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爸跟韩晏宁的妈妈在同一个单位,二十多年前,我们两家都住在他们单位家属楼,而且是对门。
我爸妈的关系从我记事起就很差,总是吵架,动不动就摔东西,居民楼隔音不好,有时吵得街坊四邻来敲门劝架,他们会说“渊渊还在家呢,你们这样会对孩子心灵造成阴影”。邻居们在这儿,我爸妈就有所收敛,邻居们一走,他们便照旧。
其中最关心我的当属韩晏宁的妈妈杨阿姨,她会在我爸妈争执不休的间隙偷偷把我叫过去,拉着我的手问,渊渊,跟阿姨回家玩一会好不好,宁宁在家里,他买了新的恐龙,等你过去一起玩。
我抿起嘴点点头,一点头,眼里的泪就掉下来,那是恐惧的泪水,我总怕爸爸妈妈吵着吵着就散了,都不要我了。
杨阿姨心疼我,抬手给我抹眼泪,跟我爸妈说了声“渊渊先留在我家”,就抱着我走出家门。
韩晏宁的床上摆满了玩具,好像是为了迎接我特意放的,我一下子就看到了杨阿姨说的“大恐龙”, 它耀武扬威地立在床头,韩晏宁慷慨地将这个新玩具塞进我怀里,我不会玩,加上在家里受了惊吓,只是呆呆地抱着。韩晏宁见状便过来教我,恐龙肚子上有个开关,按一下开关,它的眼睛就会闪光,还能发出声音。我这才露出笑意,眼里依然闪着泪花,鼻涕也流出来,邋里邋遢的。
我们都只有五六岁,韩晏宁却像个大人一样拿纸巾帮我擦眼泪和鼻涕。
他说,李故渊,我们不哭了好吗?
面对同龄人,我说出了我的担忧,我怕爸爸妈妈不要我。
韩晏宁说,别怕,如果他们不要你,你就来我们家,我妈妈会照顾你,我也会照顾你的!
不知道是这句话起到了安慰作用还是恐龙玩具的诱惑太大,渐渐我便忘记了那些事,一心投入到玩乐中。
韩晏宁带我玩玩具,还给我看他的照片,有过生日在影楼拍的,也有出去游玩拍的,还有他在幼儿园表演节目的留影。我们在同一所幼儿园的不同班级,照片中的韩晏宁正在六一儿童节的舞台上跳集体舞,他现在第一排,想必是因为动作最标准才被老师安排在前列,我指着后面那群小观众中的一个惊喜地呼喊道,你看,这个是我!
对喔,这个人竟然是你!韩晏宁也惊喜地呼喊。
我也在照片里!我高兴地说,仿佛被杨阿姨偶然间拍进照片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在年幼的我看来,这正是十分令人骄傲的事。因为那时我父母不会参加我学校的任何活动,仿佛是因为我才使他们夫妻关系这样糟糕,我也就没有任何类似的留影,一张照片中出现我小小的、模糊的正脸就能让我兴奋很久。
晚上我妈过来,不好意思地对杨阿姨道谢,把我接回家里。
我已经在杨阿姨家吃过晚饭,手里拿着韩晏宁送我的照片——他把我出镜的那张照片送给了我。我举起来对我妈说,妈妈你看,杨阿姨拍到了我!
我妈好像不敢面对我,目光有些躲闪,问我,你说谢谢了吗?
我点点头,我对韩晏宁说了,也对杨阿姨说了。
我知道那个家不是我的,是韩晏宁的,可我却贪恋那里温馨和谐的氛围。
童年的我整日生活在唯恐被抛弃的恐惧中,有时我妈会把对我爸的火气迁怒到我身上,不耐烦地冲我喊,你为什么不能听话一点!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六岁的我只是想喝在韩晏宁家喝过的酸牛奶。被拒绝后,我一个人躲在房间偷偷掉眼泪。
其实我十岁之前的记忆并不多,可就是这不多的回忆中,充斥着怒骂和泪水,我辨不清那些骂声是对谁发作的,也分不开泪水到底是我的还是妈妈的,它们纠缠混杂,化作一团巨大的乌云,暗沉沉地笼罩着小小的我,在我心里蒙上一层厚重的、抹不掉的阴翳。
饶是这样,我还是担心某一天醒来爸爸妈妈都离我而去。妈妈责怪我“为什么不能听话一点”,我便不再任性淘气,乖乖听话、努力学习,天真地以为只要再懂事一些、成绩再好一些,爸爸妈妈就会高兴,就不会吵架,我们这个家就能重归与好。
可就算我如此害怕被抛弃,还是逃不掉这样的命运。十岁那年,我父母离婚了,法院把我判给了我爸,原因是我爸更有能力抚养我,而我妈好像并没有为争取我的抚养权做太多努力。
我记得我妈离开那天,她在卧室静默地收拾行李,我两手扒着门框,探头去看她。她把常穿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行李箱中,然后只拖着一个箱子走出卧室。
她看我一眼,我不明白那一眼中包含着什么感情,愧疚,轻松,抑或是淡漠,我都读不出来,我只知道她要走了。
我问她,妈妈,你还回来吗?
我妈不回答我,只是说,渊渊,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
我说,我听话,妈妈,我数学考试得了一百分,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我妈摸着我的头,对我说,拿过来吧,妈妈给你签。
我跑进自己房间,把试卷和钢笔拿给她,看着她在红色的“100”旁边写好自己的名字。
我问她,妈妈,是不是你和爸爸都不愿意要我?
她还是不回答我,可泪却流下来,她说,是妈妈对不起你,你不要怪妈妈。
他们的话让我很难理解,我不确定是否因为我的存在阻碍了他们什么,可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后来妈妈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的模样永远停留在我十岁那年,那一年,她还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我听说她去了别的城市,再婚了,新任丈夫很有钱,她也有了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应该很可爱,所以她才会想要留在他们身边,做他们的母亲。
我爸爸因为离婚的事闹得很大,升职的计划泡汤了,对我便总也看不顺眼,后来干脆不回家,把爷爷接过来跟我一起住,让老人家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爷爷年迈,不是很能顾得上我,幸好我长大了一些,渐渐不怎么需要人照顾。我爸辞掉了单位的工作,下海去经商,想必赚了些钱,每次都汇不少,我和爷爷的吃穿用度倒是富裕,加上杨阿姨也经常关照我们,生活还算过得去。
如果说我贫瘠的童年生活还有那么一点亮光的话,那必然是韩晏宁。
小学时,我的周末几乎都跟韩晏宁一起度过的。
最初他会和我到楼下玩,带我融入同龄人的圈子,跟其他小朋友说,给你们介绍我的好朋友,他的名字叫李故渊。小区里知道我父母吵架闹离婚的不在少数,有的小孩口无遮拦,会借此机会问我,你爸爸妈妈打架的时候谁赢?他们是不是把电视机砸坏了?你们家的盘子都摔碎了吗,是不是每次吃饭都要买新的?
我分辨不清他们是真的好奇还是故意取笑我,总是被弄得手足无措,有时避而不答,他们便觉得我没趣,有时否认说“我爸爸妈妈不吵架”,他们便围在一起起哄说我撒谎,更有甚者会说听到过我爸爸大声骂人,还听到我妈妈在哭。这时韩晏宁就会阻止他们,然后拉着我跑开。有一次他气不过,推了乱说话的小男孩,差点跟人家打起来,拽着我疯跑,跑到小区门口的小商店寻求店主阿姨的庇护,其他小孩看到有大人在,也就不敢造次。
其实就算真的一起玩,他们也会有意无意地孤立我。一群小伙伴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我如果扮演“小偷”,除非韩晏宁做“警察”跟我互动,否则就没有“警察“愿意抓我,我是被自动忽略的那一个,可如果我当“警察”,就会遭到其他“警察”的嫌弃和“小偷”们的挑衅攻击,而我一个“小偷”都抓不住。
久而久之,我便不再跟他们玩,韩晏宁也跟我一样远离他们。某天我们下楼,有个小男孩带着另外几个男生女生对我说,李故渊,我们要跟你绝交。恐怕他们是新学了一个词语叫做“绝交”,就迫不及待用在了我身上,我这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韩晏宁拉着我的手说,绝交就绝交,我们走!
我跟在韩晏宁身后问道,绝交是什么意思?
韩晏宁说,就是我们不跟他们玩,他们也不跟我们玩。
我说,我不喜欢跟他们玩,他们没礼貌。
韩晏宁说,嗯!不理他们,我们自己玩。
我们出去本是要到小商店买油画棒的,韩晏宁参加了学校的美术兴趣班,老师教他们用油画棒、水粉作画,他说要教给我。
彼时我还没有意识到,那些小孩子针对的只是我,并没有韩晏宁,他原本可以站在他们那边,有很好的人缘,甚至可以像带头跟我“绝交”的男生那样受人追捧,但是韩晏宁选择做我的后盾,与我统一战线,正是因为我的缘故,他的朋友也很少。
我趴在韩晏宁的书桌上涂涂画画,韩晏宁问我,你为什么不去参加美术兴趣班?
我沉默不语。我们班有参加各种课后兴趣班的同学,每天放学前二十分钟他们就会结伴背上书包去往自己的教室,有的拿着乐器,有的背着画板,有的还带着舞蹈服,班主任并不会阻拦,任由他们说说笑笑地走出去,看得我好不羡慕。可我生怕自己一提出去兴趣班的想法就遭到爸爸妈妈的拒绝,我怕他们说我“不懂事”、“不听话”,似乎我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会因为我上兴趣班而轰然坍塌。我不敢说。
韩晏宁说,要不要我帮你跟叔叔阿姨说?
我双眼放光,问他,真的吗?可是,我怕他们会批评你。
韩晏宁说,没事的,我不怕!
那天下午我爸先回家,韩晏宁在我家门口问我爸,李叔叔,可以让李故渊跟我一起去学校的美术兴趣班吗?他很喜欢画画。
我爸显然不耐烦,皱起眉头重复道,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你快回去吃饭去!
韩晏宁锲而不舍道,叔叔,我可以跟李故渊结伴,您就让他去吧。
我爸不能对韩晏宁说重话,又搪塞不过去,只好对我发作,嫌我到处乱跑,只玩不学习,不让人省心。
韩晏宁还在请求我爸,我却扯扯他的衣袖让他不要再说了,否则等他回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遭殃的就是我。
韩晏宁没有成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我家,我待在自己房间生怕我爸因为去兴趣班的事情生气,但他竟然没有再提,这让我很是惊讶。晚上,杨阿姨来敲门,是我妈妈开的门,一定是韩晏宁告诉了杨阿姨,让她来做说客,韩晏宁就站在杨阿姨身后给她帮腔。
杨阿姨说,渊渊有画画天赋,你们何不培养一下,以后说不定能成个画家呢?
我妈第一次知道还有兴趣班这回事,同意我去,只不过我爸一直反对,他说,学画画都是烧钱的买卖,老师现在说得好听,什么免费啊义务啊,都是为了把我们骗去,学一阵子再收钱的!
杨阿姨说,这是学校为了让孩子们全面发展才开展的课后班,说免费就免费的,再说了,你们只有渊渊这一个孩子,当然要好好培养他,就算花钱也该发扬他的天赋嘛!老李,你没看过渊渊的画吧,画得可好了……
我爸脸上的表情很微妙,似乎有些难堪,对杨阿姨说,我们家的情况你不了解……
纵然我爸千般不乐意,在杨阿姨、我妈和韩晏宁的劝说下,他终于松了口。
很可笑,只是一个学校举办的义务课后兴趣班而已,我却经历重重磨难才能参加。可不管怎么说,结果总是好的,韩晏宁仿佛比我还高兴,每次都在我们班教室门口等我,跟我一道前去美术教室。
从小到大,我的生日向来过得很潦草,没什么仪式,只有每年我妈带我去照相馆拍几张生日照留作纪念。后来我父母离婚,我就再也不奢求能过生日了。
十岁那年冬天,我生日前夕,韩晏宁兴奋地对我说,李故渊,明天是你的生日,放学后我们一起做蛋糕!
我当然愿意,问他,要怎么做?
韩晏宁说,我妈妈买了奶油、蛋糕胚和水果,去你家或者去我家都可以。
我说,来我家,我买好多零食招待你。
父母相继离开这座城市,对我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不用听着争吵声入睡,甚至梦里还有他们在无休止地吵架,也不用担心朋友来到我家会看到鸡飞狗跳的混乱场景,尽管我的朋友只有韩晏宁一个。从前我不敢邀请他到家里做客,怕他看到我父母不和谐的生活日常也会歧视我、疏远我,现在不同了,只有我和爷爷在家,爷爷鼓励我多跟同学交往,他也很喜欢韩晏宁。
我告诉爷爷明天晚上韩晏宁要来家里跟我过生日,我们买麦当劳做晚餐,还要亲手做蛋糕,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爷爷表示支持,还要多做两道菜为我庆祝生日。
韩晏宁不仅带了做蛋糕的原材料,还带了他送我的礼物,是我一直想要的画板。
他说,有了这个画板,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画画了!
这两年我跟着学校的美术兴趣班,绘画、手工、剪纸都有涉猎,其中最爱好的还是画画。韩晏宁比我活泛,从美术兴趣班转到围棋兴趣班,学了一个学年后又转到现在的篮球兴趣班。不过我们还是习惯一起回家,约定好谁先结束就在校门口等着对方,路上做个伴。我跟他说过美术班里好多同学都有了画板,我要等爸爸下次回家让他带我去买一个,没想到韩晏宁快我一步将画板买来了。
我对他说谢谢,不知该怎么表达我的激动,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还想边做蛋糕边看,恨不得立刻就用它来画画。
韩晏宁比我还在意画板,见我把蛋糕、奶油都拿出来,连忙把画板收到卧室床边,说,我放好了,这下不用担心弄脏。
还是他有先见之明,做蛋糕时,奶油一半在蛋糕胚上,一半在我和韩晏宁脸上。是韩晏宁先袭击我,我才反击他的,最后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却还在闭着眼张嘴傻乐,乐一会儿又大喊,快救我,奶油进到我眼睛里了!
我赶紧找来纸巾帮他把眼睛擦干净,他趁我不注意又往我额头上搽了一大块。
我们就这样打打闹闹把蛋糕做完了,因为手艺粗糙,只裱了一圈潦草的花纹,中间堆满了水果,倒是内涵很丰富。为了防止我们用水果刀伤到手,杨阿姨已经贴心地提前将水果切成了小块,我们只管往蛋糕上堆就好。做好后,我们便规划起蛋糕的归属,分成六块,我和韩晏宁各一块,爷爷一块,杨阿姨和韩叔叔一人一块。
还剩一块,我说。
韩晏宁说,你过生日,多吃一块。
我高兴地答应。
韩晏宁往蛋糕中间插了一根蜡烛,点燃了,对我说,李故渊,快来许个愿望。
十年来,我第一次进行这个环节,学着电视里演的那样,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伴着韩晏宁唱给我的生日快乐歌,在心中默念十周岁愿望:我想永远和韩晏宁做好朋友。
吹灭蜡烛后,韩晏宁悄悄问我,你许了什么愿?
我听说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这一说法,但由于是韩晏宁问的,我想都没想就如实告诉了他。
韩晏宁不乐意,非要我再许一个。
我问,为什么?
韩晏宁说,因为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会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所以这个不算,你要再许一个。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又点燃一根蜡烛,许下我十周岁的第二个生日愿望:希望我和韩晏宁都有美好的未来。
我不知道这样的未来究竟离我们多远,甚至那时的我并不十分清楚“未来”是个怎样的概念,我只知道韩晏宁值得最好的祝福,我也要努力变得更好,才配永远做他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