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林寄川想过拍几张照片留住这样一个晴朗的海滨夏日,但他没带相机,准确来说,是根本不会使用相机。前十几年的学习让他几乎能精准地说出相机中每个零件的作用原理,但此刻他才发现,也许自己从未了解过这样工具。
他最终只是点开手机摄像,试图随手拍几张,但无奈发现自己既不懂得构图,也不了解参数设置,镜头里的海灰蒙蒙的,切换焦点也最多只能拍见一片绿色,唯一能看的一张——出彩之处竟是无意飞入取景框中的海鸥。
这一片蓝,大约只能留在记忆中。
他于是停在某处人少的,有风的地方,任由海水勾走他脚下的游沙,感觉自己也像要被海浪带走一样。
一对情侣与他擦肩,他们调笑着,轻飘的话音散在海风里,林寄川找不到一点儿痕迹,直觉他们面容模糊。
他忽然回了头,公路变得遥远,所有人都往前走或正离去,没有人在等候。
林寄川低了头,觉得这种感受有些熟悉,现在却不像之前,他不再有力气往深了想下去。
不久前那个问题——迟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林寄川想,大概很重要。然而,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去看一个直到现在还堪称陌生的人,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关乎痛痒的了解的人,林寄川觉得自己也不该去想。
答案,好像又没勇气去捉了。
而现在他不愿找迟秋到车上,轻描淡写地去下一个景点,又不再探究那片海,整个人像忽然卸了力。
他慢慢地走向靠近沙滩边界的公共长椅,感受脚下的沙一步一步变得温热,变得滚烫。走到檐下,坐在椅上时,又触到了凉的沙,林寄川才发觉脚竟被烫得有点痛了。
椅上落了不少沙子。来时迟秋说,这里风时常很大,都能把沙子吹到公路上来,那时候他不愿意自己开车来,太难开。那椅子上的沙也是风吹来的吗?
然而不远处小孩子的嬉笑声遥答了这个问题:林寄川一偏头,便看到一个圆圆的小男孩捧着一掌细沙,向对面那个笑得挑衅的姑娘泼去,最终却是没有一点近了女孩子的身,全洒在长椅上。
林寄川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忽然整个人都松了劲儿,拿出冷落了半天的手机,重新点开迟秋发给他的那两张照片。
檐阴下,高亮度屏幕上的照片清晰了起来。林寄川不得不承认,迟秋的确是个很会拍照的人。
一张是他微皱着眉眺望镜头,阳光勾勒出他眉目,发丝似乎正随风动。林寄川一瞬间竟被震撼到了,他觉得照片里的人想随时会随海风散去,又或者说,他在照片中的自己身上看到了一种浓烈的陌生感。
另一张的他冲着镜头笑得很明媚,手舒展着半抬过头顶,向镜头后那人挥动。但迟秋却把焦对在他身后洒满阳光的海面上,恰掠过的海鸟,泛着光点的海浪,都清晰可见,倒是原本的主角林寄川,被笼在暖黄的光里,面孔模糊不清,在海面与镜头之间晕开灿烂一片。
林寄川好奇迟秋在按下快门那一刻的心情,也好奇自己看不见的那个穿梭着自己的世界。
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林寄川不爱出现在镜头前,但是捏着奖状的,捧着奖杯的,挂着奖牌的他仍留下一张张抿嘴笑着的照片,构成生命一个个断点。
他吃曾经以为自己是优秀的,后来又认定自己是无力的,如今却想着,人究竟面对着什么可能性。
他不自觉点着“查看原图”然后保存文件。想了想,还是发给了妈妈,然后联系迟秋,问他在哪。
妈妈的消息和迟秋的声音一同到来。
——“宝宝,这是谁”
——“是你吗”
他来不及反应便发觉肩上的触感和迟秋那句:“要走吗?那咖啡在车上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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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迟秋回到车上,林寄川捧着冰美式,指尖连着掌心冰凉的温度好像刺激了心脏,把他的脉搏起伏放大不少。
咖啡的香味儿很浓,林寄川觉得有点紧张,他想自己大概是怕把咖啡洒在人家车上。
他喝咖啡一向习惯把杯盖整个取下来,但今天只是开了盖上的小口,轻轻抿了一口,让咖啡在唇舌间弥漫开来。微苦的醇香终于让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重新开始运作,他才想起来母亲的消息还没有回复。
那一头的母亲见他迟迟不回,发了一条“真帅”,随后补充道“玩的开心,妈妈想你开心。”
他想了想,单回了一个“好”,余光瞥见了迟秋,手比脑快地又说“碰到了很好的人”,所幸反应过来以后也没后悔,干脆加上“别担心”作结尾,然后又小啜一口咖啡。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道谢,车内实在有点安静,只有播放器里歌手舒缓的低唱,但林寄川此刻没在意这些,“谢谢。”他露出这两天来最放松的一个笑,眉眼都弯起来,“你的咖啡。”
迟秋打着方向,超过了一辆车回主道后方才分神给他,微偏了头便看见他舒展的笑脸,挑了挑眉,也回以一个笑,问他:“苦吗?”
林寄川又抿一口,答说:“还好。”迟秋轻轻点了点头,“我觉得很苦,每次都会加很多糖。”他笑笑,“所以也给你带了两包糖,不过看起来你用不上了。”
林寄川愣了愣,几乎不经大脑就出声了,“给我吧,用得上的。”然后伸手去接迟秋从口袋里拿出的糖,包装都还有些温热,不知道是不是迟秋的体温。
他把糖捏在手里,等迟秋都奇怪地瞥他了才有些慌忙地放进自己的衣兜。林寄川这时才开始想,他为什么下意识觉得这两包糖用得上。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问迟秋:“你经常喝这家的咖啡吗?”
迟秋停顿了几秒,“不算。这家咖啡店因为建筑有特色,又开在那香海旁边,算是个网红打卡点。他们家咖啡做的也还不错,干脆买来给你尝尝。”他开大了点窗,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飘起来,他抬手捋了捋,补充,“我来这边看日出日落的时候习惯在这家点一杯。”
林寄川没有敛住笑,反而眯着眼摸出一包糖,又发现没地方摆咖啡,就用牙咬着死开,险些洒出来,但他此刻却并没有慌乱,只小心地掀了盖儿,把糖一整包地倒进去。
迟秋也就笑了笑,没多问他,他反倒自顾自解释,说的却是“其实我习惯开了盖直接喝。”
海边的半个小时,像把林寄川拖回了高中一般没有心眼的天真年代,他尾音都扬起来。
迟秋知道自己并不了解他,也无心再花更多心思在这人身上,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去相信,这大概才是林寄川真实的样子。
之后回想起来,迟秋觉得,他大概是为之开心的。
而当时他只是说,“嗯,小心烫。”
然后他听见林寄川笑出声来,告诉他,说“你买的是冰美式!”
他就提着嘴角看了林寄川一眼,心说你捧着咖啡,指尖都是红的,脸和耳朵也跟被蒸了一样泛红,看着真的像闷了几大口热咖啡。
“……”
不过林寄川很快又收起了笑,转过头很专注地望着窗外。
海滩上站着几排打理得极好的金黄色草制屋子,小巧又精致,像童话里美人鱼靠岸的栖息地。
迟秋适时的开口介绍:“都是海草房,用海草做的。不过这里是一家客栈,挺网红的,你随便搜搜应该就能看到。”他笑笑,“但都是后来商业性地建造的,不算是本地传统建筑。”
林寄川回过头,正想要开口,而迟秋像预判了他要问什么一样,“别担心,很结实。”车已经从观光的宽敞公路上开过,越来越窄小而不平,他减慢了车速,又补充:“威海冬天风很大,海滩上的沙子都能越过绿化带被吹到路上来。刚刚那条路,冬天有半边不能开。威海人出去捕鱼的以前都住那种房子。”
他想了想,跟林寄川说:“下次来威海去体验一下吧,订几个晚上也还好,就是交通不方便,叫车也能解决。”
林寄川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想他现在大概是很喜欢威海的,但这其中…好像有别的原因,他说不清。
这原因即便模糊,也让他感到一种,阳光下水晶海浪般的梦幻和易碎。
他爱上了这个地方,可是好像爱这一次就该流走,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够了”。
所以他觉得,也许这次离开之后,他再也不会来了。
也许还会再来。
林寄川抿了一口咖啡,发觉这话就像那个模糊的原因般,说不清,没意义。他只是小声地问:“那以后,还订你们家,行不行?”
迟秋问他:“喜欢我们家?其实这种风格住几天是挺舒服的,久了挺单调。”
林寄川:“来旅游,能住多久。喜欢你们家。”
迟秋又把他自己那边的窗户一点点关上去,车里风声笑了许多。
迟秋说可以,说欢迎,但林寄川侧着头,看不清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