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空调开到了三十二度,比叶季安屋里还要暖和,走进玄关才发现,一整个套间,统共四个屋子,每盏灯都亮着,好一派灯火通明。
“我的习惯,”只听梁逍挂上门栓,匆匆解释,“我喜欢把所有灯都打开。”
“……包括睡觉的时候。”他又补充。
叶季安点点头,掐着腰杆,他往床边走去,两层被子堆在上面,乱糟糟的,中间陷下去一小块,看样子是本书,但是缺了隐形眼镜,他也看不清封皮。
“但你刚才也没睡啊。”他揉了揉眼睛,差不多能看清梁逍的脸。
梁逍却忽然显得坦荡,“是没有睡,我有药物依赖,”他往床沿一坐,“药扣在海关了,这几天也没空去开。”
叶季安愣了愣,的确,每天都是十点以后才回酒店,还要抓紧准备第二天的工作,到底忙到什么程度他最清楚,而这附近一到晚上街上连人都没有,也不知哪有医院,“是安眠药?”他问。
“强效的,”梁逍直接一倒,仰躺下去,“我一直吃那种。”
“一直是多久?”意识到自己打探得太多时,这话已经问了出去。
梁逍却对隐私被问及全不在意,他甚至笑了,目光从吊灯挪开,他垂睫瞧着叶季安,也不知下眼睑上是熬夜的青黑,还是眼睫的阴影,“从二十一岁开始?或者二十二岁。”
“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吗?”
“啊?能有什么,”梁逍抻直手臂,去抓那灯光,“准备读研究生,家里催我回国,哦,还有恋爱失败,和初恋男友分手。其实我只是发现吃完药再睡觉能让我感觉很开心,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离不开了。”
叶季安消化了好一会儿。虽然他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莫名十分在意某些细节,不,应该说是好奇才合适,但他觉得此刻自己不应该胡思乱想,那些问题是每个留学生都有可能遇上的,而放下私事暂且不说,就说那安眠药,他自己也不是没碰过,谁都有压力大的时候,但他从不敢多吃,一是怕自己顺便自杀了,二就是怕形成依赖。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看见梁逍这副自暴自弃的随便模样,“那就是戒不掉了?”他顺势也在床沿坐下,双臂撑在身后,回头看去。
“为什么要戒?”梁逍侧身,支起下巴,一小截腰从T恤下摆露出来,他倒还挺惬意,“也的确戒不掉,前辈也看到了,这几天我就是怎样都睡不着,闭上眼,闭很久,以为自己睡着了,又会立刻清醒,还不如做些别的。”
“我就是这种人,可能还有很多其他前辈想不到的坏习惯。”把自己说得很烂似乎能让他觉得舒服一些。
“但我听说吃太多安眠药就会越变越傻,反应也会变慢。”叶季安恐吓道,表情很严肃。
“我没有变傻。”梁逍纠正,表情也很严肃。
“这可不一定,你现在确实脑子好使,成天笑眯眯地就能蒙我,但谁知道以后呢?”叶季安盘起条腿,满面愁容,“你算算,离六十岁还有多少年,到时候你这脑子被安眠药摧残得罢工,你八成就得阿尔茨海默症了,还没到法定退休年龄呢,就看你一人每天在街上拉着人家问,我家在哪里啊警察同志……”
这招胡扯显然十分奏效,梁逍立刻坐直身子,盯人的时候,由于眼圈乌黑,他显得很凶,“这没有任何依据。而且前辈到时候比我还老!”
“哦,那你要一快七十的老头去照顾你啊,”叶季安眯起眼睛,乐呵呵的,“也行,咱可以互帮互助,再看看谁牙先掉光。”
梁逍被逗得直瞪眼,“前辈,我明天上午需要请假,您批准吧。”声音冷冰冰的。
“去开药?”
“为了不影响后半段工作。”这理由还真够正当。
“这样吧,咱们约定一下,”叶季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面对这个因失眠而别扭暴躁的倒霉小伙,他已然心生一计,“你按我的方法做,要是睡着了,以后就答应我不再乱吃药,要是没睡着,明天起我给你放三天假,莫斯科所有医院你随便跑,你的活儿,我都帮你干了。”
梁逍并没有被他的哈欠传染,仍旧目光炯炯,虽然也不肯瞧叶季安,目光一碰上那些文身就立刻弹开,“什么方法。”他盯着茶色窗帘。
“你在家里习惯怎么睡?”叶季安反问,“比如喜不喜欢听什么白噪音,或者有没有什么陪睡玩偶之类的。”
“……马克思会在床头柜上,看我睡觉。就是一个活着的东西。”
那只青蓝色大蜥蜴的哲学大眼立刻浮现脑海,叶季安捏了捏鼻梁,“那你就凑合一下,今晚我代个班,我看你睡觉。”
梁逍直接跳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冲到叶季安面前,居高临下,他俨然是要拉人送客,“前辈觉得自己和蓝鬣蜥一样吗?”
“我也是活物,我能比马克思还安静。”
“明天还要工作。”
“你不睡觉也没见耽误干活啊。”
“……不行,”梁逍坚决道,“您盯着我只会更清醒。您还是让我请假吧,半天就够。”
“那退一步,我就在你旁边躺着,不看着你了,”叶季安坚决赖着不走,“百分百,你绝对能睡着。”
梁逍一脸匪夷所思。
“还记得上回在车上吗?出发没两分钟你就睡了,一个多小时呢,到公司才醒,那回没有吃药吧,”叶季安放软声音,诚恳地分析,“我觉得可能我有那种让你觉得放松安心的技能,咱们总要试试看。”
梁逍的表情很古怪,至于是什么怪法,叶季安只能说,这人绝对不想让自己看见。
“考虑好了吗?”他问。
“好吧。”梁逍抖了抖被子,“前辈睡觉就好,不用管我。”
叶季安只是笑,陷在被子里的那本书被抖落了,是本侦探小说,没听说过的小众作家,估计国内都不一定有译本,他把那本厚书从地上捡起放上床头柜,麻利地钻进被窝,“我发现你看过好多侦探小说啊。”
梁逍本来打算把两床叠在一块的被子分开,但现在,他也没辙了,只得老实钻进另一边,“我喜欢从最后一章开始读。”
“那不从最开始就知道结局了?”
“是啊,我喜欢去想如果我是罪犯,该怎么避免这个结局,”梁逍把手臂搭在眼皮上,慢慢地说,“从近到远,去看看都是哪些线索,一步步把我引向了输。这样更有趣。”
“下次我也试试,”叶季安若有所思,还是侧目看着他,“睡吧。”
“前辈不关灯也没有关系吗?”
“你睡就行。”
“我肯定睡不着的。”
“闭嘴。”
梁逍的确乖乖安静了好一会儿,叶季安时不时用余光看看他,咬着嘴唇,不断冒汗。表面上那么胸有成竹,实际上,对于自己究竟有没有催眠功能,他根本说不准。他不至于自恋到坚信一个二十七岁的成熟小伙对自己能有多大的依赖,更何况,也许那天在网约车上只是酒精效果呢?可是,倘若以后让梁逍通过喝酒入眠,岂不是比吃药更糟糕?
酗酒和药物滥用一样,都是短命的好法子,他们这种天天点灯熬油工作的人,更应该珍惜健康才对啊。
叶季安只盼自己比马克思顶用那么一点。
却见梁逍果然没有多么犯困,他忽然把眼皮上的手臂挪开,侧身望着叶季安,“前辈,你睡了吗?”他轻轻地说。
“我拒绝聊天啊。”叶季安声明。
“嗯,你就转过去,背对着我,好吗?”梁逍还是问得小心翼翼。
叶季安躲不开那目光了,回看过去,他看见他的眼睛,又是红红的,又是小兔子。小兔子可没有你这些烦恼,小兔子吃嘛嘛香天天早早睡觉,他默默地想,“好啊,但你得听话闭眼。”
“嗯。”梁逍闷声答应,翻身的时候,通过被子,叶季安感觉到另一边牵动的重量,还有这被子里被两个人的体温捂起的热气,这都是踏实的,也是久违的。
我在这里会让他更紧张吗?他不禁问自己。果然,休息时间谁会愿意跟上司在一个被窝里待着——应该是避之不及才对吧!比如我就绝对不愿意半夜面对总经理。他又想。
却听耳后又传来问话:“我可以抱前辈吗?”
叶季安一怔,“这会让你觉得困吗?”
梁逍似乎是笑了,“这会让我觉得暖和。”
“那你来吧。”叶季安发觉,自己竟不好意思回头。
床单摩擦的声音传来了,床垫也有轻微的振动,那个拥抱轻得离谱,只是一双手臂,安静环在腰上,其他部位甚至没有接触,却让叶季安连呼吸都变得需要注意收放。
甚至腰都发僵了,他怕自己一乱动,把垫着自己的那截小臂压着。
两人都是极有分寸感的人,也都沉默了好一阵。
梁逍的呼吸就轻轻打在叶季安颈后,热度似有似无,一如那无法确定的睡眠。
“前辈的文身,我真的很喜欢,每一个都。”梁逍突然开口。
带着鼻音,听来有些迷糊,叶季安也放轻声量,“还看啊,不老实睡觉。”
“我肯定睡不着的……但是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乐队。”梁逍说着自己才理解的因果,额头靠上叶季安颈后,还有额前的碎发,细细的刺扎感。
叶季安抖了一下,立刻压住了,“你家的碟我也都很喜欢,”他说,“但是你要睡觉。”
梁逍一个劲儿点头,弄得叶季安本就敏感的后颈很不对劲,“那晚安了,前辈。”
“嗯。”
“晚安,哥,和我说晚安。”
“晚安。”
叶季安已经开始操心自己的睡眠了,不光对哄人入睡丧失信心,他甚至断定这对于自己跟自己身后这位来说,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可他不多久就听到均匀的呼吸,尚且没能确定这位坚称“不可能睡着”的家伙究竟是否已经入睡,他又听到了梦话,梁逍先是呢喃,又变得极不耐烦,有俄语,也有中文,“滚啊。”他只说这一句话。
叶季安的心却终于落地。
不是让我滚就行,他想,倦意几乎瞬间袭来,他也沉入了梦乡。
这次的睡眠质量,对于两人来说都是奇迹般的极佳,就像谁饿极了都会一顿吃到撑。这也就导致早晨的闹钟,两部手机每部都定了三个,愣是谁也没有听到。
最后是叶季安首先在震天响的敲门声中惊醒,“梁逍!叶主管去哪了你知道吗,你们俩出什么事儿了?”
这好比一声惊雷,叶季安立马窜了起来。
而梁逍还在惺忪,揉揉眼角,似乎是因为陪睡玩偶的空缺而相当不满,“我知道了!”他黑着脸大吼。
“你知道什么呀!”小李心急如焚。
梁逍的起床气显然还没过,并且越加趋于严重,他腾地坐起来,怒道:“我知道他在哪里,你们等一会!”
“……那你们快点呀!”
梁逍这就拒绝回话了。
日上三竿,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叶季安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螺纹黑背心和运动短裤,还有这一胳膊花里胡哨的文身,心说得了,只能盼着待会儿出去的时候走廊里面空无一人。侧耳听着,门外似乎没了动静,他最后看了还在赖床的那位难兄难弟一眼,“抓紧时间,十点钟还要过去碰面,至少得九点出发。”
“睡觉真的很舒服。”梁逍望着他乐,怎么看怎么得意,还挺幸灾乐祸。
“……这我知道,”叶季安气不打一处来,“走了!”
没走两步,他就在玄关处被拽住,梁逍不但麻利儿起了床,还递给他一件自己的衬衫,“走廊好冷的。”言之凿凿。
叶季安狐疑地瞧他一眼,又瞧了瞧这件华伦天奴,默默套上,但是没扣纽扣,“谢谢,待会儿还你。”
“不用。”
“赶紧刷牙洗脸!”
说罢他走到门前,兀自开门。
这一开他险些大叫出来。
只见那综合部的小李还在门口等待,当头一碰,险些热泪盈眶,从震惊,变成一种奇怪的兴奋,她小心地问:“叶哥,你们终于……”
叶季安简直哑口无言,我们终于怎么了呢?他还没问,身侧就站了个人,“早上好——前辈刚刚来我这里借刮胡刀,我还没起床。”
狐狸似的笑脸,梁逍又熟练地眯起了一个。
“早餐吃了吗?”叶季安趁机挑开话题,“马上出发了。”
“哦对了,我顺道给你俩带点三明治吧?还有咖啡……叶主管黑美式,梁逍香草拿铁,对吧?”小李也知趣,这就转身朝电梯小跑。
“辛苦!”叶季安道。
“麻烦了。”梁逍也说。
“……刚才谢谢啊,”眼见着小李进了电梯间,叶季安才回头,“还刮胡刀,真会说话。”
“为了前辈的名声啊。不过放心好了,我还没有在公司出柜,影响应该不大。”梁逍耸耸肩膀,兀自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叶季安看着那扇关上的木门,看了两眼,回到自己的房间。名声?的确,他刚刚第一个想到的确实是类似的词,可是再琢磨一下,就算被误会了又怎么样呢?公司没有禁止办公室恋爱的规定,这个年代,和比自己年轻的同性在一起,虽说必定有人不理解,但并不可耻,大不了给茶水间的闲聊添点新料。这一切的前提固然是梁逍不介意,至于叶季安自己,他已经过了那种排斥自己成为谈资的年龄,也没有交女朋友的念头,假如被当成了gay,还是有对象的那种,正好也可以规避适龄同事的示好,以及别人的撮合。
实际上,他感觉自己每天关心的就只是工作干得怎么样,部门业绩如何,自己有没有被开除的风险,以及怎么才能多拿点奖金缓解房贷的压力。说他是低欲望人口,他还不至于想要出家,说他有多热爱生活,那还真谈不上。
我靠,他又盯住镜中的自己,双眼无神面色寡淡,嘴角还沾了牙膏沫,心想,你这生活也太没有追求了吧。
房子就是你的一切吗?他扪心自问。
可是除了那套卫星城地铁上盖两室一厅建筑面积一百二十平米月供五万的房子之外,你还有些什么呢?哦,还有保险公司给你签的公墓,还有自动延期十五年的扫墓服务。他又觉得自讨没趣了。
叶季安是处理自身情绪的行家,很快就重整旗鼓,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喷上香奈儿蔚蓝,又把借穿的那件纯白阔袖衬衫挂好,拎包干活去了。同事们都已经上了车,他接过小李递来的早餐纸袋,沉甸甸捏在手里,在埃尔法宽敞的最后一排坐定,不自觉往身侧看。邻座的梁逍也回看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往他手心塞了一个小物件。
摊手一看,叶季安怔了一下。是片薄得不行的玉佩,雕了尊笑眼弥勒,雕工粗浅,玉料也乏善可陈,既不像翡翠也不像羊脂。这东西记事起就挂在脖子上,叶季安从未十分在意过,渐渐地,挂绳磨细了甚至磨断了,昨晚落在别人床上,他也没发现。
但终究是不想弄丢的,毕竟这件东西并非来自养他到十八岁的父母,如果说他和三岁被收养之前的日子还残存什么关系的话,那也只剩这尊弥勒了。
“谢谢啊。”叶季安说。
梁逍见他既不把东西收起来,也不打开早餐纸袋,皱了皱眉。“这不是您的吗?”嗓音低得还不如耳语。
叶季安却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用平常声量大大方方道:“是我的,可能磨断了,等回家我串根新的吧。”
梁逍的紧张明显消减了大半,从他手心拎起断掉的挂绳,用打火机燎掉末端毛茸茸的几撮乱线,“这样就好了,”他比了比长度,“前辈,借一下脖子给我。”
叶季安大概猜出他要干什么了。
只听梁逍又在努力精简措辞,“我帮您戴上,”他晃了晃那吊坠,认真道,“然后再打结。”
车里静得出奇,不知是一直如此,还是刚刚才变成这样。叶季安的目光扫过前面那几只座椅靠背,心里忽然很明白,也很坦然,这种感受是突然降临的,好比露水凝结在叶片上,坠上叶梢,最后大颗落下的那一秒。
解开一颗衬衫纽扣,又松了松领带,他果真把自己的脖子“借”了出去,线绳接触皮肤,一颗小巧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绳结,落在后颈上。梁逍的手指有些发抖,叶季安觉得,这大概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也算是护身符吧,”他笑了,把那弥勒塞入领口,带着体温,并不冰人,“要是酒店收拾床铺的时候捡着了,还不一定能回来,你还真细心。”
梁逍难得腼腆,看他修整好领带,便将目光移向窗外了。
那天的工作相当顺利,晚餐时老陈开玩笑,说是叶主管的护身符幸运加持,叶季安笑呵呵应他,心说幸运个鬼,还不是咱们几个准备得充分,配合得合理。
梁逍则被不正宗印度餐厅的不正宗印度咖喱呛得直咳嗽,猛灌薄荷水以求镇定。叶季安一边继续跟老陈商业互吹,一边招手叫侍应,要了份解辣的土豆浓汤。
当天晚上,他拿着那件华伦天奴,又一次站在梁逍房间门前,这次两人计划得当,提前微信联系,连门都不用敲了。第二天早晨,闹钟也终于起了点作用,叶季安从容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容地在镜子前进行每日一绝望的流程,又从容地下楼坐车。
在之后的四五天,也照旧是如此。
叶季安发觉自己在催眠方面确实有点作用,但也不是万能,渐渐把基础睡眠补回来之后,即便搂着自己,梁逍有时还是会很晚入眠,不过好歹不是通宵了,叶季安暗自盘算着,药这种东西成了瘾,必定不能理想化地停得太猛,回国之后还需要配合治疗,简言之,就是自己加上安眠药双管齐下,接着逐步减少药量,让梁逍慢慢适应自然睡眠。
他还发现,深夜会有电话打进来,几乎是每个晚上都来那么一下。梁逍的手机会在枕边震个不停,又被粗暴地拒掉,扔在地板上。
公司要求员工二十四小时开机,也要求无特殊理由不得换号,而据梁逍说,那些电话都是来自未知号码,无法拉黑屏蔽,因此无解,只能忍受其骚扰。至于其他的,比如到底是谁对他这么执着,他为什么连句话也不肯说,这种情况又持续了多久,梁逍从未解释,叶季安也就不问。
还是前任吧,也许是那个毕业前分手的初恋,他默默想,就是自己过去做饭那回,这小子也接过类似的电话。面对梁逍的漠然,从轻声细语变成嘶吼,叶季安分辨不清那是什么语言,只是觉得对方相当愤怒。
“别哪天把手机摔成稀巴烂了。”他也在某个午夜,装作不经意地提醒过。
梁逍还是无所谓的样子,迷迷糊糊地,把他搂得更紧了些,“好讨厌啊,打扰到前辈睡觉。”
这让叶季安不禁怀疑,自己以后倘若单独躺在床上,是否会觉得孤单,觉得不暖和。
到时候失眠的不会变成自己吧?
他也没去跟梁逍商量回国之后怎么办,出差剩下的日子越短,他也就越发犹豫。反正也是邻居,冬天又这么冷,要不接着这样?怎么根治你的失眠我都想好了。其实他差点就这么说出了口,并且对自己感到十分费解。
不说别的,就说下个月,人家就住本地,肯定要回家过年,难不成还能带自己这种无家可归的一块过?疯了吧,这已经不仅仅是隐私层面的事了。叶季安认为,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依赖感来得迅猛且诡异,造成自己想这么多,也造成了这种心理上的习惯性逾距。
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工作按照规划的时间圆满完成,春节之前的心头大患总归也是去除了大半,回国前夜,叶季安请客,六个人在一家传统俄罗斯酒吧喝酒。女同事当然有选择果汁酸奶的自由,而老陈叶季安梁逍这三位,则是往不醉不归的方向灌啤酒的。
酒吧外不乏躺倒的醉汉,酒吧里面也是,健壮的斯拉夫男子成堆举杯豪饮,刀劈斧砍般嚷嚷着口号,而他们这桌也不见得好到哪去,女同事也没有少喝的意思,谁都要死要活地忙了这么一年,谁都累,谁也都委屈,想在这无可顾忌的异国他乡放纵一回。
唯独叶季安临时变了计划,他看综合部小李也靠不住了,心知自己作为带队上司,必须保持清醒,在这种治安谁都拿不准的地界,六个人醉成一摊泥,未免太蠢了点。于是任凭人怎么劝,叶季安始终颇为自持,就碰一杯酒,还是靠抿的,哪知这变相造成梁逍喝得更多——这小子傻乎乎的,自己的那些都解决不完,还要给他挡酒呢,一杯接着一杯,“给我!”就这么两个字。
“嘿,我待会儿是不是得背你呀。”叶季安悄悄戳他。
梁逍摇头,只是乖乖地笑。
酒过三巡,老陈认怂,临时退场,叶季安看他没往卫生间走,而是去往门口的方向,就当他是闷得难受,想出门透透气。哪知过了二十来分钟,还不见老陈回来的踪影,打他电话,发现手机就搁在桌面上。
叶季安心中一沉,他怕老陈跟外面那群醉汉不对付,比如不小心踩着谁,被按在地上打,或者干脆也醉成其中一员,这也不是不可能。前几年那些有关俄罗斯醉汉冻死街头的传言让叶季安神经紧张。这么想着,他就叫醒趴桌上打瞌睡的小李跟翻译,交代她们看好东西,自己则套上外套,兀自往门外走去。
他最终在酒吧后的一条暗巷找着了人。老陈就跟死了似的,被人架在巷口,七八个人围着他抽烟,是群俄罗斯青年。为首的那个有一头垂肩金发,身材很瘦,大雪天却只穿了紧身T恤和破洞牛仔,在其中尤为扎眼。瞥见叶季安,他那张名模似的漂亮脸蛋僵了一下,却没有其他反应,接着安静抽烟,还不忘把烟灰往老陈脸上掸。
“这是我的朋友,”叶季安走近两步,试着用英文和他沟通,“先放了他,其他都好说。”
有人转脸看他,但金发青年无动于衷,其他人也就像是不敢开口。
“手机就在我兜里,按一下我就能紧急报警,”这是在冒险,叶季安也无法确定效果是威胁还是激怒,“抢外国人很麻烦,你们应该清楚。”
这么一说,金发青年竟开始哈哈大笑了,背对着他,叶季安盯着他笑到颤抖的脊背,也不见他有下一步举动。这是搞什么鸡毛啊,他简直烦得要命,就差一天回国,最后这一会儿没兜住就出了这种事,屋里烂醉的那四位也指不上,只能找俄罗斯条子了?那就在这儿打电话?面对五六米外的劫匪直接报警,自己也太嚣张了吧。
他正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忽听身后一阵脚步,闷在雪地里也照旧显得匆匆。梁逍不仅能站稳,还是跑过来的,只见他连外套都没披,就这么在叶季安身旁站定,眯眼看了两秒,“罗曼,”他喘匀气,用英文说,“你还想再坐牢吗?”
闻言,那金发青年终于转回了身子,叶季安看见一双野兽才有的眼睛,通红着眼眶,而这双眼,此刻正专注地看着梁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