暑假分班的时候才刚认识。”

霍熙辰呛声:“那也比转学生认识的久吧。”

……

黎棠无颜面对般地趴在桌上装睡,心里百转千回,一会儿琢磨他怎么知道我想当课代表?一会儿又想,班主任说他乐于助人,看来也不全是乱夸。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班长李子初来报,英语老师钦定黎棠当课代表。

快到让黎棠惊讶,明明只去了一趟办公室,就这么成了?

很难不怀疑里头有什么猫腻。

黎棠和李子初一起去学校食堂吃午饭,李子初给介绍了味道比较好的几个窗口,黎棠终于在这所学校找到还算合口的午餐。

他饭量小,吃一半就饱了,有一勺没一勺的舀碗里的蛋花汤,李子初见他无聊,找话题道:“首都离这里挺远,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念书?”

黎棠不欲过多解释,说:“我妈妈的家乡在这里,我陪她过来。”

“哇。”李子初感叹,“你真是个大孝子。”

语气诚恳,并无揶揄的意思。黎棠看对面的人一眼,心想这位班长平时应该不怎么上网。

又聊回本班级,李子初说:“我和蒋楼初中和高一都在一个班,他一直是数学课代表。”

黎棠想了想:“老师们好像都蛮喜欢他。”

李子初点头:“不止是老师。”

想到开学第一天在天台偷听到的对话,黎棠认可道:“追他的女生很多。”

“男生也多啊。”发现有歧义,李子初补充道,“不是那种追,就是大家都喜欢围在他身边,你知道的,长得好看成绩又好的人多少有点骄傲,对其他人的态度难免高高在上……可蒋楼不会,和他相处很舒服,他从不会让人难堪。”

“那你们打球不带他?”

“是他自己说不想拖我们后腿,他就是做什么事都会替别人着想,要不是他让我,班长也轮不到我来当。”

黎棠有点明白了,难怪能一句话就让老师选他当英语课代表。

可是……

“为什么要当班长?”

在黎棠眼里,班长就是个给老师和全班同学当牛做马的活儿,竟然有人上赶着要当?

“因为习惯了呀。”李子初坦然道,“我从小学起就是班长,哪天不让我当了我反而浑身难受。”

黎棠心想,这说不定是一种M心态,隐形受虐狂。

嘴上说的却是:“那他挺了解你,还知道你想当班长。”

吃饱喝足,李子初放下筷子,最后总结陈词:“所以我说,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周五没有晚自习,下午大扫除后直接放学。

好巧不巧,第一周的值日生是第四组最后排的两名同学,也就是蒋楼和黎棠。

第一次在学校参加劳动的黎棠,面对各种打扫工具无从下手,蒋楼挑了一根拖把和两块抹布给他:“去洗手间打湿,我来扫地。”

黎棠听话地去了。洗拖把的时候手心刺痛了下,翻过来看,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了一根木刺,抠了几下弄不出来,索性先放着不管。

扛着湿答答的拖把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多了一个人。

是那天在天台给蒋楼递情诗的女生,隔壁(2)班的语文课代表,黎棠在办公室听过老师喊她名字,苏沁晗。

听见有人进来,苏沁晗撑着课桌回头,看黎棠一眼就转回去,当他不存在。

蒋楼也看过来,说:“还没扫完,你先休息一下。”

黎棠是被安排的那个,没资格挑剔,于是回到自己座位,趴了下来。

继续拔手上的木刺。然而那木刺仿佛有自己的脾气,经过一番折腾,手都抠红了,木刺反而扎得更深。

一碰就疼,伴随轻微的麻痒。黎棠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看着只冒一个尖尖在外面的木刺,手指戳一下,再戳一下。

有一下力道重了,痛感沿着感觉神经一路刺激到大脑皮层,黎棠猛一个机灵,这才清醒过来。

赶紧摸出手机分散注意力。

他把手机藏在桌肚的书包里层,安全的时候就拿出来偷玩。

也没什么好玩的,他对游戏不上瘾,点开国际学校班级群,曾经的同学在讨论的话题,他已经插不进嘴了。

私聊曹洋,那家伙不知道在干什么,半天没回他。

黎棠只好随便点开一个讲奇闻逸事的公众号。然而再精彩纷呈的故事,好像也没有那边的对话来得吸引人。

“怎么样,周末一起去玩?”

“还玩,苏校长不管你?”

“好好的干吗提我爸,烦死了。”

“你也不想我再被喊到教导处问话。”

“唉算了算了,我写的诗你看了吗?”

“看了。”

“那我要抽背了哦,最后一句是什么?”

“我想想。”

“怎么还要想啊……诶你先别扫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趴着的姿势实在催眠,黎棠听着听着竟然困了。

残存的一线意识他迷迷糊糊地想,最后一句是什么呢?

“我爱你”,还是“请你和我在一起”?

醒来的时候天色微暗,黎棠豁然抬头,目及一道瘦高身影,才忽地放松下来。

他站起来,走向教室后方:“……怎么不叫醒我。”

蒋楼正在整理工具,闻言没抬头:“没多少活儿。”

苏沁晗已经走了,不知道是怎么被哄走的。黎棠几分局促地拨了拨睡乱的头发:“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蒋楼瞥一眼一旁的抹布:“讲台还没擦。”

黎棠怕他以为自己故意偷懒,麻溜拿起抹布往讲台跑。

边擦边往教室后面看,此时蒋楼背对讲台站着,黎棠发现他肩背宽阔,所以即便瘦削也不显得羸弱。

这样看,一只耳朵失聪这件事放在他身上,确实堪称天大的遗憾。

李子初说,自跟他开始做同学起,他左耳就听不见了,所以要么生来如此,要么是在初中之前……

对了,当选英语课代表的事,还没向他道谢。

在从前的人际交往经历中,黎棠惯于与人等价交换,不擅长单方面接受别人的帮助,因此考虑得久了一些。

正欲开口时,被对方抢了先。

“你刚才做噩梦了。”蒋楼说。

并非疑问语气,黎棠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说梦话了?”

“嗯。”蒋楼说,“你喊‘妈妈’。”

他转过来,目光直直看着黎棠:“喊了三声。”

妈妈,妈妈,妈妈。

……

妈妈去哪里了,妈妈不要我了吗?

……

我的妈妈叫张昭月,哥哥你有没有见过她?

不合时宜的乱入的记忆,让黎棠猛然一怔,眼睛微微睁大。

傍晚黄昏,教室色温偏高的白炽灯下,蒋楼身上的矛盾感再度浮现——厌烦的疲倦,不解的躁郁,还有一些类似冷漠的情绪。

即便他面目平和,嘴角还噙着笑。

语气也淡淡的,隐约透着关心。

蒋楼问:“一直叫妈妈,是想她了吗?”

好一会儿,黎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有。”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否认道,“我的家离学校很近,妈妈就在家里等我。”

所以我不需要做梦。

然而回闪的记忆片段余韵犹在,连同当时的忐忑和恐惧。黎棠深吸一口气,依稀知道刚才的话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蒋楼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又好像并不相信。

回到座位,拎起书包,蒋楼没走后门出去,径直走向讲台。

经过黎棠身旁时,他丢下轻飘飘的一句:“那就早点回去。”

没有晚自习的夜晚,黎棠在客厅里连电视打单机游戏,时而往楼上瞟一眼,看张昭月有没有出来。

期间阿姨给他送来水果,同他聊了几句。

“我出去买菜的时候,听说叙城一中附近经常有社会青年徘徊,你上学的时候要小心。”

这位新来的阿姨是黎棠的父亲黎远山安排的,想必黎远山叮嘱过什么,黎棠经常觉得阿姨对自己关心过头。

随口应下,又听阿姨问:“看你早餐吃得不多,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调整一下菜单?”

黎棠刚想说自己喜欢面包牛奶,忽地想到张昭月唯爱中式早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不用,我本来就吃得少。”

想了想,又说:“周六周末不上课,如果我妈醒了,你就给我打个电话。”

在黎棠的观念里,依恋母亲是本能,不算想家。

开学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为巩固合群人设,黎棠接受了周东泽的邀请,去他家店里玩。

是一间咖啡馆,小城市比不上首都繁华时髦,类似的店首都的街上走五十米必有一家,而开在这处老城区的街道旁,过分文艺的招牌夹在水果熟食五金店中间,便显得格格不入。

开业刚满一个月,店里人流量尚可。除了黎棠和李子初,周东泽还请了其他几位同学,包括近来和蒋楼玩得很好的霍熙辰。

霍熙辰却是一副厌烦的表情,刚落座就让周东泽赶紧上咖啡,说喝完就走。

周东泽揶揄:“走去哪儿?别又是要去追隔壁班那个妹子吧?”

霍熙辰哼一声:“苏沁晗在追蒋楼,我才不跟兄弟抢女人。”

听到熟悉的名字,黎棠竖起耳朵。

“那你着什么急?”周东泽笑说,“反正你也不想回家,不如在这里多玩会儿。”

关于霍熙辰复杂的家庭情况,众人都有所耳闻。

虽然,他们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霍熙辰几乎是凶狠地瞪一眼黎棠身旁坐着的人,端起桌上的柠檬水一饮而尽,趁大家都在闲聊,小声咕哝:“还不如回家呢。”

黎棠也有此意。

不过来都来了,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实在很没礼貌。

只好坐着刷手机,时而看一眼时间,猜测妈妈什么时候会醒。

后半场有隔壁班的几位同学加入。

其中有苏沁晗。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霍熙辰刚还理直气壮说不跟兄弟抢,这会儿见到喜欢的女孩又红了脸,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别扭地背过身,喝咖啡的都变得小口,极尽斯文。

冷不丁听到身旁传来的笑声,正在给周东泽讲英语题的黎棠偏过头,李子初掩饰般地抿了抿嘴:“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

正要问他什么事那么好笑,苏沁晗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霍熙辰:“蒋楼怎么不在这儿?”

霍熙辰露出心碎一地的表情,垮着脸道:“喊他了,他说没空。”

“他在忙什么?”

“我哪儿知道。”

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插嘴道:“可能打工去了吧,他不是父母双亡,一个人住吗?”

又有人参与进来:“可是他每年都拿奖学金,哪还需要打工啊。”

奖学金这个词对黎棠来说遥远而陌生。

不过理解起来没什么难度。就中学阶段而言,所谓的奖学金多半是教育局或政府给予成绩优秀但经济困难的学生的一种助学补贴。

成绩优秀,经济困难——两个大前提,黎棠一条都不占,自是与奖学金无缘。

他和常人一样,听说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蒋楼很优秀,普遍意义上无人质疑的那种优秀。紧接着便是恍然,原来他的家庭构成是这样的。

父母双亡,也就是说,家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那么昨天傍晚在教室,提到“妈妈”和“回家”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散场的时候,天空飘起细雨。

这地方不好打车,黎棠给司机打了个电话,站在店门外的屋檐下等待。

等了一会儿,咖啡馆的门被推开,迎宾铃“叮咚”一响,一个人在他身侧站定。

苏沁晗指尖夹着一支细烟,很浅地吸一口:“你是蒋楼的同桌?”

她对黎棠说话时,和对蒋楼是截然不同的状态,现在的她即便依然傲慢骄矜,至少是松弛自然的。这大概就是无感与喜欢之间的区别。

黎棠点头。

他以为女孩会像爱情剧里那样拜托他看住蒋楼,或者借着近水楼台帮她打探消息,结果苏沁晗从包里摸出手机,调出二维码:“我们加个微信。”

黎棠每新加一个好友,做的第一件事都是看ta的朋友圈。

或许要装给她那当校长的爹看,苏沁晗的朋友圈意外的干净。

没有烟酒,没有叛逆,发的也都是些日常,今天和小姐妹一起做了指甲,好想看去午夜场电影之类的。

只有一条特别,发的是一本书,莎士比亚的诗集,配的内容是:你喜欢诗人,那我就成为诗人好啦。

可是,蒋楼平时并不读诗,多半也不爱抽烟。

周一晨读,黎棠趁蒋楼趴桌上睡觉,大着胆子凑过去嗅了嗅,没有烟味。

有这么一瞬间,黎棠产生了给苏沁晗发条微信的冲动,建议她追人之前先检查一下手头的情报是否属实,别再做无用功。

最后当然没有发。感情的事最忌外人插手,黎棠也不希望蒋楼觉得他多管闲事。

高二刚开学,课业尚且不算紧张,据说下周才开始变成单休。

下午英语课连着班会课,刘老师去开会要晚到,英语老师也无心讲课,让新上任的英语课代表给大家放歌听。

黎棠英语成绩不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爱看美剧英剧,平时听的都是英文歌。

接到任务的他走上讲台,用班上的电脑登录了自己的音乐平台账号。

莫名有些紧张。这个年纪的少年没有不爱面子的,黎棠很是担心自己的歌单“逼格”不够被同学笑。

好在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大家写作业的写作业,打瞌睡的打瞌睡,等到音乐开始播放,才三三两两地抬起头。

代班的英语老师见不得他们萎靡不振,喝道:“看你们一个个没精打采的,哪有年轻人的样子,来来来都给我跟着唱起来!”

这个歌单里的歌偏冷门,几乎没有熟悉的旋律。第一首歌曲调明快,歌词尚且算励志,唱I don't want to waste my days thinkin' it over. 英语老师兴致来了,还插嘴讲了个固定用法当作课外补充。

第二首是某部电影的插曲,歌唱得含糊,直到今天打在幕布上,同学们跟着大合唱,黎棠才知道具体歌词。

Your hearing damage,

Your mind is restless,

They say you're getting better,

But you don't feel any better.

……

唱着唱着,不知谁起的头,一道道视线接连投往第四组最后排。对蒋楼耳聋的事道听途说过的,略有耳闻的,平日里不好过多打探,眼下一首歌顿时勾起埋藏心底的好奇。

甚至有人窃窃私语,说这歌词也太贴了吧,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还有问怎么会放这首歌,故意的吗?

连黎棠自己都觉得,这歌当着蒋楼的面放出来,简直像在存心让他难堪。

可是天知道这首歌是他通过听歌识曲添加到歌单,今天之前也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歌词。

黎棠已经回到座位上,往左边看去,蒋楼右手托腮,偏脸朝向窗外,从黎棠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侧脸的利落线条,和他的右耳。

健康的那只右耳。

蒋楼今天似乎格外疲倦,除了课间,连课上也都在打瞌睡。

像是意识到什么,蒋楼转过头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整个教室,同学们纷纷噤声,不再往这边张望。

黎棠忙趁此机会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蒋楼闻言侧目看他一眼,接着抬头去瞧幕布。

Your ears are wrecking,

Your hearing damage,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

黎棠呼吸都要滞住了。

有种百口莫辩之感,他词穷道:“歌单里的,我先前不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正当他以为蒋楼冷着脸是在生气时,蒋楼忽然弯起唇角笑了。

“什么歌单?我也收藏一下。”

一直到半夜,黎棠摸出手机查看,也没看到新的被收藏消息。

明明他已经把歌单的名字写在纸上给蒋楼了。

次日一切恢复如常,课间照样有同学跑到这边来玩,蒋楼把课桌椅让出来,自己靠在窗边,时不时插两句话。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一如既往的好人缘。

好到让黎棠都忍不住羡慕。

今天晚自习被刘老师占去讲试卷,晚下课几分钟。恰逢黎棠父亲的飞机也是这会儿到,司机去机场接他,黎棠原想打车回去在,学校门口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空车,只好先沿路步行往回走。

边走边给曹洋发微信,吐槽这破地方九点往后就没有夜生活了,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曹洋不知道在玩什么,半天没回复,黎棠郁闷地把手机放回口袋,一抬眼,看见前方拐弯处的路口站着几个人。

二十郎当岁的男青年,穿得花花绿绿,站姿吊儿郎当,手里都夹着烟,看向黎棠时,眼神放出一种饿狼见到肥羊的光。

最后一个出教室,把门锁好,蒋楼把书包搭在肩上,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今天不用去拳馆。前天晚上连打两场,身上淤血未消,老张说什么都不让他再上。

行至学校门口,瞧见路那头人影攒动,隐有火星明灭,蒋楼当是隔壁职校的又来这一代打牙祭,待走近些,才看见他们中间围着一个人。

一米七多的个头,脖子细长,眼睛很大。许是被吓的,他蜷着肩膀后背贴墙,本来就白的皮肤更加苍白,显出几分狼狈和滑稽。

正是同桌黎棠。

既然到了校外,就没必要再表现友好。蒋楼收回视线,双手插兜,垂眼快步走过。

刚走出去几步,听见身后传来黎棠颤抖的声音:“就,就这些了,这块手表不值钱,真的……”

他总是用“真的”来强调自己没有说谎。

可惜说服力约等于零,那帮混混并不相信,拉扯纠缠的动静传来,伴随黎棠的痛呼。

蒋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似乎,并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

此刻的黎棠后悔极了。

后悔今天戴这块表出门,表不算贵,但是是张昭月送的。也后悔没把阿姨的叮嘱当回事,在校门口多等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

堵他的几个混混应是盯他很久了,刚还问他今天怎么没有奔驰车来接他放学。

他的反抗像笑话,拼尽全力也敌不过为首的那个混混擒住他胳膊的一只手,眼看手表就要被从腕上摘下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

几个混混闻声扭头,为首的那个不耐烦道:“滚远点,别多管闲事,信不信哥几个连你也——”

没等他说完,蒋楼的拳头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出生在首都治安最好的地区,从小念私立学校的黎棠,第一次亲眼目睹别人打架。

准确地说是打人和挨打。蒋楼的招数看不出有多上乘,或许胜在他反应快,力道也足,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声音敦实,振得黎棠心脏都在抖。

只三两拳,那混混就被打趴在地。其他几个也是花架子,见老大如此轻易被制服,都吓得不轻,蒋楼还没转过身,他们就往后退了老远。

那混混老大撑着地面站起来,啐出一口血沫:“你妈的——”

人刚上前两步,就被蒋楼飞起一脚踹中腹部,哐地倒回地上。

这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待那帮混混互相搀扶着走远,黎棠才回过神来,把手腕上的表戴好,快步追上去。

蒋楼走得很快,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黎棠甚至猜他连救的是谁都没看清。

“你怎么样?”黎棠想起刚才借着路灯光看到的一幕,急问,“我看到你手臂有伤,他们不是没碰到你吗?”

没等到回答,蒋楼突然停住脚步,黎棠惯性地往前冲了好几米,在刚才的拉扯中受伤的关节被牵动,不由得“嘶”了一声。

这可比木刺扎手疼多了。

刹住车,黎棠几分窘迫地转身。闯入视野的是不远处的路灯下,蒋楼孤身而立,初秋的晚风微凉,衣服被吹得贴住身躯,令他整个人显得颀长而单薄,也拂起额前碎发,露出完整的一双眼眸。

他眼窝微凹,因此眼睛显得深邃,瞳仁黑白分明,即便不沾任何情绪,也能轻易让人联想到涨潮前的平静海面,或者一碰就碎的镜子。

“在试探我吗?”

“……什么?”

“别装了。”蒋楼说,“你知道我是谁。”

而此刻黎棠的注意力被其他吸引,思绪掉入漩涡,打着转飘远。

他想,好像总是会有互相冲突的特质集合在面前的人身上,比如隐秘暗藏的危险,和濒临破碎的脆弱。

让他想到那段“踩雷”歌词的后两句。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又想起班长说过,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即便他有缺陷,不完美,像今天的残月。

黎棠忽然觉得,歌词应该是这样——

I wish you feel better,

I wish you feel better.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没有人不希望他好一点。

黎棠听不懂蒋楼说的话,什么“别装了”?难道深夜被打劫,应该表现得更害怕一些?

至于“你知道我是谁”,黎棠思来想去,萌生一个猜测:“难道你以前,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黎棠反复回味蒋楼当时的表情,想破头也只品出一丝疑惑,还有几分不明显的一言难尽。

这次又没来得及道谢。

不擅长受人恩惠的黎棠打好腹稿,躲在卧室里练习好几遍才出门,想着今天坐下就向蒋楼说谢谢。

却没想到刚进教室,坐在第二组第三排的李子初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刚刘老师来班上了,说从今天开始你跟我坐一起。”李子初笑着说,“你好啊,新同桌。”

晨读课一下,黎棠就往教室后排去。

然而晚了一步,后排几个男生,连同蒋楼,早在打铃前几分钟就离开教室,前排的同学说他们被语文老师叫去搬教辅书了。

黎棠只好先去办公室问班主任。

“是蒋楼一大早找我拜托我给你换到前面的座位呀。”刘老师说。

“可是我没想要换到前面。”

“他说你近视,上课看不清黑板。”

“……”

近视两百度,上课看板书确实要戴眼镜的黎棠顿时语塞。

刘老师推推眼镜,上下打量他:“而且你个子不算高,坐那里正好。”

一米七出头的黎棠彻底无话反驳。

虽然还是觉得奇怪——突然换座位,难不成还是因为那首“踩雷”歌?

可是他昨天晚上还救了我,不像因为一首歌记仇的样子啊。

更郁闷的是,黎棠发现连说声谢谢都寻不到机会。

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这两天课间,蒋楼要么在睡觉,要么不见人影,连收发数学作业的时候都鲜少出现,都是他的新同桌霍熙辰代替他。

霍熙辰原本是李子初的同桌,换到最后一排整个人变得开朗,走路都眉飞色舞哼着歌。因此当黎棠找到他时,他一脸警惕:“干吗,我可不跟你换回去啊。”

好像第四组最后一排,或者说蒋楼的身边,是什么风水宝地。

下定决心去做却怎么也做不成的事,让郁闷渐渐转化为焦虑。

黎棠开始频繁揉左手腕的伤痕,那天晚上混混老大抢他手表的时候留下的瘀伤。

先是用手指戳,肿胀的皮肤组织失去原本的弹性,按瘪下去好几秒才恢复平整。

反复几次,那块皮肤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渐渐麻木,失去痛觉。黎棠便开始掐,用指腹,用指甲。

他指甲短,掐下去的痛感也是钝的,足够让身体一麻却不会很疼,这程度对他来说刚刚好。

就这样掐了两天,是家里阿姨无意中发现黎棠手腕上的伤非但没好转,反而有更严重的趋势,才慌忙给他涂了药。

还告诉了黎棠的父亲。

黎远山这次来叙城,表面上是为了看妻儿安顿得如何,实际上还是为了谈生意。

因此黎棠直到他来的第三天才见到人。

清晨的餐桌上只有父子二人,黎远山一脸应酬过后宿醉的疲懒,瞥见黎棠手腕显眼的淤青,才想起来问:“手怎么弄的?”

黎棠早就编好了:“摔了一跤,手撑了下地面。”

黎远山便提醒他注意安全,没事不要总往外跑,多待在家里陪妈妈。黎棠应下了。

又问他:“在新学校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不知怎么的,黎棠想到了蒋楼。

虽然他和他应该不算朋友。

“当然。”黎棠一本正经地说,“交了很多朋友,我都不想离开这里了。”

小时候,妈妈给他讲过狼来了的故事。

过程忘得差不多,结局是惯于说谎的小孩终于令大人们失去信任,最后被狼咬破脖子,连骨带皮吃了个干净。

黎棠曾对这个结局深深恐惧,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谎话都不敢说,连他不爱吃包子,爱吃面包这种小事,他都如实告诉黎远山。

换来黎远山一顿责备:“好好的中餐不吃,爱那些个洋玩意儿,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后来他就学乖了,在家的时候妈妈爱吃什么他就爱吃什么;在外面同学们爱玩什么他也跟着玩,比如动漫,游戏,奶茶,咖啡。

他不是善于说谎,而是不想标新立异。

合群让他觉得自己是正常的,从而感到安全。

唯独一件事,他和周围正常的男生不一样。

星期三中午,午休时间,黎棠坐在综合楼四层通往天台的拐角处台阶上,用手机上网,刷的是国内某知名同性交流论坛。

他很少来这里,一来满屏都是同城求约炮的帖子,乌七八糟,很难找到有价值的内容。二来黎棠有极强的危机意识,遇事习惯往远、往坏了想。

他甚至想过如果某天意外死亡,他的手机就会成为重要证据接受调查,警察会把他的每一条聊天记录,每一个搜索浏览过的词条都翻出来,鞭尸般地曝光在所有人面前。

这种事是不可控的,但至少,黎棠希望至少,当警察打开他的浏览历史,里面不会充满类似“第一次应该怎么做扩张”“那里能容纳的最大尺寸是多少”这样基情四射的内容。

就算死,也要死得体面。

耳朵捕捉到脚步声时,黎棠正在浏览一篇相当纯爱的帖子,楼主说他暗恋的男生个子比他高很多,每次男生低头跟他说话,他都觉得对方想要亲吻他。

评论多是嘲笑,让他别想太多,这世上还是直男多。还有人好奇楼主到底有多矮,怎么人家低个头都能被误解。

把浏览器上划关闭,锁屏,黎棠站了起来。

时间卡得刚好,正在上楼的人经过三楼拐角,抬眼,视线与上方的人碰个正着。

黎棠今天戴了隐形眼镜,因此能清晰地看到蒋楼看到他之后,很轻地挑了下眉梢。

吸取了前几回的经验教训,黎棠这次一开口就先道谢。

“上次的事,谢谢。”

蒋楼站在他正前方:“哪次?”

确实不止一次,黎棠说:“周一晚上在学校门口,还有上次选英语课代表……都要谢谢你。”

蒋楼露出了然的表情:“就为这个。”

黎棠愣了下:“不然呢?”

说完才猛然想起两人所在的位置,再往上走一层就是天台,最常发生校园爱情故事的地点,说不定也是蒋楼被表白最多的地方。

心脏顿时突突跳了几下,黎棠一方面觉得不应该,一方面又无法不联想到其他。

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

表白吗?

蒋楼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今天穿秋季校服,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手臂。

黎棠记着此行的第二个目的,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再指蒋楼的:“手臂的伤,有没有好点?”

蒋楼意义不明地“嗯”一声,似乎并不想为那大片淤肿的来历做更多的说明。

倒是瞟了一眼黎棠垂在身侧的手腕,那里刚上过药,显得很是小题大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重伤。

黎棠不由得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手指互相勾着绞紧。

幸好,蒋楼没有笑他娇气。

他移开视线,望向楼梯间唯一一扇窗户,正午炽烈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刺得他眯起眼睛。

黎棠趁这短暂的几秒鼓起勇气:“我想请你吃顿饭。”

综合楼正对操场,窗外有人喧哗,蒋楼没听清似的偏过头:“什么?”

传闻他左耳失聪,听声音只能依赖右耳,因此被安排在教室的角落位置,因此听人说话时习惯性偏着脑袋,右脸稍稍前凑。

距离一霎拉近,近到能看见日光穿透他薄薄的耳垂,让原本苍白的皮肤染上浅淡的一层金色。

屏息完全是下意识。

黎棠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心里想的却是,侧脸分明比低头更像。

更像在索吻。

下午课间,李子初问堵到人没有,黎棠点头。

他这两天的狼追羊般的行为,作为同桌的李子初看在眼里,黎棠也不否认,只说之前受到蒋楼的帮助,想好好道个谢。

“那他答应和你一起吃饭了吗?”李子初又问。

黎棠几分丧气地摇头:“没。”

不过蒋楼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告诉他:“下次吧。”

被问到下次是什么时候,蒋楼似是没见过这么较真的人,又笑起来:“当然是想吃饭的时候。”

李子初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好像还没有人能单独约到蒋楼一起吃饭。”

黎棠回想了下,确实没有看过他和别人一起用餐。

也没见过他一个人吃。仅凭偶尔出入食堂,黎棠一周内就把班上的同学认全了,唯独蒋楼,从未出现在食堂的任何一个窗口。

黎棠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需要进食,比如吸血鬼什么的。

回想了下之前看过的电影,吸血鬼的皮肤也都很白,在太阳底下会闪闪发光。

李子初又问:“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让你换座位?”

“没。”黎棠说,“就算问了,他给我的理由也应该和老师说的一样。”

“也是。”

黎棠看一眼新同桌:“你好像比我还在意换座位的事。”

李子初愣了下,随即笑开了:“有点好奇罢了。”

时间一晃到周末,连上六天晚自习的黎棠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觉从天黑睡到日上三竿。

黎远山回首都去了,走之前又给他留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午饭时间,黎棠咬着筷子翻银行卡余额,心想下个星期到学校多请几顿奶茶吧,炸鸡他们也喜欢。

凭着出手大方,黎棠的手机一大早就响个不停,除了喊他去自家咖啡店玩的周东泽,还有叫他一起打球,玩剧本杀的。甚至有约他看电影的,是上周在咖啡店碰到的隔壁班女生,那天加了好几个微信,黎棠已经记不清这位女生的长相。

手指在屏幕上乱划,犯了选择困难症的黎棠还没想好赴谁的约,忽然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是闭门休养多日的张昭月,终于从紧闭的房间里走出来。

有妈妈在,其他人都要往后排。

张昭月和黎棠一起用过午餐,被问到下午有什么安排,她说:“想出去走走。”

黎棠即刻响应,在张昭月放下筷子之前,就把出行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了——外套防风,毛毯盖腿,保温杯里的热水用来吃药。

阿姨看了都夸他细心:“有这样孝顺的儿子,夫人真是好福气。”

张昭月的身体尚未康复,嘴唇几无血色的苍白,闻言只笑了笑,没说话。

坐到车上,司机问去哪里,张昭月说:“随便开吧。”

索性叙城面积不大,市区从东头开到西头不过半小时。路上,黎棠主动提起新学校的种种,顺便“不经意”地将自己成为英语课代表的事说了出来,张昭月听了果然高兴,笑着让他好好学习,不要让委任他的老师失望。

后半程,黎棠挨着妈妈在车上眯了一觉,醒来是因为道路开始起伏颠簸。往车窗外看,林立的高楼已被甩到身后,前方的路蜿蜒逶迤通往远处青山。

路两旁的民房也开始高低错落,矮小的山坡整齐地铺着一块块青石板,方便人们上行。而民房与公路之间,仅隔一片低矮的杂草丛。

车停在路边,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混合草木清香,让黎棠不自觉深吸一口气。

扶着张昭月下车,黎棠问:“妈妈在叙城的时候,是住在这附近吗?”

张昭月怔住片刻,说:“刚好路过,就下来看看。”

黎棠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这种地方与其称它绿化好,不如说是简单粗暴地保留了原生态,尽显城中村特色。

约莫半小时后,张昭月被风吹得头晕,才听劝返回车里休息。

黎棠感到口渴,去到附近的小商店买水。那商店建在一座矮坡下,木质牌匾,油漆红字,里头的货架也是木头打造,受潮气侵蚀,有几块凹凸不平的霉斑。

上面陈列着一些黎棠从未见过的零食,包装五颜六色,一看就是便宜货。

正琢磨一个叫猫耳朵的零食是用什么做的,黎棠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板,拿一把美工刀。”

扭头,正对上蒋楼望过来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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