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严鸿影接完电话,发现外面的雪已经悄然停止。
手上的烟已抽完,再摸出烟盒,发现已经空了。他眯着眼,呼出一团白气。又等了一会儿,估算着姜疏桐大概已经回去了,才拔直身体,准备回寝。
“鸿影。”
严鸿影一怔,回过头,路边的灯光晦暗,只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远处奔来。他停住脚步,等对方追上。
“孙晴。”严鸿影认出她,“刚下班?”
“嗯。”孙晴捋了一把头发,就着朦胧的光晕,大概可以看出她额前细碎的绒毛。孙晴是那种并不惊艳,但越看越有风味的长相。额头光洁,淡淡的眉峰下是一对温柔含情的眼睛。
她又小跑追了两步,跟上严鸿影的步调:“最近排练任务紧,晚上没演出,就给几个演员单独辅导一下。”
严鸿影将脚步放缓了:“你还这么年轻……这就转教排了?”
转教排组,对舞蹈演员而言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孙晴闻言,轻轻低头,不置可否地一笑。
严鸿影见状,自知失言,有些尴尬地摸摸下巴。
“今年再拼一把,试一试,不行就彻底转了。”孙晴轻叹一口气。
她搓了搓脸,随即仰头笑道:“老同学,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一路斩金夺银出任首席。”
严鸿影道:“总是要从舞台上下来的,大家都一样。”
巅峰时多璀璨,谢幕时就有多落寞。
孙晴又是一笑。两人走了一小段,没说话。忽然,孙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鸿影,你在独舞的位置上待了几年?”
严鸿影仰头望天,认真回忆:“当初进莫大签的就是独舞的合约,然后……三年吧。”
提起陈年之勇,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再早升任首席又如何,该离开的还是会离开。
孙晴感叹:“三年啊……我光是群舞就做了三年。”
言罢,又开朗笑道:“哎,不是来找你发牢骚的。其实我也知道,要能上,早就上了,也不至于等到现在。这就是命。其实转教排也挺好的,至少还是做着和演出相关的工作,要是叫我转行政坐办公室,指不定多难受呢——哎,别光说我了,家已经搬好了?”
严鸿影点头。确切地说,就是把东西挪过去而已。姜疏桐这会儿也该回去了。严鸿影跟孙晴客套两句,说等真正安顿好了,再请她喝茶。
“喝茶倒不必,倒是有件事,今年正好,我得跟你提一提。”孙晴说,“罗团跟我交代过,这段时间,来教排组熟悉熟悉演员。还有,马上就要年度考核了,到时候,你也一块儿帮忙给孩子们把把关。”
“年度考核?”
姜疏桐本来想直接回去休息,竺舒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他来熊力宿舍。田放、竺舒、齐音、熊力几人都在,热热闹闹支了张小桌烫火锅。姜疏桐一进门,就被浓郁的香味熏得脑门儿一懵。
“往年四月就开始了,不知道今年会不会提前。”田放说,“不过晴姐既然发话叫我们准备了,那也就不远了……”
竺舒找了张折叠凳,熊力往旁边挪了挪,硬是给姜疏桐凑了个位置。竺舒又给他拿碗筷,替他张罗吃喝。
“疏桐,考核有没有什么想法?”竺舒轻声问。
姜疏桐微微一愣,摇了摇头。
和国内大多数舞团一样,市芭的演员考核一年一次。不是流于形式走过场,团里的领导、首席都会来观看、打分,考核的结果直接影响到演员的晋级。
姜疏桐在同龄人中间,是升得最快的,几乎是一年一跳。竺舒他们几个现在还是领舞,更多人入团几年都还在群舞的位子上混。
“今年你应该要准备升主演了吧。”竺舒给他舀了满满一小碗,蛋饺、丸子什么都有,“要不咱们合作出一段双人舞?”
他俩舞团附中时就是同学,多年的搭档,默契自不用说。更不用提姜疏桐技术水准高,打怪的时候抱个大腿,成绩多少有个保障。
姜疏桐没有立刻回答她,反倒是田放凑过来:“双人舞干嘛非得找疏桐,长得比女主角还亮眼,到时候谁看你呀!你找我,我给你垫着,保证你今年升独舞!”
齐音笑起来:“为了鲜花,放哥是打算当牛粪了!”
姜疏桐点点头:“放哥说得也有道理。”
田放似笑非笑:“不过,我也就是当牛粪的命,再怎么样,也成不了男主角——小姜儿,今天严导请你吃大餐啊?这就吃不下了?”
姜疏桐本来吃得挺饱,竺舒给递的东西他就动了几筷子。当着姑娘的面,不好放着。齐音没听出田放话里话外的意思,一听严鸿影,顿时来了劲。
“严导人怎么样?”齐音好奇地问,“今天你们聊些什么了?”
竺舒本来脸色不太好看,也跟着缓和气氛:“是啊,他这人好相处吗?以后他还要给我们排节目呢。”
姜疏桐一下也拿捏不准。他低头嗦了口面:“还行吧。”
人长得帅是真的,业务牛逼也是真的,但他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姜疏桐说不好。
严鸿影身上有种神秘莫测的气质。
话题一下转到严鸿影身上,一如火锅吃到后半程,添了新料,又煮出了别致的味道。田放又拿出压箱底的八卦了:“早上我说他来,你们还不信。瞧瞧,你放哥的消息,什么时候会错过。”
齐音又下了一锅面:“可我还是不明白。莫大的前首席诶,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来我们这儿?”
田放将手一拍,大家吓了一跳。
“哎,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见他一脸“有故事”的表情,大家都让他多说两句。
田放又卖了个关子:“那方面的事。”
十八九岁,虽然年纪轻,但该懂的也都懂了。竺舒一下红了脸:“田放你在说什么呀!”
田放无辜:“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想歪了好不好!”
几人又是一阵嗤笑。
姜疏桐低头捞面吃,没吱声。齐音捧场:“放哥,那方面是哪方面啊!”
田放一阵怪笑,笑够了,才又道:“说透了就没意思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所以,你懂的。”
姜疏桐本来就不喜欢背后说人闲话。虽说严鸿影现在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新来的同事,但田放的语气,他还是有些看不惯。
其他几人的视线都在田放身上,这让他有些被瞩目的自豪感。过了一会儿,大家的胃口被吊得差不多了,他才又神秘兮兮地:“据说严鸿影之前和莫大的另一个女首席是情侣。”
大家交换了一波意会的眼神。
“可是女首席长那么漂亮,没金主就说不过去是吧!”田放笑着说,“也就是走背运,某一天咱们严导发现自己头上一片草原,一怒之下,就闹起来了。”
齐音大奇:“闹起来?”
“啊。”田放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具体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反正啊,他是狠狠把人家得罪了。工作也丢了,这才回了国。”
竺舒拉下脸来:“净胡说。长得漂亮就一定有金主了?人家跳到首席,自然是靠自己的本事。而且,具体怎样你也不知道,就一口咬定是真的?”
田放大笑:“竺舒妹妹,又没说你,你生什么气?再说了,宁可信其有嘛……”
姜疏桐沉默地听了半天,把碗筷放下了。
田放看向他,脸上的笑容还在,语气却不由得含了点酸:“吃饱了?”
“严导不是这样的人。”姜疏桐说。
齐音有点茫然地瞅瞅姜疏桐,又看看田放。
田放有些意外,先是一怔,而后不可置信地嗤笑一声:“讲八卦而已,那么认真干嘛?”
“本来背后议论别人就不好。”姜疏桐认真地说,“而且这些消息又不知道是真是假,讲出来不是影响别人吗?严导才刚来,具体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不了解,就这样讲人家,不好吧。”
竺舒轻轻点头。
田放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冷笑一声:“被说两句怎么了?说两句就掉块肉啊?哦——看来我们姜疏桐同学已经跟严导关系很好了,才刚认识一天,这就维护上了。”
姜疏桐的眼神锋利起来,冲田放抬了抬下巴:“你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呗。”田放挑衅地看着他,“怎么,你还有别的想法?”
齐音正欢快地捞着刚烫熟的牛肉,左看右看,忽觉情况不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
原本欢快的火锅局,顿时冷落了下来。
田放仍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姜疏桐默不作声,神色却不友善。他悄悄捏了拳头,咬实了后槽牙。
竺舒有点害怕地,轻轻拉了一下姜疏桐。
“行了行了。”一直沉默的熊力半挡在姜疏桐跟前,“火锅还吃不吃了?齐音,牛肉还有吗?”
“有的有的,必须有。”齐音一下把火锅开大了,“吃吃吃,继续!”
竺舒也赶紧炒热气氛:“继续继续,都快凉了啊!我再加点水!”
田放吸了一下鼻子,冲姜疏桐翻了个白眼,低下了头。
“我出去一趟。”姜疏桐拍了拍熊力的肩。
雪后的夜晚很冷,冻得他脸发麻。姜疏桐去小超市买了罐可乐,走到收银台,看着货架上花花绿绿的香烟,犹豫了一下,买了包没听过名字的香烟。
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补上一只打火机。
他坐在宿舍楼底下,有点生疏地把烟点了,笨拙了吸了两口,被呛得一阵狂咳。看来这玩意儿不适合他,姜疏桐一下把烟戳灭了。
烟和打火机揣到兜里,他原地蹦了两下,想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忽然失笑。
等到身上的烟味散了,姜疏桐才慢慢地踱回去。田放走了,剩下几个人还在打扫。姜疏桐上去接过齐音手上的抹布,悄声问:“田放今天怎么回事?”
“我要能知道那就怪了。”齐音撇嘴。
竺舒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谁知道他啊!今天上午团长就叫小姜儿过去一下,就够田放嘀咕好几个小时的。成天都是小姜小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暗恋你呢!”
“哇不是吧?”齐音一边收拾着剩下的食材,一边夸张大叫,“真的假的,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姜疏桐轻轻踹他一脚:“你也捣乱。”
剩下几人都笑。
笑过之后,脸色又都不太好看。“小姜儿。”竺舒悄悄叫他,“对不起啊。”
姜疏桐没明白。
“我替田放向你道歉,”竺舒说,“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了,你也知道他的。他没有恶意,可能就是心情不好。”
姜疏桐点点头,冲竺舒安抚一笑,意思是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竺舒还想说什么,看着姜疏桐的侧脸,忽然脸红耳热,该说的话一下全部抛在脑后。
音痴阿猫
舞蹈演员等级晋升顺序:
国内版:群舞演员-领舞演员-独舞演员-主要演员-首席演员
国外版:群舞演员-独舞演员-首席演员
没有孰优孰劣,就是个大概顺序。
康导出院了。
严鸿影一早没去排练厅,先陪着团里的后勤,去医院接人。
罗团南下开会,把这一重任交给了严鸿影。严鸿影没什么意见,论理他也确实该去,毕竟康叙算是他正儿八经的直属领导。
和领导打好关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后勤大姐很热情,一路上不停跟严鸿影搭话。
“……说起来康导和罗团属于一辈儿,早些年是和乌兰诺娃那样的大腕儿打过照面的。你说有些人呢,怎么就那样全才,舞跳得也好,也会编排,好像全天下就没有他不会的。琼华,这部剧你知道的吧,国际巡演,拿过的奖数都数不过来。你猜他编这部剧的时候几岁?”
严鸿影摇头。
大姐一拍大腿:“刚刚三十!你说气人不气人!”
“所以这才叫大师呢,人家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司机插话。
“哎,我当年也是跳舞的呢。”大姐惋惜地摇头,看了一眼严鸿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水桶腰,“看不出来吧?”
严鸿影真诚地看着她:“怪不得林姐气质就是不一样。”
帅哥说胡话都有人信。大姐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夸,老脸一红,乐得两眼眯缝起来:“小严会说话!以后,没准儿你比康导还厉害呢!”
仁爱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康叙已经换了平常的服装。后勤大姐一进门先热情地唤了一声“康导”。严鸿影还没见到人,先听到一阵虚弱急促的喘咳。
大姐急急地给他拍背:“康导慢点儿。”
严鸿影敲了敲门,对方循声看过来。瘦长脸,狭鼻深目,脸上看着年轻,头发却全白了。大抵是笑得多,鼻翼两侧有深深的沟纹。再加上一身素黑的袄子,更衬得发色如雪。
“康导好。”严鸿影把花儿带来了,“祝贺您出院。”
“小严是吧。”康叙让旁边的小姑娘把花儿接过了,热情地拉他坐下,“来了有多久了?还适应?”
“这星期刚到,”后勤大姐插话,“手续还没办全乎呢。”
严鸿影笑了一下:“这些天一直跟着教排组,熟悉演员,熟悉节奏。”
“和国外不一样吧?”康叙的手轻轻按着严鸿影的手背。他有一双宽厚的手掌,也许是大病初愈,他的手像一块浸了凉水的湿毛巾。
严鸿影说:“这里更有归属感。”
康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过了头,又开始咳嗽。一旁的小姑娘忙又给他递水,被他轻轻挡下。
“不碍事,总这样,习惯了。”又看向严鸿影,“我都听罗敏说了。你这回回来,不做演员,是要做编导?”
严鸿影点头。
康叙“嗯”了一声,盯着他半晌,又道:“也挺好。编排过什么作品没有?”不等严鸿影回答,又说:“不是所有演员都可以成为编导。以前你看待作品,只需揣摩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是沉浸在这个作品里,现在——”
他说得急,又是大病初愈,免不了停下来休息一下。几个人都担忧地看他,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口气吹猛了,又把康导吹倒下。
过了一会儿,康叙又抬起头,笑着说:“编导编导,既要‘编’,也要‘导’,要会积累,会提炼,会把控全局。你可知道,这‘把控全局’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
“康导,罗团叫我叮嘱您,别操心过度。”林姐不得不打断他的话了,“小严这才刚来,您这是巴不得马上给他开课呢。”
康叙也不愠,脸色依旧和缓:“哎!小林,我这一病三个月,人虽不在团里,心里可是时时刻刻挂念着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林姐抢白他一顿,“手续办齐全了?东西都收拾好了没?小严,还愣着干什么,快帮康导拿东西啊!”
康导的家就在舞团边上。没有夫人,也没有小孩,严鸿影和林姐又坐了一会儿才离开,出了门,才发现医院里的小姑娘没跟过来。
林姐看出他的疑惑:“那是护工。”
严鸿影不敢多问,林姐又道:“康导这是将大半辈子都献给芭蕾了,到了这个年纪,无儿无女的,”语气也伤感起来,“连个伴儿也……”
“各有福气罢了。”严鸿影评价一句,“孙老师催我去排练厅看看,我先送您回去?”
“天鹅湖、吉赛尔、葛蓓莉娅。”田放把最近的演出剧目理了一遍,“要不咱们就从这里边选?”
年度考核的消息放出来,上午排练课结束,几个年轻演员聚在一起,或站或立,开始商议考核剧目的选择。
团里的规定比较自由,但大部分人都是老老实实一级一级往上升。姜疏桐把头发往后梳,扎了个小揪揪,看着团里给出的考核剧目范围,先听别人的主意。
“我还是继续领舞吧。”齐音盘腿坐着,把手上的纸捏得皱巴巴的,“我感觉群舞也挺好,越往上,表演的舞段就越多,哪来那么多精力啊。”
竺舒将纸张卷成纸筒,轻轻敲他一敲,“刚跳完,就坐着,也不怕把屁股坐塌了?”
齐音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竺舒看向田放:“你呢?”
田放伸手弹了弹纸页:“那肯定是独舞了。”
他去年也在挑战独舞等级,但是没过。
“小姜儿呢?”竺舒探过头,“你这回肯定要冲主要演员了吧?”
周围好几个人看过来,姜疏桐有些不自然:“再想想。”
“还想什么啊。”田放一把将他手上的表单夺过来,“难不成你还要在独舞的位置上等我?少瞧不起人,我跟你说,要不了几年,我肯定……”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严鸿影上午送完康叙,又陪林姐去后勤部门转了一圈,兜兜转转半这才回到排练厅。
论理这个点大家都该散了,严鸿影看了眼时间,隐约听到有窸窣的说话声,推开厅门,头一眼看到的就是姜疏桐。
上身是浅褐色的短衣,背后微微浸湿,脖颈处还有细密的汗。两条长腿被长袜包裹着,直、肌肉匀称,严鸿影估计着,他的跳跃一准没问题。
姜疏桐抬手要跟田放拿回那张纸——就是手臂太细瘦了点。
众人一见严鸿影,收了戏闹,恭恭敬敬的模样:“严老师。”
“这个点了,还不去吃饭?”严鸿影看了眼手表,“好好吃饭,下午才能好好练习。”
有个男孩子胆大些:“严老师,我们正在讨论考核的剧目呢。”
严鸿影看他一眼,不算太好看,鼻子有点儿塌,戴着牙套。但青春正盛,都是美的。严鸿影点点头,接过他手上的单子,扫一眼,都是芭蕾经典剧目:“那你们想好了吗?”
几个小毛头忸怩一阵,还是那个胆大的:“我想选阿尔伯特变奏。”
严鸿影笑着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田放。”
严鸿影点点头,俨然长辈模样。又看向姜疏桐:“你呢?”
姜疏桐知道严鸿影是在问他,四散游移的目光收回来,聚成一束,恰落在严鸿影脸上。
“主演。”
业务能力强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比旁的人硬气几分。田放轻轻翻了个白眼,碍于众人,也不好发作。
竺舒也瞅着他:“不如我们还是合作一段双人舞吧,你要聘主演,还得考虑别的节目。”
严鸿影眼睛弯弯:“那压力是不小。”
姜疏桐也点点头,严鸿影看见他头上的那个小揪揪,觉得有点好玩的:“我知道大家最近上课排练,都很辛苦。但是考核很重要,我希望大家能认真对待。练习过程中,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问我。”
几个小毛头连连点头,姜疏桐看了他一眼:“随时?”
严鸿影哽了一下,仍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当然,要是我晚上睡着了,那就不一定能听到电话了。”
几个人嗤嗤地笑起来,姜疏桐也觉得这话问得有些突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严鸿影宽慰道:“在咱们舞团,我资历比大家浅,也是大家的后辈。专业技术上大家互相切磋,我比大家虚长几岁,多少能给点建议。”
这是客气又客气的说法,没有人真的把严鸿影看扁了去。可严鸿影这话说得又太好听,兼有光环加身,不知不觉大家对他又添了几分亲近感。
姜疏桐点点头,头上的小揪揪晃了一晃。严鸿影点评他的发型:“很可爱。”
大家轻声笑起来,姜疏桐一下涨红了脸,
几人又聊了几句,肚子早就饿了,纷纷作散。姜疏桐一马当先,自己收好东西走在前。竺舒要追,又有一个田放拖拖沓沓落在最后,惹得姑娘不住催促:“快点啊你,慢死了。”
田放不满地嘀咕一声,竺舒没听清,问他,也不答。
热热闹闹的排练厅,一下就空了。
严鸿影悠闲抱臂,走在最后。
年轻真好,忽然就生出了这样的感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心、不快、难过。严鸿影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跳得很平稳。那份激情不是没有,只是淡了。
也许终有一天会消失。
“主演。”
严鸿影想起姜疏桐抬起头的那一瞬,眼神里全是笃定。
挺好的。他笑了一下。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让你回来。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属于更广阔的世界。”电话那头,温柔的女声循循善诱。
严鸿影将衣领竖起,挡住细碎的风雪:“其实在哪都不会差太多,尤其是现在,我觉得很好。”
“很好?我不明白你说的‘很好’是什么意思?能让你继续跳舞还是……”
“平静。”严鸿影说,“我感到了久违的平静。”
对方一时无言,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严鸿影主动打破尴尬:“其实我选择留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我们舞团的饭菜。”严鸿影顿了顿,带着一丝俏皮,“非常好吃。”
两人大笑,把之前淤积的不快通通打散。直笑到脸酸,严鸿影才收了话题:“好了我真的要吃饭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
严鸿影倒是没撒谎。
他就是来吃饭的。
上午八点多,市芭的餐厅已经人满为患。年轻的男男女女端着餐盘呼朋引伴,空气里洋溢着饭菜的香味,和喧腾的人间烟火气。
这样才对,严鸿影想,这才是正常的生活。
芭蕾舞演员不该是厌食症的代名词,吃点草喝点露水就能过一天。
事实上,芭蕾演员更像是运动员,每天大量的跳跃运动带来巨额能量消耗,需要年轻的演员不断补充营养。严鸿影一眼在人群中认出姜疏桐——今天是一身橘黄色,大约刚刚晨跑回来,脸上飞着红晕,围脖层层叠叠堆到鼻尖,手上端着的盘子里食物堆成小山。
……还是挺能吃的。
严鸿影穿过人群,往面食区走去。
“严老师。”
田放一眼看见他:“您也来吃面?”
“嗯。”严鸿影点点头,“习惯了。你也是北方人?”
田放有点激动,阿姨隔着窗口:“面好了。”
严鸿影见他的碗里卧着俩鸡蛋,又加了些浇头,是丰盛的做法。田放端着面走了,严鸿影问阿姨:“现在早餐面条都这么丰富了?”
阿姨笑道:“哪儿啊,特殊情况,单独给做的——哦,严老师,您要吃点什么?”
“来碗馄饨吧。”严鸿影说,“什么是特殊情况啊?”
市芭周一到周六,每天早上九点雷打不动的早课,下午排练,晚上如果有演出,自然是要上夜班。这里的生活既规律又忙碌。
姜疏桐下了早课,待人走得差不多了,径直走向孙晴。
“晴姐。”
“小姜儿。”孙晴披了件粉色的毛线外套,深褐色的长发梳成一个髻子,“有什么事?”
孙晴是前辈,也是半个恩师。俩人是老乡,又是附中的师姐弟,姜疏桐一入团,就受到她诸多照顾。先前几次考核,也都是孙晴帮忙把的关。
“晴姐也要参加这回考核吧。”姜疏桐帮她把一些零碎装进包里。
孙晴瞪他一眼:“明知故问。”
姜疏桐帮孙晴提着包,跟在她身后:“那肯定是腾不出时间了吧。”
孙晴走了两步,回过头:“你找我,是为了排练的事?”
姜疏桐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田放、竺舒、齐音,还有我,我们四个想参加考核,最近正在准备考核剧目,想请你帮忙给些指导……会不会太多了?”
孙晴笑了一下,姜疏桐又赶紧道:“我们自己会先纠错,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就是,就是……等你有空的时候,顺便来帮忙看一下就好了。”
说到最后,倒带了点委屈的腔调。
这还能不答应?这不答应都不是人了吧?!
孙晴停住脚步,伸手戳了戳姜疏桐的额头:“要看就好好看,‘顺便’又是个什么说法?”
姜疏桐知道大概有底,咧嘴甜甜一笑:“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这回人太多,真的不好意思。”
长得帅就是好使,说两句甜话,明知是客气和奉承,但心里还是买账。孙晴走了两步,想了想:“团里老师那么多,为什么总找我?今年文慈也开始接一些教排的工作,这回的考核导师里也有她……”
姜疏桐想象了一下团里的冷面女首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苦笑道:“姐,你也知道,我们跟文慈姐没怎么接触的。”
文慈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还找她?怕不是觉得自己命太长。姜疏桐肩负着全村的希望来求大腿,自觉压力山大。
“没接触过?”孙晴一下戳穿,“是觉得她不好相处吧?”
姜疏桐嘻嘻一笑。
姐你知道就好。
孙晴苦笑,两人下了旋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文慈人很好的,她跟我不一样,在很多方面有自己的见解和体会。考核结果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学习的过程。向不同人学,学不同的东西,不能总停留在舒适区里……”
姜疏桐眨巴眨巴眼睛,使出杀手锏:“可是,我们还有很多要跟你学的呀。晴姐,我们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好了。”
这可不得了。
一般人说这话,拿捏不了尺度,容易走歪油腻。可姜疏桐不一样,一张纯情小脸,说话柔柔的,语气纯粹得筛不出一粒沙。这才是天生的演员呢,表演深情,表演爱慕,表演悲伤,虽然有些夸张,但让人无法反驳。
他的情绪就是他的戏,无时无刻不是他的舞台。
孙晴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笑喷,一巴掌盖在姜疏桐的背上,直把这家伙拍得一连好几个趔趄:“臭小子,你算准了我会答应,是吧?小小年纪满嘴胡话,我看啊,迟早得有人来收拾你!”
事已办妥,挨两句骂也是应当。姜疏桐继续帮孙晴拎着包,一脸乖巧:“姐这是答应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乖乖的,不给你添麻烦!”
好些个未接来电,下午的排练行将尾声,暮色四合,外面又有了降雪的征兆。
老妈的电话又来了,严鸿影按掉电话,气定神闲地踱出排练厅,回拨了电话。
果不其然又是迎头一阵痛骂。严鸿影静静地听了几分钟唠叨,最后跟老妈敲定,下个周末一定回家。
“鸿影啊,”老妈在挂电话前急急地叫他,“妈也不是那么死板的人……”
严鸿影看着欲雪的天空,一时有些没摸清老妈的话是什么意思。
“要是有合适的人……”
“妈我这还没下班呢。”严鸿影打断他的话,“同事叫我了。”说着赶紧把手机收起。
傍晚是一天中最疲累的时候,姜疏桐一边拉伸,一边听几个同伴闲聊。
“既然晴姐答应了,那我们得赶紧把要表演的剧目定下来。”竺舒很高兴,“我是真没想到她会答应,这可都是小姜儿的功劳。”
田放没吱声,只顾着鼻孔出大气。
齐音犯愁:“小姜儿不是说了吗,我们只能请晴姐帮忙看看,要是她能全程盯着多好……”
姜疏桐敲打同伴:“你是想累死晴姐啊?再说了,全程盯着,也不见得效果就好。我们还是得有计划,自己练着心底有数,晴姐的作用就是在关键时刻提点一下。”
竺舒点头:“说得有道理。”
一直没吭声的田放忽然道:“好了,我都快饿死了。竺舒,上回你不是说外面有家烤肉店不错吗?今天我心情好,请你吃。”
齐音拍手:“真的吗?放哥这么大方。”
田放踹他一脚:“又没叫你。”
竺舒面露难色:“怎么这么突然……”
姜疏桐见她犹豫,多半是不太愿意,再加上本来约好了商讨双人舞排练的事,张口就替竺舒回绝了:“我们还有事,要不改天,我请大家吃海鲜。”
田放的脸色一下冷下来:“我请她,你掺和个什么劲儿?”
两人最近本来就有些不对付,姜疏桐这些天也在心里压着气,连考核指导老师都是他出马请来的,心里更觉得自己付出良多。田放的态度一如在柴火堆上点了把火,积攒的怒气瞬间扬了起来。
姜疏桐的声音也不自觉高了起来:“她不愿意,你没看到?再说了,既然是诚心请别人吃饭,为什么不提早去说?我今天就掺和了,我们有事,不好意思,她去不了。”
田放正要发作,严鸿影过来了,脸上还挂着招牌式的和蔼长辈的笑:“怎么了?在讨论今天的晚餐吗?”
大家恭恭敬敬站好,一个个低眉垂眼。
姜疏桐气还没消,一张脸涨得通红,有些愤愤地看了严鸿影一眼,大概意思是,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来凑什么热闹。
严鸿影屏蔽了姜疏桐的脑电波,看了一圈年轻的孩子们。愤怒的、迷茫的、不知所措的、担忧的。观察他们的表情真的很有意思,严鸿影想,或许他们可以给他带来新的灵感也说不定。
大家都不说话,严鸿影又笑了一下:“大家肯定都累了,也都饿了。这样吧,今天我请大家吃饭,都一起来,田放,姜疏桐,有没有问题?”
严老师发话,有问题肯定也得没问题。竺舒轻轻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晃了晃姜疏桐的胳膊:“你也去吧?严老师都发话了。”
田放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严鸿影笑着拍了拍田放的肩:“喜欢吃烤肉?我知道有一家味道还不错,今天随便点,严老师管够。”