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黑暗和寂静轻而易举地勾起心事,回忆因此愈发的清晰深刻。
江鹤一平缓的呼吸是密闭空间里江蕴星唯一感知得到的动静,记忆片段犹如电影画面一般,时快时慢地在江蕴星的脑海中轮流放映着。
像是默片,但江蕴星不很在意,因为他几乎记得每一幕场景的台词。
下午时天气预报说晚间开始或将有雷阵雨,江蕴星给江鹤一发了很多讯息,也打过电话,但都得不到回音。所以再担心也无济于事,只能徒劳地等。
事实上,江鹤一这天的行程他都是清楚的,因为他的要求,司机会事无巨细地向他报告。
江蕴星早上醒来时,家里只剩他一个。江维明时常出差,程心妮亦经常出国游玩,这些江蕴星早就习惯了的。
他不习惯的是面对这种无法见到江鹤一的状况。
虽然江鹤一成年之后其实很少回家住过。
不知何种原因,晚上独自用餐时,江蕴星莫名感受到很强烈的孤独氛围。
他很无法承受,所以自作主张地给林司机打了电话,催促他快些把江鹤一接回家来。
江蕴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任性行径,但不否认他对江鹤一的想念和依赖。
他有些不敢独自度过黑沉的雨夜,也不希望江鹤一冒着大雨回来,他担心江鹤一被淋湿。
可春熙园太远了,江蕴星还是等了很久。
凌晨两点四十四分,断断续续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击打在提前关好的玻璃窗上,偶然有一两道白亮的闪电划破沉寂夜空。
江蕴星的睡意无端出走,他在快速愈合的黑暗中睁着酸涩的眼,不声不响地往江鹤一温暖的怀抱贴近一些。
江鹤一喝过酒后睡眠会更深一点,不会太轻易察觉到江蕴星的举动,于是江蕴星大着胆子,稍稍圈紧了江鹤一的腰,暂时不需担心忽然醒来的江鹤一会冷漠地将他推开。
是什么样的感觉?
江鹤一这样问他。
其实江蕴星并不是不害怕的。他很怕痛,但那时疼得直掉眼泪也没有从江鹤一身上下来。
他也很怕江鹤一醒来之后要揍他,但更怕江鹤一一走了之,再也不见他,所以才在天亮之前,从书包里掏出那副藏了很久的手铐,很谨慎地铐住了江鹤一在夜里用力地掐揉他腰臀的双手。
江蕴星在江鹤一要他从身上滚下去、再也别出现在他面前时,口不择言、慌不择路地用纪敏姿作为威胁的理由,很无耻地把江鹤一锁在床上厮混的那一个礼拜里,其实没有一天是不害怕的。
但江蕴星没有后悔过自己做的偏激选择。
那时候沈莹对江鹤一的心意是明晃晃的,至少在江蕴星看来是这样。
她甚至在江鹤一偶然不在场时,给过江蕴星下马威。
沈莹非常不客气地提醒他:别整天像跟屁虫一样粘着江鹤一,别妨碍江鹤一交女朋友、谈恋爱。语气张狂得仿似已经是江鹤一的女朋友一样。
其实江蕴星很嫉妒沈莹。因为一起工作的缘故,她可以那么名正言顺地站在江鹤一身边。
而他只能在假期里厚着脸皮去找江鹤一,由于担心自己太粘人会被态度好不容易软化了些许的江鹤一厌烦,大部分的时间里,江蕴星都十分自觉地保持距离,不敢跟得太紧,但离得不够近,心中又很忐忑。
喜欢江鹤一的人自然是不止沈莹一个的,江蕴星全都明白,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强烈的威胁感。
他实在太怕江鹤一要被别人抢走,所以做法才那么的不管不顾,未计后果。
江鹤一被江维明带回江家至今不过五年的时间,前三年全是江蕴星一厢情愿地围着江鹤一转,得不到回应是常态,但他即使很灰心也从未退却过。
其实仔细想来真的很神奇。同样具备血缘关联,江蕴星从小与父母都不甚亲近,却在见到江鹤一的第一面,就感知到一股陌生但强烈的渴求。
仿佛江鹤一是一块异极磁铁,天生拥有吸引江蕴星靠近的磁场。
所以江蕴星才喜欢时时刻刻地待在江鹤一身边。
江蕴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原因或心理,但他向来都是遵循内心的人,所以江鹤一态度再冷淡和不屑,他也没能学会识趣。
或许是江鹤一终于被他三年来锲而不舍的单方面的亲近行径感动,态度上开始慢慢地出现了很少许的软化。
虽然看似是微不足道的转变,但江蕴星还是很欣喜的——
这至少说明江鹤一没有当初那么厌恶他了(虽然江蕴星不明白为什么江鹤一看起来不太喜欢他)。江鹤一甚至非常出乎江蕴星意料地,答应要出席他的十七岁生日派对。
人固然都贪婪,江蕴星那时却是很轻易知足。但凡江鹤一的眼神或口吻温和些许,对他而言,都是足以令他开心半天的好事情。
如若不是沈莹非要突然横插一脚,江蕴星是真的想要慢慢来的。
在这之前,江蕴星其实从未有过被谁威胁的经历。
所以沈莹的举动才叫他如临大敌,一时间理智全失。得来不易的惊喜根本抵不过他心口燃升的偌大惊慌,预设的细水长流的剧情由此崩坏,连同江蕴星的行为举止都一齐失控。
江蕴星并非到了今日才明白,自己做的是多么糟糕的一个决定,但江蕴星就算整日担惊受怕,就算江鹤一将他视为又蠢又坏的形象代表,就算那相当于他亲手毁掉了源自江鹤一的十分难得的平和,他也还是认为值得。
至少江鹤一没有被别人抢走。
互相折磨是不好过,但也好过总得不到关切的原来。
所以要遭受江鹤一的冷言冷语是没有关系的,在江鹤一喜怒无常的情绪前面手足无措也没有很难忍受,江蕴星自我催眠似的告诉自己,这当然是很幸福的感觉。
哥哥或许很憎恨我,但憎恨总好过无视。
江蕴星很执着地巩固自我认知,窗外的雨势逐渐转急,室内的温度仿似因此下降许多。
江蕴星觉得冷,所以更加紧密地拥住了热源。一句梦呓般的低语落在江鹤一胸口,但很快便融进渐大的雨声中,随着倾注而下的雨水流失了。
年前杨曜之有个书画展,期间江鹤一待在江宅无所事事,所以几乎每日都往展厅跑。
即使江维明和程心妮都不在,江鹤一也不愿待在那座豪华建筑中,那里的铜臭味日积月累,浓郁得令他反胃。
水墨丹青正好用以洗涤身心。
江鹤一不在家,江蕴星自然是待不住的。不过江蕴星虽然粘人,倒也不至于妨碍到江鹤一工作,总体来说还算懂事,江鹤一懒得多费口舌,便任由他跟着。
闭馆前一天,江鹤一与前来当值的师兄交接完毕,还未踏出馆门,就撞上了前来看展的方喜正和方俞。
攥在江鹤一袖口的力道忽地一紧,江鹤一偏过脸随意一瞥,江蕴星的脸色果然苍白得有些难看。
他高度紧张似的睁大了眼,望向方家父女时满脸藏不住的防备,但听到江鹤一向方喜正和方俞打招呼,倒也表现得乖巧懂事,很礼貌地叫了“方伯伯”和“方俞姐”。
方俞耳边贴着手机,与江鹤一打过招呼后,很自然地把手机递了过来。
“鹤一,”方俞笑着说,“江叔叔让你听电话。”
江鹤一便接过手机,面色如常地听江维明在电话那头发号施令。
“给我好好招待喜正和小俞,”江维明说,“你要是敢怠慢半分,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你就别想再见你妈妈了。”
江鹤一对江维明这个人没什么不该有的期待,对他颐指气使的说话方式也早已习惯,只是觉得他始终如一地用纪敏姿来威胁自己实在太没创意。
“哦。”江鹤一很平静地应答道,在与方家父女对上视线时,温和有礼地翘了翘唇角,而后对着手机回复江维明,“知道了。”
方喜正对山水画没什么兴趣,上次江鹤一跟着江维明陪他们父女俩看展时曾听方喜正亲口说过。
所以今日方喜正和方俞会出现在这儿,毫无疑问又是江维明的手笔。
江维明这副想讨好方家的嘴脸实在显得过于急切了。
陪方喜正和方俞上楼简单参观了一会画展后,江鹤一又陪他们去了展馆附近的一家很有名的私家菜餐厅。
餐厅叫旧街里,位置很不好订,但方俞说她过来之前就跟餐厅订位了,只要直接过去就行。
用餐地点是装潢讲究的偏复古风格的包厢,美食当前,江蕴星心不在焉地扒着碗里的米饭,偶尔偷偷抬头看与方喜正和方俞相谈甚欢的江鹤一一眼,心里说不清的酸涩和难受。
“看来江叔叔没骗我。”方俞声线中满是愉悦轻松的笑意,“你们兄弟之间感情真的很好哦。”
“星仔,”方俞很突然地叫了江蕴星一句,因为叫得亲密,江蕴星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表情有些呆地望向坐在江鹤一对面的方俞,听她继续说道,“鹤一应该对你很好吧?”
江蕴星不太懂方俞为什么说这些,但是下意识地点头承认,“是很好。”
方俞于是很得意地眯起眼朝方喜正笑,“爸,我就说吧,鹤一就是面冷心热的典型。”
“好好好——”方喜正也笑,表情看起来很宠溺,也有些无奈,“知道你觉得鹤一哪哪都好了。”
方喜正看起来十分满意江鹤一,方俞眼底的欣赏、喜欢更是毫不遮掩,他们跟江鹤一的相处融洽得仿似是一家人,而江蕴星是唯一一个被排除在外的无关人士。
江蕴星害怕这样,也不想要这样。明明在场四个人,只有他跟江鹤一拥有最亲密、最真切的关联,但为何随便哪一个都能比他更光明正大地与江鹤一拉近距离,为何唯有他被这场无趣的共餐及无聊的谈话残忍排挤,无能为力地被推到无法触及江鹤一的遥远边界?
这些年来沉寂潜伏在江蕴星心底的不安,终于在这一天火山爆发般轰然暴乱,轻而易举地夷平了江蕴星自欺欺人地小心堆筑、实际上岌岌可危的安全感,濒临崩溃的负面情绪一拥而上,无孔不入地挤进江蕴星惶惶不安的心脏。
江鹤一到吸烟区抽烟时,江蕴星跟着过去了,为了争取一点点同江鹤一独处的空间和氧气,以及从江鹤一这里汲取一些不那么虚幻的安全感。
所以江蕴星在无人的吸烟区吻了江鹤一,但最终只尝到苦涩的烟草味道,以及他不经意滑落至唇角的泪水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